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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曼旗出土:陳國公主墓志銘中的遼代皇室秘史與文明印記
作者︱孫樹恒
作為土生土長的奈曼旗人,“奈曼旗”這三個字于我而言,從來不是簡單的地理符號,而是浸潤著血脈與鄉愁的情感錨點。無論行至何處,只要目光掠過這熟悉的字眼,心底總會泛起一陣難以言說的親切,仿佛瞬間與千里之外的故土有了聯結,這份藏在地名里的情愫,早已成了我多年來不變的習慣。
最近,我又走進內蒙古博物院,尋找一個個“奈曼旗出土”的字樣。展廳里往來的人聲似乎都淡了下去,唯有“奈曼旗”與“遼代陳國公主墓”兩個詞組在眼前格外清晰,像一束光,突然照亮了我與這段千年歷史之間隱秘的關聯。
還有那方復刻的墓志銘,上面“遷神祔于灰山”的字樣,讓我不由自主想起家鄉青龍山鎮的廟山南坡,那里,正是公主沉睡千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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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銙映輝:內蒙古博物院里的遼代文明交融印記
這份厚重的歷史,始于1986年的夏天。當時內蒙古通遼市奈曼旗青龍山鎮斯布格圖村,村民在修建水庫堤壩推土時,意外發現了一座沉睡千年的古墓。經考古工作者發掘鑒別,這座墓竟是遼中期契丹皇族的合葬墓,墓志銘介紹,墓主人是年僅18歲的陳國公主,以及33歲的駙馬蕭紹矩,更難得的是,它是迄今發現的遼代皇族墓葬中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墓中出土的3227件金銀玉器、瑪瑙琉璃,連同一方綠色砂巖墓志銘,共同拼湊出那位短暫卻尊貴的公主生平;而那方由太中大夫馬貽謀撰寫的墓志銘,513個工整簡練的文字,不僅是對皇室成員的蓋棺定論,更成為解碼遼代中期政治結構、文化融合與社會習俗的“具象化切片”,讓那段遙遠的歷史有了可觸可感的溫度。
當我佇立在內蒙古博物院的展柜前,柔和的燈光緩緩掠過龍紋金帶銙的折緣,那些鎏金勾勒的龍鱗驟然有了生氣,蜷曲的龍身仿佛在云水紋間重新舒展、流動,將千年的時光輕輕揉碎在眼前。這件看似小巧的服飾飾件,早已超越了實用的屬性,化作一條溫潤的文化紐帶:它一端系著過往,訴說著各民族在碰撞中相融、在交流中鑄就文明華章的往事;另一端連著未來,默默啟示著唯有在差異中尋和諧、在互鑒中促發展,才能讓中華文明的長河生生不息。
在展廳一隅,這件來自草原與中原交界地帶的遼代珍寶靜靜陳列:長11.8厘米、寬6.7厘米的黃金胎體上,每一道鏨刻的紋路都藏著故事,游牧文明的奔放線條與農耕文明的規整紋樣交織纏繞,將兩種文明的交融印記刻得深刻而鮮活。它便是1986年出土于遼陳國公主墓的龍紋金帶銙,一件濃縮了遼代藝術精華的稀世珍品。
以金飾為引,千年畫卷緩緩鋪展。這件遼代瑰寶以黃金為骨,凝練著草原民族對貴金屬的偏愛;以龍紋為魂,承載著對中原禮制文化的深刻認同。
墓志銘和一件件文物,不再是一件單純的器物,而是千年以前中華民族交融互鑒的直接見證,用無聲的語言,訴說著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深厚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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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銘文釋讀:皇室譜系中的貴族坐標
墓志銘開篇即確立了墓主人的核心身份:“景宗皇帝之孫,秦晉國王皇太弟正妃蕭氏之女,吳國公主之妹”。這一譜系定位需置于遼代皇室傳承的脈絡中解讀。遼景宗耶律賢為遼朝第五位皇帝,其皇后便是歷史上著名的蕭綽(蕭太后),而銘文中的“秦晉國王皇太弟”即景宗次子耶律隆慶。據《遼史》載,耶律隆慶深得蕭太后寵愛,封秦晉國王,加守太師,權傾一時,其正妃蕭氏亦出身于壟斷后族地位的蕭氏家族核心支系 。
