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四十分,鬧鐘還沒響,我就醒了。這是二十年來養成的習慣,比生物鐘還準。窗外,川南小城的天空還是墨藍色的,零星有幾聲鳥鳴。我輕手輕腳地下床,生怕吵醒隔壁房間的兒子和隔壁的妻子。
換上那身已經有些褪色的07式叢林迷彩作訓服,鞋帶系成標準的單節結。這套動作,重復了二十年,肌肉自有記憶。推開門,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們這個小縣城,植被好,夏天的清晨總帶著一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兒,挺好聞。
今天的路線,是繞著城邊的小公園跑五公里。塑膠跑道軟硬適中,比西藏的硬土路好跑多了。跑到第二圈,身后傳來一個略帶喘息的聲音:“老蘇,又是你帶頭‘沖鋒’啊!”
是老張,我以前的戰友,同樣自主擇業回來的,住同一個小區。我們相視一笑,腳步都沒亂。在部隊時,我是他營里的教導員,每次五公里越野,我都得跑在隊伍最前面,扯著嗓子喊“跟上!”。如今,在這安靜的跑道上,我們并著肩,節奏均勻,聊的是他家孩子昨天又得了什么獎,我家陽臺上的三角梅開得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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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三公里處,呼吸開始有些粗重,小腿肌肉微微發酸。這種感覺很熟悉,瞬間就把我拽回了那些在高原奔跑的清晨。
那是剛當防空營排長沒多久,帶著全排進行適應性訓練。在海拔近四千米的地方跑步,肺像個漏風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有個新兵實在跑不動了,蹲在路邊干嘔。我停下來,沒拉他,只是站在他身邊,指著遠處雪山頂上剛剛泛起的一絲金光說:“你看,太陽要出來了。在我們這兒,它得爬得更高,才能照到我們。我們也得比在平原跑得更用力,才能站得住。”那新兵抬頭看了看,抹了把嘴,晃晃悠悠地又站了起來,跟著隊伍繼續往前挪。
在西藏十七年,我待過防空營,從排長干到教導員;后來在旅宣傳科、政治部,工作內容變了,但這條跑道的底色沒變。它教會我的,不是沖得多快,而是無論多難,都要保持自己的節奏,調整好呼吸,一步,再一步。
思緒拉回,我和老張同時沖過了我們默認的“終點線”——公園那棵老槐樹。他扶著膝蓋喘氣,我擰開隨身帶的水壺遞給他。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刺刺的,這種感覺,和當年在山南峽谷里完成戰術拉練后一模一樣,只是身邊沒有了轟鳴的裝備車,沒有了那群渾身汗臭卻眼神發亮的兵。
“下午去釣魚?”老張問。
“行啊,老地方。”我應道。
回到家,妻子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小米粥,饅頭,雞蛋。兒子蘇小虎(我給他取的小名,希望他有點虎氣)正坐在桌前,努力地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小臉憋得通紅。這是他跟我打的賭,如果他連續一個月能疊出像樣的“豆腐塊”,我就帶他去真正的軍營看看。看著他笨拙卻認真的樣子,我仿佛看到了當年軍校里,那個十八歲的自己,用小板凳反復碾壓被子棱角的清晨。
自主擇業后,每個月兩萬多的退役金,在這小城里,足以讓我們一家生活得從容。有人調侃我這是“躺平生活”。我從不反駁。此“躺平”,非彼“躺平”。這并非懈怠,而是一種戰略轉移,是將過去二十年積蓄的能量,重新分配到家庭、健康和那些曾被忽略的美好事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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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更有韌性的“躺平”。就像防空導彈陣地,平時靜靜地蟄伏,一旦需要,便能迅速反應,精準出擊。我的“陣地”,現在就是這個小家。
下午,我和老張到了河邊。尋了處樹蔭,支起馬扎,掛餌,拋竿,動作一氣呵成。浮漂在水面輕輕點動,時光仿佛也慢了下來。我們話不多,偶爾聊聊以前的糗事,哪個連隊的炊事班做的紅燒肉最香,哪個老兵退伍時哭得像個孩子。
“還記得那年冬天,咱們在演習場,零下二十多度,圍著發動機烤土豆嗎?”老張瞇著眼說。
“怎么不記得,半生不熟的,吃得滿嘴黑。”我笑了。
那些苦,如今都成了下酒的佐料。
浮漂猛地一沉,魚線瞬間繃緊。我手腕一抖,開始收線。一股沉穩的力量從水底傳來,通過魚竿,清晰地傳到我的掌心。這種角力,很奇妙,需要耐心,也需要瞬間的爆發。幾個回合下來,一尾半尺長的鯉魚被提出了水面,鱗片在夕陽下閃著金光。
看著在魚護里游動的收獲,我心里很平靜。釣魚和帶兵,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都需要同樣的東西:靜得下心,耐得住性,抓得住時機。
回家路上,接到母親電話,問我下周有沒有空回老家看看,說老家的李子熟了。我算了算兒子的假期,爽快地答應了。自主擇業最大的好處,就是時間能自己做主。能有整塊的時間,坐在老家的院子里,聽父親講講今年的收成,吃母親做的家常菜,這種幸福,在過去二十年里,是奢侈品。
晚上,檢查完兒子的作業,給他講了會兒高原上哨所的故事,故事里沒有夸張的英雄主義,只有那些平凡的堅守:如何在大雪封山前囤積物資,如何用舊報紙學習,如何在冰天雪地里養護裝備。他聽著聽著,眼睛亮亮的。
這就是我的“躺平生活”。它沒有驚濤駭浪,卻如涓涓細流,滋養著生命的每一個角落。它讓我有時間做一個稱職的兒子、丈夫和父親,有機會重拾那些在急促行軍路上來不及細看的風景。
我曾帶領我的營隊,在高原上進行過無數次戰術沖鋒,占領過一個又一個模擬陣地。如今,我發起的是一場名為“生活”的溫柔沖鋒。它的戰場,在兒子的書桌前,在父母的餐桌旁,在清晨的跑道上,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邊。
這場沖鋒,沒有軍號,但內心的節奏,依舊清晰而有力。我知道,我占領的,是名為“幸福”的高地。這,或許就是我們這一代人,在履行完家國責任后,所能擁有的,最踏實、最溫暖的“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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