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空間新書欄目推介最新上市好書,本期推薦陳建功《請在我臟的時候愛我們》。作者以自己十八歲到二十八歲的煤礦工人生活為主線,用樸實如話、幽默輕松的語調,講述那十年的心路歷程。滿滿的細節,深深的情感。
《請在我臟的時候愛我們》節選
我和父親之間
文/陳建功
我爸是一本我沒有讀完且永遠也無法讀完的書。這不是說他本人有多么厚重。他的人生并不傳奇,但有件事不太平常。1949年,我媽懷上我不久,他就離開家鄉北海,遠赴廣州求學。據說那一次遠行很有些驚心動魄——幾天以后他只剩一條短褲,狼狽不堪地回到家里。他說船至雷州半島附近遇到了臺風,船被打翻,他抓住一塊船板,憑借過人的水性而逃生。
“你知道臺風來時那海浪有多高?足有四五層樓高呀!”這故事是他教我游泳時說的。我當時就質疑他講這個故事只是為了給我勵志,那時我還不到8歲,可見就已經不是“省油的燈”。當然,那一年,我爸最終還是從北海來到了廣州。不久,廣州就成為葉劍英治下的“明朗的天”,他順風順水被吸納進新中國培養人才的洪流,進入了南方大學。而后,他又被送到北京,在人民大學讀研,最后留在那里任教。
我爸離開北海不久,北海也解放了,我媽也和全中國的熱血青年一樣,被時代潮流裹挾進來,先是在北海三小做副教導主任,隨后也獲得到桂林讀書的機會。她畢業于廣西師范學院,即今廣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后被分配到北京工作。
1957年,父母應該是在北京團圓了。夏天,父親回家鄉接祖母和兒女上北京,我才第一次見到父親,那時我已跟著祖母長到8歲。“留守兒童”忽然發現,時時被祖母掛在嘴邊的“爸爸”回來了!其實此前我已無數次看過父親的照片,并向同齡人炫耀。在那照片里,爸爸穿著黑呢子大衣,頭戴皮帽,站在雪地上,一副英氣逼人的模樣。就是為了找這個人,我曾經求趕牛車的搭我,沿著泥濘的小路,“吱扭吱扭”地走了一下午。天傍晚時,扛不住好奇的趕車佬問我:“細崽,你坐到哪里才下?”我說:離北京還有多遠?我到北京找我爸呀…… 那趕車佬嚇了一跳。他說他也不知道北京有多遠,但坐這樣的牛車肯定是到不了啦,“細崽,天黑啦,野鬼要出來捉人啦,趕快回家啦!”……那時我才明白,坐牛車是找不到爸爸的。
離開北海半個世紀之后,當我以花甲之身回到故鄉的時候,在我的姨表弟阿鳴家,看到了當年我爸爸用他帶回的相機為他們拍攝的“全家福”——四姨和四姨丈站在中間,左右站著他們家的五個孩子。四姨和四姨丈已然過世,表姐妹和表弟同我一樣,當年不過垂髫總角,今亦老矣。談笑間大家說這是我和他們僅存的童年照——因為就在作為背景的海濱公園涼亭里,我不知什么時候溜進了畫面,遠遠地騎在欄桿上,肢體語言里散發著不平。這就是當年我時時刻刻要獨霸父親的“眼球”,不準任何人染指的鐵證。然而也正是這獨霸的心思,招來了平生挨的第一頓揍,也是唯一的那頓痛揍。
![]()
回想那次,我實在沒有理由為自己開脫——起因是我爸那天中午和四姨丈一起到我家附近的酒樓吃飯。這是何其簡單而自然的事情!可一直“監視”著爸爸去向的我,為我爸不帶我去而氣惱。我居然跟蹤他們到酒樓門口,“坐實”了父親的“罪證”,隨即回家向祖母告狀,要祖母“御駕親征”。祖母固然不會糊涂至此,卻也順著孫兒指天咒地,甚至言之鑿鑿地許諾,待這兒子回來定痛打無疑……誰知這都無法平息我的驕蠻。父親和四姨丈吃完了飯,回到家,看見了正在院子里撒潑打滾兒的我。
估計自從回到故鄉,我爸已經忍了我幾天了,一直想找個機會踐行“棍棒”與“孝子”的古訓。他先讓四姨丈離開,又把蹲在身邊哄我勸我的祖母拽回屋里,反鎖了屋門。聽到祖母在屋里又哭又喊,我還不知道大禍臨頭。直到我爸拎著一根竹棍沖到跟前,我才恍然大悟。我被摁在當院,當著籬笆墻外圍觀的街坊鄰居的面,連哭帶號,飽飽地挨了一頓打。
直到今天還在思忖,是不是自此我就變成了一個敏感、內向的人?