公主的姓氏溯源“先漆水人也”,實則暗藏契丹族的文化記憶。契丹耶律氏自稱源于漆水,這與中原姓氏溯源的傳統一脈相承,體現了遼代皇室對漢文化禮制的借鑒。“乃六葉帝王之族矣”一句,更直接點明其家族自遼太祖耶律阿保機起的皇室正統性,這種表述既符合墓志銘彰顯身份的慣例,也印證了遼代“國史備載”的修史傳統。
關于駙馬蕭紹矩的身份,銘文明確記載“即皇后之兄也”。結合遼代世系考證,此處的“皇后”應為遼圣宗耶律隆緒的齊天皇后蕭菩薩哥。蕭菩薩哥是承天太后蕭綽的侄女,其父為遼興軍節度使蕭隗因,蕭紹矩作為其兄長,自然躋身后族核心圈層,官拜“泰寧軍節度使、檢校太師、駙馬都尉”。這種耶律氏與蕭氏的聯姻并非偶然,而是遼代“后族唯乙室、拔里氏,而世任其國事”的政治制度產物,太祖耶律阿保機效仿漢高祖,將后族比附蕭相國,確立了耶律氏與蕭氏世代通婚的傳統。
銘文對公主生平的記述雖簡,卻勾勒出典型的契丹貴族女性形象:“幼而聰辯,長乃柔閑。玉德琢成,靜含溫潤。蘭儀秀出,動發英華”。這些用“玉”“蘭”等中原文化意象構建的品格描述,與“禮遵婦道”的行為規范,共同展現了遼代貴族女性兼具草原氣質與漢家風范的特質。而“任領外藩,功資內助”的評價,則暗示了公主在駙馬治理地方過程中發揮的輔助作用,這與遼代后妃常參與政治的傳統形成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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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婚喪背后:制度與習俗的雙重變奏
公主與駙馬的婚姻,是解讀遼代社會習俗的關鍵樣本。銘文雖未明言二人親屬關系,但考古研究與史料印證揭示了一個重要事實:蕭紹矩實為公主的親舅舅。這種“甥舅婚配”在契丹社會并非個例,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之女質古即下嫁皇后之弟蕭室魯,靖安皇后亦為甥舅婚配產物。契丹族為保證皇室血統純凈與政治聯盟穩固,實行耶律、蕭兩姓等級內婚制,婚姻不計輩分成為顯著特征,這種習俗甚至對遼地漢族產生了影響 。
這場婚姻持續時間極短,“駙馬先公主而逝”的記載,結合考古發現可推斷,蕭紹矩去世時約36歲,而公主成婚僅兩年便隨之離世,年僅18歲。關于死因,銘文明確歸為“沉痾”,圣宗“詔太醫以選靈方,服良藥而絕神效”的記載,既體現了皇室對公主的重視,也反映了遼代醫療水平的局限。有學者推測,公主的早逝可能與近親結婚導致的遺傳問題有關,但缺乏直接證據支撐,至今仍是歷史懸案。
公主的身后待遇則充分彰顯了遼代的喪葬典制。從“自太平進封越國公主”到最終追贈“陳國公主”,其封號的晉升軌跡符合遼代“追封之命,賻贈之儀并加于常典”的慣例。根據遼代贈官制度,勛戚官員的追封多由皇帝直接下詔,樞密院執行,公主作為皇室核心成員,其追封程序更為簡化且規格更高,這與蕭胡輦擁有“賻贈”權但無“贈官”權的制度設計形成鮮明對比。
墓葬的選址與形制則融合了契丹傳統與中原理念。“遷神祔于灰山,啟先太師之塋祔焉”的記載,表明公主采用了“祔葬”制度,即與先逝的駙馬合葬于家族墓地,這與中原“夫妻合葬”的禮制一致。而墓葬選址于青龍山鎮廟山南坡,依山為陵的布局,則延續了契丹族“選高阜處為陵”的傳統,與遼祖陵“口袋形山谷”的選址邏輯同出一轍 。考古發掘顯示,該墓為多室磚墓,由前室、東西耳室及后室組成,全長16.4米,這種仿生前居所的結構設計,體現了契丹族“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念。
