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景物喻人,是古代文人常用的技巧。紅樓夢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也用到了這樣的手法,其描寫的景物極具象征與隱喻的意味,對于相應角色形象的完善具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例如,瀟湘館內的植物安排,便是非常典型的以景喻人的案例:
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從里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第17至18回
黛玉未來的居所,最大的特征是“千百竿翠竹”,后院內還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
竹乃花中四君子之一,竹竿不分叉,且筆直朝天,象征文人剛正不阿的品格。作者安排黛玉居于此地,是極力贊揚黛玉的清高自尊。
同時,黛玉的居所是自己挑的,理由就是“愛那幾竿竹子”,也更加亮明了她與竹之間的緊密的鏈接。
書中明確提到竹子的意象與黛玉還淚的前世因緣有關,用到了娥皇女英灑淚而成湘妃竹的典故。
此外,瀟湘館后院內的芭蕉和梨樹也自有其意義。芭蕉的文學含義是“雨打芭蕉”聲音清脆纏綿,有繾綣凄清之感,常用于表悲涼、凄婉的心情;梨樹則是諧音“離”,是黛玉背井離鄉、又最終和心愛的寶玉分離的悲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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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館的植株安排,足見作者此回的描寫絕非偶然寫就。
不過,瀟湘館的幾種植株,其含義可以說基本上沒有什么爭議,但蘅蕪苑的布置則頗為獨特,充滿各種解讀的可能。
……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墻而過。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飖,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便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17至18回
對于蘅蕪苑,脂批評價道:“前三處皆還在人意之中,此一處則今古書中未見之工程也。”說明這一處居所確實獨特,當是曹公自創。
蘅蕪苑的庭院內只有兩樣東西,其一是石頭,包括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以及群繞的各式石塊;其二便是遍地的藤蔓異草,奇香馥郁。
藤蘿薜荔等香草是屈原等早期文人用以自比的意象,代表高貴的人格和美好的品質。聯系賈政對此地的印象,由“這一處無味的很”到“有趣,只是不大認識”,再到最后提到希望在此地“煮茶操琴”,顯然對這些具有異香的植物十分滿意,也似乎支持這一解讀。
然而再看時卻發現作者還有深意。
細看作者在此處對這些香草生長狀態的描摹,會注意到此處用到的動詞十分搶眼:牽、引、垂、穿、垂、繞、縈、盤、飄飖、盤屈。
作者連著用了十個動詞來強調這些藤蔓植物在蘅蕪苑中的生長狀態,實際上與瀟湘館的“千百竿翠竹”給人的剛直不阿的印象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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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處對藤蔓的描寫中,這些植被猶如綿軟的菟絲子,那種彎曲、纏繞感被作者的迭用動詞渲染得淋漓盡致。這些植被在曹公筆下就像是活的一樣,有柔軟的腰肢和攀援的觸手,在整個院落內盤曲纏繞。
可以說,瀟湘館的竹有多直多正,蘅蕪苑的藤就有多曲多軟。
作者寫這些香草藤蘿的芬芳馥郁、清雅奇香不假,但它們的極度彎曲和纏結,與竹等剛直性格的迥乎不同,也的確是作者想要強調的。
如果是其他人的住所,也許這處對比有過度解讀之嫌,但寶釵與黛玉是兩個處處皆有鮮明對比的形象,這里這個明顯的曲與直的對照,應當不是作者無意寫出。
所以,難道作者是在暗諷寶釵阿諛奉承,曲意逢迎?
恐怕也不盡然。
因為寶釵的居所內不僅有這些彎曲盤繞的植物,還有插天的玲瓏大山石。
石的意象通常是表“極為堅硬”的意思,鄭板橋的詩《竹石》便有“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描寫。
蘅蕪苑中的山石,又大又高,在整個庭院中十分搶眼,呈“插天”之勢,挺立于當中,外在盤曲的香草固然是盤繞彎曲,但這些處于最中心的山石卻是極度嶙峋剛硬,其棱角和鋒芒恐怕比常見用于描寫剛正不阿的松、竹、梅等植物還要更甚。
如果說瀟湘館的竹和蘅蕪苑的藤是一組曲與直的對比,那么,蘅蕪苑內的藤蔓和石頭則本身又構成一組更為尖銳的軟與硬的對比——或者稱,更為尖銳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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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其人,也正是矛盾如此。
此前的許多文章中,我曾經多次試圖剖析寶釵的內心世界,每一次都是越寫越能體察到她性格當中的那種極度復雜的沖突感,以及這種沖突感加到她身上的獨特魅力。
為人極講人情世故,連請家里伙計吃飯的表面功夫都做得很足很細致,卻偏偏住雪洞一般的房子;待人周全妥帖,甚至對長輩有點諂媚,卻又寫得出“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的冷峻之語;在紅塵之中游刃有余八面玲瓏,絕大多數時間都用于social,但居然推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蒼涼孤獨……
有時候你不得不感嘆,寶釵究竟是怎樣將這些看起來完全不能兼容的特征,綜合到同一個人身上的?她的真實內心,究竟是遍開牡丹的花團錦簇,還是洗盡鉛華的空寂荒蕪?
