吉林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這片遼闊的黑土地上,彌漫著歲月積淀的深沉韻味。站在玉米田野間,好似能輕觸時光的刻痕與歷史的暖意,體悟到生命的律動與記憶的波瀾。
20世紀70年代初,生產隊還是集體經濟。開始春耕了,生產隊的車老板趕著馬車把有機肥料運到備好的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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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玉米那會兒,我總像影子似的跟在父親后頭。他把裝滿種子的布袋斜挎在肩頭,掌心攥著把小镢頭,左臂一揮便掘出個恰到好處的土坑,右手順勢將三兩顆金黃的玉米粒順著镢頭掀起的土縫溜進去。待镢頭輕輕帶出,一株玉米的根基便算落成了,整套動作行云流水。我則踮著腳尖緊隨其后,用布鞋底輕輕壓實新翻的泥土,像是給剛入土的希望蓋上一枚印章。
不過數日,嫩綠的玉米芽便頂開土層,齊刷刷立滿了田壟。幾場春雨浸潤后,原本纖細的苗兒已躥得挺拔,滿眼青翠欲滴。
社員們手持小薅鋤下地勞作,當下最緊要的任務是間苗定株。待幼苗長至一拃高且出苗整齊,便要在每簇兩三株的苗中,挑選一株健壯周正的留下,其余的悉數剔除。他們手持小薅鋤蹲在地上作業,用腳跟交替頂推臀部,緩緩挪動前行,每一步僅留下半只腳印。若碰到缺苗的地方,還需將多余的苗株移栽過去補缺。
玉米苗生出五六片葉子,個頭兒躥到大腿高,頂端呈螺旋狀向上生長,這便是“喇叭口”階段。此時鋤地,因作物枝葉繁茂無法下蹲勞作,需改用大鋤。這種農具是薅鋤的放大版,配有四尺長油亮梨木把,半尺寬帶彎鉤的方形鋤頭。社員們彎著腰,如推獨輪車般交替挪步,靠臂膀與腰胯發力,一下下探身揮鋤,邊松土邊將土培到玉米根部。
盛夏時節,玉米稈已躥得比人還高,寬大的葉片如利刃般舒展,挺拔的莖稈似標槍般直立,整片玉米地宛如列隊的青銅武士,在北方大地上鋪展開一片蒼翠的海洋。
雄穗從稈頂探出時,淺綠的穗軸上綴滿成排的小穗,每粒小穗都擎著淡黃或粉紅的花冠——這看似繁復的“花穗”,實則是玉米的雄性器官。幾日后,葉腋間悄然鼓出玉米棒的雛形,頂端纓須染著胭脂色,我們喚它“玉米胡子”,這其實是雌蕊的絲狀花柱。鮮有人知這青紗帳里的生命秘語:雄蕊上億萬粒花粉乘風而起,或借昆蟲振翅飄落,精準棲于雌蕊的每根“胡須”上。花粉萌發成管,循著花柱潛入子房,將精子送入胚囊完成受精。每粒花粉對應一根“胡須”,最終凝成一顆飽滿的玉米粒。
立秋前后,村里人最喜歡吃清水煮嫩玉米棒。父親挎著筐到自留地里挑出苞葉青翠、指掐能滲汁的玉米棒,扒掉外皮葉子和胡子倒進大鐵鍋咕嘟咕嘟煮上半小時。待蒸汽裹著甜香涌出鍋蓋,但見玉米粒顆顆飽滿透亮,滿屋飄起甜香,母親便用筷子串起遞給眼巴巴守在灶前的我們兄弟5個。我總愛閉眼深吸那氤氳的熱氣,再狠狠咬下,任軟糯香味在唇齒間流淌,甜意從舌尖漫到心頭。祖父和父親顧不得熱燙便抓起玉米棒猛啃,香糯中帶著韌勁,越嚼越回甘——這般酣暢淋漓的吃相雖不雅觀,卻讓城鄉老少都為之傾倒。城里街巷常聞“熱乎玉米”的吆喝,連矜持的美麗姑娘也捧著金燦燦的玉米棒大快朵頤。
中秋節前后,該收玉米了。生產隊的隊員們鉆進玉米地,干硬的秸稈與如刃的葉片在手臂上劃出細密血痕,卻無人停下手中的活計。他們揮動鐮刀,將玉米秸稈成片割倒,每隔十幾步便碼成整齊的小堆。掰玉米講究巧勁:拇指與食指扣住秸稈與棒子的接縫處,手腕猛然發力,伴隨清脆的斷裂聲,金黃的棒子便完整脫落。若只憑蠻力硬拽,要么秸稈攔腰折斷而棒子仍懸半空,要么撕下帶著長柄的殘棒,徒增運輸麻煩。