墓中出土的隨葬品更是制度與習俗的物質載體。公主與駙馬均穿戴金面具、銀絲網絡,其中黃金面具含金量達95%以上,厚度不足半毫米,是根據逝者容貌定制而成。這種特殊葬具與契丹族“靈魂不死”的觀念密切相關,認為金屬可保護肉身不朽,靈魂得以永存。而同時出土的龍鳳魚形玉組佩,以漢文化中的龍鳳、雙魚為題材,卻采用契丹風格的造型與工藝,成為遼代農牧文化融合的直接物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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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銘文之外:考古發現與歷史補白
墓志銘的價值不僅在于文本本身,更在于其與考古發現的相互印證與補充。《遼史》作為研究遼代歷史的核心文獻,對陳國公主的記載極為簡略,而這方墓志銘與墓葬遺存共同填補了史書記載的空白,成為遼史研究的重要突破點。
在政治制度層面,銘文提及的馬貽謀官職“知樞密承旨事”,印證了遼代樞密院的運作機制。樞密院作為遼代最高軍政機構,分南北二院,馬貽謀所任“知樞密承旨事”為南樞密院要職,負責漢人軍政事務,其“賜紫金魚袋”的待遇,表明他已躋身高級官員行列。這一記載與《遼史·百官志》中對樞密院官職的記載相互佐證,細化了我們對遼代官僚體系的認知 。
在經濟文化層面,墓葬出土的3227件隨葬品堪稱遼代中期手工業的博覽館。其中既有中原風格的定窯白瓷、越窯青瓷,也有契丹特色的鎏金銅鞍橋、銀質馬具,更有來自西域的琥珀佩飾、玻璃器皿。這些文物不僅反映了契丹貴族的奢華生活,更揭示了遼代與中原、西域的密切經濟文化交流。特別是那件由鎏金銀鏈連接龍魚、雙鳳等玉墜的組佩,將中原祥瑞題材與契丹游獵文化元素完美融合,再現了遼代“因俗而治”政策下的文化繁榮景象 。
在社會生活層面,銘文與考古發現共同還原了契丹貴族的生活圖景。公主“薨于行宮北之私第”的記載,印證了遼代皇室“四時捺缽”的生活方式——皇帝四季遷徙于不同行宮,皇室成員亦隨之居住。而墓中出土的金銀飲食器、絲織品殘片,則反映了契丹貴族既保留游牧民族飲食習慣,又吸納中原飲食文化的生活狀態。此外,銘文“俯念諸孤”的記載,結合墓葬中未發現孩童遺骸的情況,可推測公主與駙馬育有子女但夭折或另行安葬,這為研究遼代貴族家庭結構提供了線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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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歷史回響:文明融合的永恒見證
陳國公主墓志銘及其墓葬遺存,本質上是遼代文明融合特質的集中體現。作為由契丹族建立的多民族政權,遼朝在近二百年的歷史中,始終處于農牧文明的碰撞與交融之中,這種融合既體現在政治制度的“雙軌制”,也滲透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從姓氏文化來看,耶律氏自稱“漆水人”、蕭氏比附“蕭相國”,這種對中原姓氏傳統的借鑒,彰顯了契丹族對華夏文明的認同。墓志銘中大量使用“絲蘿之援”“琴瑟之和”“薤露俱零”等中原典故,撰寫者馬貽謀作為漢人官員,以純熟的漢文學語言完成銘文創作,這些都表明漢文化已深度融入遼代上層社會的精神生活 。
從喪葬制度來看,“祔葬”禮制與黃金面具、銀絲網絡的組合,構成了中原禮制與契丹習俗的奇妙融合。契丹族傳統的金屬葬具,在與中原“夫妻合葬”“追封贈謚”制度結合后,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遼代皇室喪葬模式。這種融合并非簡單的疊加,而是經過改造后的有機統一,體現了遼代文化的包容性與創造性。
從民族關系來看,耶律氏與蕭氏的世代通婚,既是政治聯盟的鞏固手段,也是民族融合的重要途徑。蕭氏家族雖為契丹后族,卻長期與漢人官僚家族聯姻,如齊天皇后蕭菩薩哥的母親即為漢人韓匡嗣之女,這種跨民族婚姻進一步促進了文化交流。陳國公主與蕭紹矩的婚姻,雖帶有近親婚配的原始痕跡,但其本質是遼代貴族通過婚姻維系政治平衡、推動民族融合的典型案例。