此后我爸再也沒打過我,甚至連粗聲的訓斥都沒有。我相信父親也一直在為那次暴打而后悔,雖然其錯在我。我感到他的一生都在彌補。比如他每一次到外地講課回來,都會給我買一件玩具。那些玩具中,有訓練動手能力的拼裝模型,有帶有小小馬達的電器組合。如今想起來,相比當時并不富裕的家境,那些玩具的價格都令我大感吃驚。后來,父親又給我買了《少年電工》《少年無線電》,而由此衍生的各種電工器械、無線電元件的開銷更是巨大。我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帶我到地處新街口的半導體元件店,為我買下的那個半導體高頻管的型號是3AG14,其價為6元1角6分,而那時父親的月薪,僅僅是89元。我至今還記得,那店員用電表幫我們測試三極管的時候,四周的電子迷們那艷羨的目光。
而我,從挨打以后,似乎已經“洗心革面”,成了一個“乖乖崽”,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兒唯命是從。我雖不再驕縱,卻也從此和父親生分。只要面對他,我永遠會感到游弋于我們之間的一種隱隱的痛。至今想起自己在少年時代那永遠不卑不亢的沉默,讓我為自己羞愧,更為父親心痛。難道我是個記仇的孩子嗎?我為什么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展露過作為兒子的天真與無忌——哪怕是得到一件玩具后的欣喜,跑過一趟腿兒回來復命的得意?
不過后來我又懷疑,也許,我們之間隔膜的起因,并不像這樣富于戲劇性。作為一個父親,待孩子長到8歲時才出現,無論你再想怎么親近,也大都無濟于事了吧。
直到他去世,我也沒有找到機會,把我們之間的隔閡做個了斷。
當然,我是愛他的。我又何嘗不知道他也愛我們?
回想起來,其實從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開始為我謀劃人生之路了。我甚至看出來了,是學“理”還是學“文”,父母有著不同的夢想。我媽之所以要我做文學,用今天的話來說,因為她當年就是個文學的“腦殘粉”。在我少年時代偷看過的媽媽的日記里,走異路尋他鄉的理想,破牢籠換新天的激情,洋溢其間,后來便明白其源出于魯迅和巴金。父親并不和母親爭辯,但他不愿我“子承父業”從事文科類的工作,是顯而易見的。比如他對自己的“工業經濟”專業,甚至不比做木工電工水暖工興致更高。到了“五七干校”時代,他更是徹底放棄了對學術的興趣。他對我媽隔三岔五就“點贊”我的作文也從來不予置評,只是每當他修理電閘、安裝燈泡的時候,都把我叫過去扶凳子,遞改錐。他還教我拆過家里的一個鬧鐘,又教我把它復原。我的未來,似乎做個修表工更令他欣喜。
年齒日增,我才漸漸理解,父親似乎對過往“意識形態領域”不斷的“運動”更為敏感。而最終使我恍然大悟的是,他原來和我一樣,很久以來就隱隱地感到頭頂上一直籠罩著一團人生的陰影。
陰影應該是在我全家移居北京兩年后砸下來的。那時候知識界有一場“向黨交心”的運動,父親真正由衷地向黨交了心:解放前夕他大學畢業時,為了不致失業,曾經求助過一個同窗,據說那同窗的父親是個有來頭的人物,亦即今人所言之“官二代”吧。隨后我父親發現,那“官”是一個國民黨的“中統”特務。為此他狼狽逃竄,再也沒有登門求助。
![]()
父親這種完全徹底的“交心”之舉,來自于那個時代青年的赤誠,也薪傳于“忠厚傳家”的“祖訓”,就像高血壓腦溢血,屬于我們家人祖傳的病患一樣。而父親終生的遺憾,就是這“忠厚”竟使他成為一個“特嫌”。那時候他還不到30歲,全然沒料到這樣的后果。直到“三紅”和“新人大”打派仗,爭相比賽揪“叛徒”,抓“特務”,他被“揪”了出來,這才徹底明白,原來早已入了“另冊”!他也就明白,為什么爭取了幾十年,入黨的夢想永難實現,為什么兢兢業業、勤勉有加,也永遠不能得到重用。而我,當然也如夢方醒,明白自己何以不能入團,不能參軍,不能成為“紅衛兵”而被稱之為“狗崽子”……
其實那時候的派別斗爭,也大多是捕風捉影,大造聲勢而已。“三紅”也沒有登門抓人,“戰報”也日日翻新,我爸這“特務”揪出來幾天之后,風聲就幾近消弭了。打派仗打得硝煙四起的清華、北大、人大等等,依次派進了“工宣隊”和“軍宣隊”,父親也在幾天后回到了家里。當即把三個子女叫到一起,坦誠地把向“組織”交過的心,給我們 “交”了一遍。他請我們相信他,他不是特務,絕不是!