在我的腦海里,入冬前生產隊在場院分糧食的時候,我家8口人的口糧,祖父和父親各挑著一副土籃子,每趟挑回家來的大多是玉米棒,裝進木制玉米樓里晾曬,我們全家人已經心滿意足了,起碼以后不用餓肚子。
在我的心中,玉米遠不只是糧食,它更寄托著濃烈的情感與難忘的回憶。往昔歲月里,玉米堪稱東北人的“保命糧”。春日里播下種子,夏日青紗帳連綿,秋天收獲的玉米堆滿糧倉。將玉米磨成粉后,農家自有一套制作美食的法子,像蒸窩窩頭、蒸發面糕、蒸菜餡包、烙薄餅、貼玉米餅、煮疙瘩湯、搖嘎嘎湯、切寬面條、軋饸饹面、軋花邊面、攤玉米煎餅、包玉米餃子等,各類佳肴不一而足。玉米的陪伴,早已深深融入一代代吉林人的生活,成為不可或缺的存在。
玉米富含粗纖維、蛋白質、維生素等,是備受青睞的綠色糧食。除此之外,玉米既可用來釀制美酒,也能用于制造藥品,還能加工成淀粉,如今更可從中提取能源油以及可供食用的高級玉米胚芽油。不過說到底,它終究是糧食,被食用才是其主要用途。
在眾多北方玉米飯食里,最常見且最普及的,當屬玉米糝熬的粥和玉米面大餅子。了解這兩樣,你也就算對吉林人的飲食有了基本認識。
我清晰地記得,是玉米餅子和玉米糝粥把我養大。每天早晨起床后,我們兄弟5個整齊地圍在鍋臺邊,母親揭開鍋蓋的一瞬間,熱氣立刻彌漫整個廚房,金燦燦的玉米餅子整齊地沿著鍋邊貼了一圈,那清香的味道直鉆鼻孔,我們趕忙爭搶著急嚼快咽。
高中求學時,學校與家相距19里地。每日清晨,我皆徒步前往。鋁制飯盒中,靜靜躺著兩個玉米面大餅子,還有一小碟醬菜,這便是支撐我度過一整天校園時光的簡單午飯。
冬日暮靄沉沉,黃昏悄然降臨。母親在灶前精心熬煮著一大鍋玉米糝,不多時,屋內便彌漫起陣陣誘人的清香。我們兄弟5人早早在炕桌前坐定,待母親將玉米糝盛進粗瓷碗,便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一碗接一碗地吃,那香甜直沁腸胃、暖入心脾。
那香飄的玉米面餅子和玉米糝粥給予我們健康的身體,養育了我們十幾年。那是一種對玉米的崇拜和感恩,讓我心胸間永遠涌動著濃濃的鄉情,心靈深處回味著故鄉泥土的芳香。
爆米花是童年最能喚起幸福感的零食。村中小巷,時常有崩爆米花的師傅坐在矮凳上,一手扯動風箱,一手轉動爆米花機。時機一到,師傅起身將那黑黢黢的葫蘆狀壓力鍋從火爐上拎下,把爐口對準大麻袋口,伴隨“嘭”的巨響,白煙升騰,無數爆米花從鍋里蹦出,誘人的香氣瞬間襲來。一小盆玉米粒眨眼變成半袋爆米花,幸福之感溢于言表。
直至現在,玉米愈發受到人們的青睞。城市里各大超市的五谷雜糧區,玉米始終是搶手貨,玉米面、不同規格的玉米糝分門別類銷售。就連爆米花,如今也能用微波加熱制成,比兒時吃的更大、色澤更艷。電影院里,情侶們人手一桶爆米花,邊看電影邊往嘴里送,實在讓人羨慕,這無疑是玉米的高光時刻。
在吉林鄉村,我屢屢看見農民兄弟在黑土地上精心播種,俯身如鞠躬般為玉米除草施肥,年復一年見證玉米悄然拔節抽穗,無私奉獻自身,我內心滿是敬畏與懷戀。如今,玉米用途遠超傳統范疇:玉米秸稈經特別處理能氣化成清潔燃料,讓農婦告別煙熏之苦;玉米芯作為優質培養基,培育出高價值的白木耳、赤靈芝。玉米成了當地農民增收致富的重要依托。
我離開小山村搬進省城已有46年,日常主食大多是大米和白面,可我仍對玉米情有獨鐘,經常吃玉米制品。這黑土地精心孕育出的玉米,外表看似普普通通,卻宛如“藏在深閨”的珍寶。質樸的外皮下藏著別樣的精致,蓬勃的熱情里滿是向上的能量,獨特的品質更彰顯著無可替代的地位。它宛如一把靈動的鑰匙,輕啟我記憶之門,勾出心底那縷在黑土地玉米香里綿延不絕的歲月情長。
文:何金福
圖:孟紹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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