也許蘅蕪苑的這種布局,能夠讓我們窺見一些答案。
其實明面上,寶釵是非常將自己當作客體的。她的行為和日常的一些想法,也展現出明顯的“被凝視”視角下的“依附”感。在日常生活里,寶釵幾乎是完全摒棄個人喜好或思想的,或者說,她的生活主線里幾乎沒有“自我”,她似乎把自己的許多行為局限在他人的看法里面。
例如為了讓賈母或王夫人對她有更好的印象,她可以假裝自己愛吃甜爛食物、愛看熱鬧戲文,可以睜眼說瞎話地說金釧并不是投井死的,而是失足墜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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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奉行“不干己事不開口”,讓人絕對抓不到她的錯,連前期一直討厭她的黛玉見了她也只好陰陽怪氣說“原來是他,我哪里敢比他”、“他唯有在這些人帶的東西上分外留心”,找不到什么實質性的槽點。
為了維系姐妹關系,寶釵每天趕著趟拜訪各位姐妹,與她們“度時閑話”,而且絕不得罪連帶趙姨娘在內的任何人,至少有一部分理由是為了收獲大家的好評。
為了看起來更符合主流價值觀,她宣傳“女孩子家還是以針黹紡績為主”,連寫詩都是“珍重芳姿晝掩門”。
她的人生價值體現是基于家族復興,為了這個,她愿意收起淘氣的本性,一心輔佐母親幫扶哥哥,也愿意嫁給并不相愛的寶玉,承受終身的不幸。
甚至于,連她自己寫的柳絮詞,也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并非自己登上青云,而一定要憑借一些外力才能實現這個青云直上的夢想。
甚至于,連她的判詞也明寫著“停機德”,而這個典故的本義就是相夫教子,就是憑借丈夫努力學習取得功名才能夠獲得自我實現。
寶釵的人生一大主題,就是依附。依附他人的勢力,依附他人的評價。藤蔓的意象對于她而言,再貼切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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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另一層面上,寶釵的一些做法卻是非常強者邏輯的,她的內心最深處,仍然是渴望自強的,是不屈不撓的。
作為薛家未出閣的弱女,她卻能夠獨立打理家中事務,對家族的參行、當鋪等生意產業了如指掌。
家族敗落,每況愈下,她從自己開刀,摒棄富麗閑妝,放棄繪畫讀書寫詩等等愛好,半夜做針黹到三更,并且幾乎是獨自與賈府的一眾親戚周旋。
嘴上說著“無才便是德”,但實際上博文廣記,幾乎活成一部“寶釵百科”,琴棋書畫、作詩填詞、醫理養生,無所不通。
雖然看破人世的苦厄與糾纏,卻以身入局,自己去成為那個最糾纏最經營最務實的人,只為給家族爭取一線生機。
更為難得的是,明明已經身在紅塵,在社會中侵淫,她仍沒有放棄自身的底線,更沒有放棄靈魂。當她寫出“皮里春秋空黑黃”的時候,當她一反賈府的奢靡之氣,堅持住在雪洞一般的房子里、堅持不戴花兒粉兒的時候,她不僅沒有同流合污,沒有麻木不仁,而且對當下世界的風氣充滿一種有力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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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如果是真正的弱者,如果真的信奉“好風憑借力”,如果真的遵守三從四德,她其實只要坐在家里等著一切來臨就可以,以上這些所有的努力和斗爭,她都不必做。畢竟理論上,“好風”是否降臨,并不由一朵柳絮說了算,她滿可以直接放棄,直接躺平,迎接命運的審判,然后在不幸的生活里將一切推諉給造化弄人和紅顏薄命。
但寶釵沒有。
從外部看,她是一個極為典型的遵循封建規矩的弱女子,可她的內心,從來都是強者。
也是因此,她在封建社會給女子限定的桎梏里,在家族敗落的陰影和壓力里,硬是憑自己闖出一個小小天地。
她接受和遵守規則,但同時又突破和解構規則;她躬行主流價值觀,又不屑主流價值觀;她依附有權有勢者和規則制定者,卻又掙扎著要成為給自己做主的人;她看著身邊的世界沉淪和毀滅,又清醒著主動祭入這片沉淪和毀滅。
甚至,在這種強烈的內心沖突之中,她反而能夠達成和諧與自洽。她雖然看清世間一切,卻幾乎不會有精神內耗,既不簡單屈服,也不直接反抗,而是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一切順勢而為。
因此,她的行為上與封建時代強加給女子的價值觀無比契合,柔弱服帖,賢惠得體,猶如那藤蘿薜荔,奇香無比,又攀援勾引。但她的內心,是有著氣壯山河之勢的,插天的,剛硬不屈的那塊大山石。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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