我記得聽他講完了,姐姐和妹妹都在看我。
我當然相信他,但也只是點點頭,“唔”了一聲。我早已不會在他面前表達感情。
又十年,到了“文革”結束后的1977年歲末,他終于獲知,檔案里那個不明不白的“特嫌”帽子,終于被宣“解除了”。
那時候我還在煤礦當工人,已經快干滿十年了。我媽來信催我溫書考大學,還告訴我,如釋重負的父親,生活興致陡增,居然還參加了什么什么慶祝活動,扭起秧歌來像模像樣兒……我記得母親的筆調仍然激情洋溢,她贊頌了高考的恢復、政策的落實,還贊頌了南下北上、調查取證的“組織”。但母親說,你爸最終還是厭倦了北京的生活,想調回廣州任教。
父親平反南調后,終于入了黨,先是參與了中山大學管理系的籌建,最后做到廣東管理干部學院的副院長。在別人看來,他晚景輝煌。我卻覺得,所謂“輝煌”,過矣哉,但他在廣東,療治了時代留下的心靈創傷。作為兒子,堪可慰藉吧。
我們之間的隔膜,卻只能是永遠的遺憾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待我的孩子。
當然,更期待,這世界,小心翼翼地待每一個人。
內容簡介
作者以自己十八歲到二十八歲的煤礦工人生活為主線,用樸實如話、幽默輕松的語調,講述那十年的心路歷程。多多的故事,滿滿的細節,深深的情感。
本書書名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中一個小人物之口。作者說,“它使我在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進入靈魂的入口。”“我書寫的首要原則是:誠實。與之同樣重要的原則是:有趣。”
這正是一本誠實而有趣的書。
![]()
作者簡介
陳建功,1949年11月生于廣西北海,1957年移居北京。1968年到京西煤礦當礦工,1977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從事專業創作。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出版社社長、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主要作品有長篇非虛構小說《請在我臟的時候愛我們》、長篇小說《皇城根》(合作)、小說集《迷亂的星空》《丹鳳眼》《找樂》,散文集《我和父親之間》《歲月拾荒》等等。
![]()
名家推薦
建功老師的這部作品不僅是一部記錄個人經歷的成長史與心靈史,更是對于一代人共同經歷的時代浪潮的書寫與回望。這部帶有時代氣息和鮮活經驗的非虛構長篇敘事作品,以其樸素真摯的情感,和對于筆下人物的謙卑與熱情,再次向我們證明了,在文學敘事中,誠與真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王夢迪,《花城》雜志編輯
“人模狗樣”“你丫忒不是東西”“裝孫子”“鐵磁”“青春走窯漢”……這些出自礦工之口的詞兒,只有窯工們可以心領神會,也格外親切。陳建功先生,不僅是著名作家,更是一名老窯工。致敬!
——杜振杰,原中國煤炭報記者
陳建功用簡潔洗練的筆觸、幽默自嘲的語調、以及輕快且跳躍的敘事節拍回望自己的青蔥歲月,雖系雪泥鴻爪,卻也暗藏玄機。作品充分展示出一個成熟作家在駕馭題材、錘煉主題、把控節奏和塑造人物方面爐火純青的創造能力。
——郭運德(曾任中宣部文藝局副局長、中國文聯副主席)
與小說界暌違近三十年的陳建功攜長篇非虛構小說《請在我臟的時候愛我們》歸來了。作品所呈現給我們的,是罕見的素樸與粗獷,卻又以內斂與蒼涼,抒寫了屬于一個荒誕時代的郁悶與探求。這部“把心交給讀者”(巴金語錄)的赤誠之作,如此扎實、真切和優秀,必將給當下文壇注入文學活力,為2025年的中國文學帶來沖擊和啟迪。
——張燕玲(評論家、《南方文壇》主編)
讀者的話
甘肅 孫毅:《我們臟的時侯》,仿佛把我們帶回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艱難歲月。好一個臟字了得,這個字用的活脫脫。這是用真情寫成的書,凝聚了礦工的真實生活。 這是臟與凈的對話,是善良靈魂的訴說。
湖南 全柏健:拜讀陳建功先生的小說《我們臟的時候》,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走進充滿艱辛與溫情的世界。小說以獨特的情感渲染,讓我在閱讀中無數次為之動容。
小說中的“臟”,并非簡單的字面意義,它象征著一種生活的無奈與掙扎。主人公身處社會底層,他們為了生存而奔波,為了尊嚴而抗爭。每一次挫折與困境,都像是生活對他們無情的嘲諷,但他們卻從未放棄過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the end~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