千年后的今天,陳國公主墓出土的黃金面具依舊閃耀著溫潤的光澤,墓志銘上的文字雖歷經歲月侵蝕仍清晰可辨。這位十八歲公主的短暫一生,如“蕣顏早謝”的曇花,卻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了永恒的印記。她的墓志銘不僅是一個生命的悼詞,更是遼代文明的活態檔案,為我們揭示了一個多民族政權如何在融合中發展、在包容中壯大的歷史真相,也印證了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深層特質。
離開展廳時,我又回頭望了一眼那些來自故土的文物。它們從奈曼旗的土地中蘇醒,跨越千里來到博物院,不僅是遼代文明的見證,更成了連接我與故土過往的紐帶。當想起家鄉,原來,我生長的這片土地上,曾有過這樣一位十八歲的契丹公主,她的人生如“蕣顏早謝”的曇花,卻留下了如此璀璨的文明印記;除了熟悉的煙火氣,心底還會多一份對這片土地的敬畏,原來,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藏著不為人知的千年故事,等待著我們去遇見,去讀懂。
原來,家鄉的地下,還埋藏著這般厚重的歷史,在我不曾知曉的歲月里,默默訴說著遼代的風華。那一刻,“奈曼旗”于我而言,不再只是童年奔跑的田野、熟悉的鄉音,更多了一層承載著千年文明的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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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故陳國公主耶律氏墓誌銘
太中大夫、守衛尉卿、知樞密承旨事、上柱國、扶風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賜紫金魚袋馬貽謀撰。
公主姓耶律氏,先漆水人也。景宗皇帝之孫,秦晉國王皇太弟正妃蕭氏之女,吳國公主之妹。本其姓氏之始,曾、高之裔,乃六葉帝王之族矣!國史備載,此不復書。
公主幼而聰辯,長乃柔閑。玉德琢成,靜含溫潤;蘭儀秀出,動發英華。蓋稟天鍾,非由姆訓。在室挺神仙之質,作嬪歸公相之門。雖貴出王宮,而禮遵婦道。泰寧軍節度使、檢校太師、駙馬都尉蕭紹矩,即皇后之兄也。自結絲蘿之援,克諧琴瑟之和。任領外藩,功資內助。駙馬先公主而逝。
今皇帝因思同氣,追懷手足之悲;俯念諸孤,特降絲綸之命,自太平進封越國公主。高開魯館,廣啓沁園。受慈愛以方深,痛沉痾而見染。聖上親臨顧問,愈切撫憐,詔太醫以選靈方,服良藥而絶神效。無何,身之存歿,大限難移;壽之短長,冥數已定。奄蕣顔而早謝,與薤露以俱零。以開泰七年戊午三月七日薨於行宮北之私第,享年十八。終天已訣,遠日逼期,特遣使臣,速營葬事。至於追封之命,賻贈之儀,並加常典。以當年閏四月五日遷神櫬於灰山,啓先太師之塋,祔焉,禮也。
噫!月娥晦彩,星婺沉輝。別鳳臺而入夜臺,辭戚里而歸蒿里。貞魂長往,休煎玉釜之香;懿範永存,須刊銀鉤之字。仰遵睿旨,直述斯文。謹為銘曰:
悠悠蒼天,降壽不延。膏肓遘疾,藥石難痊。
眉凋翠柳,臉謝紅蓮。墓封馬鬣,地卜牛眠。
凄凄草木,慘慘風煙。自古人雖皆有死,陳國公主太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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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檔案:孫樹恒,筆名恒心永在,內蒙古奈曼旗人。蒙域經濟30人專家組成員,呼和浩特市政協智庫專家。第一期魯迅文學院省級作協會員線上培訓班學員,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 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茶葉之路研究會副會長,內蒙古詩書畫研究會高級研究員兼副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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