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態
觀察商業榜樣,輸出榜樣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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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石燦
有兩尊佛像呈現在我眼前。
一尊端坐在景德鎮中國陶瓷博物館中,神情安然,嘴角似笑非笑,因無言表情而被稱作“無語佛”。它靜默凝視世人,承載著匠人的工藝與信仰。
另一尊則是以數字形態重生的“無語佛”,在光影與代碼中被精準復刻,人們無須親臨窯火故地,便能在屏幕上放大、旋轉、細觀它的每一道紋理。
與佛像遙相呼應的,是夜色下景德鎮鬼市攤販手中隨意擺放的陶瓷片。碎裂的釉色在昏暗燈光下閃動,像是歷史從泥土中斷裂出來的呼吸。我蹲下去翻看過幾片瓷片,感受到它們和博物館展柜里那些珍品一樣,都曾真實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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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散亂的瓷片
2020年和2023年,我兩次到景德鎮,都被這種反差所觸動。博物館的莊嚴與市井的隨性,在同一片時空里交織出關于瓷器的雙重敘事,它既是國寶,也是尋常人掌心里可觸的日常。
然而,也正是這種反差提醒我:時間并不會對這些器物心慈手軟。散落街頭的碎片隨時可能遺失,展柜中的珍品也難以抵御歲月侵蝕。數字化保護與傳承不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選擇,而是一種迫在眉睫的責任。如果今天不去記錄,明天可能就再也無法完整重現。
這種張力讓我不斷追問,在守護與傳播之間怎樣才能找到新的平衡。那些零散或完整的陶瓷遺產,又該如何被系統地記錄和保存。“千館萬瓷”數字館工程正是這樣的回應。通過高精度采集與數字孿生,千年瓷都的遺產不再只是展柜后的孤品,而是可被觸摸、被研究、被傳承的共享資產。
跟隨《文化奇妙觀》,一起探秘千年瓷都的當代生長。
01
讓瓷器“活”起來了
2020年,我第一次走進景德鎮中國陶瓷博物館。大廳里人不算多,大多數游客只是隨意走過展柜,對那尊神情沉靜的佛像停留片刻后便離開。
三年后我再到博物館,場景已截然不同。要看“無語佛”,必須排隊。隊伍從展廳門口蜿蜒到走廊,不少人專程來此,只為看上一眼。公開資料顯示,今年五一期間,景德鎮中國陶瓷博物館共接待觀眾約77435人次,不少人是奔著“無語佛”來的。
人們眼中的“無語佛”,其實還有另一個學名——沉思羅漢,是民國瓷雕大師曾龍升創作的《釉下加彩十八羅漢塑像》之一,原型為釋迦牟尼的弟子羅怙羅尊者。它并非孤品,而是有著不同版本。
景德鎮陶瓷博物館展柜里的這尊是曾龍升在1940年代制作的版本,而1930年代的早期作品仍保存在藝術家后代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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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尊沉思羅漢,左為1930年代作品,右為1940年代作品
在數字化平臺上,兩尊不同年代的無語佛“相聚”,觀眾不僅能對比其眉毛筆觸、頭飾色彩的差異,還能放大到肉眼難以辨識的細節,比如柴窯氣泡或眉心的紅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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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尊沉思羅漢眉心的紅痣
中繩科技創始人陳政權恐怕是對無語佛最為熟悉的人之一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景德鎮把線下瓷器珍品,用數字化技術采集下來。
“我們最早做青銅器和木雕,用X光能看到內部結構,但X光是二維的。后來結合時域和三維掃描,就能得到更立體真實的數據。”陳政權解釋。
采集端依靠先進的光學與時域技術,能夠把文物的紋理、質感、年代特征一比一地捕捉下來;展示端則把這些數據匯聚,形成可交互的數字資產庫。
中繩科技在景德鎮布置了四套設備,幾乎晝夜不停運轉。每一組高精度數據背后,都是一件瓷器的完整檔案,也是未來學者和公眾可以再度觸摸的文化財富。
陳政權身后,是一個由騰訊“探元計劃”支持的“千館萬瓷”項目。專業機構和團隊正在用超精細的技術,把景德鎮瓷器文物、藝術品和當代大師的精品一一“復刻”成高清數字模型。這樣做,不僅方便人們隨時在線觀賞、研究,也為這些寶貝留下了可以長久保存的數字形態。
這個開放共享的數字化平臺將分散在博物館、民間甚至海外的景德鎮瓷器,以數字化方式匯聚起來。就像當年瓷器從窯口源源不斷流向世界,如今又通過數字孿生的技術回歸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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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數字化技術采集古瓷信息、研究古瓷
技術驅動瓷都未來發展的火焰已經在前沿領域燃燒,研究技術讓我們發現新的真相,市場技術讓人們獲得經濟回報,回到生活中,人們也能夠在同一平臺上同時看到代表不同時期、不同工藝高度的作品,并且放大、旋轉、對比,獲得超越展廳玻璃的觀察視角。
站在技術與文化的交叉路口,現代人對景德鎮古瓷的理解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我們在景德鎮,隨著我們采集的數字化的案例越來越多,我們發現這種美是無窮無盡的,景德鎮瓷器,千年窯火,生生不息,我們現在其實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陳政權說。
回想“無語佛”的微笑,它似乎不只是凝視歷史,也在注視一個新的可能:在數字化的延展下,景德鎮千年窯火的溫度,正被更多人看見、觸摸、理解。
02
給古瓷建立數字基因庫
景德鎮,這座瓷都,是無數瓷迷心中的朝圣地。獸脊瓶、躺瓶、碎瓷南墻,成了他們的打卡地;收藏、欣賞、合影,是每個人此行的理由。不論在展館、地攤,顯微鏡下,還是直播間前,總有人把瓷器當作一生所求,這份癡迷,從古至今未曾改變。
景德鎮的陶瓷“鬼市”一年四季人聲鼎沸,古瓷殘片吸引著每位收藏者。百十塊就能淘到一片普通碎片,而類似于完整的纏枝蓮花紋或精美圖案,價格幾乎沒有上限。來此的人相信,今天手里的宋代或明代碎瓷,未來可能換來更高價值。
與此同時,景德鎮御窯博物院院長、景德鎮市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長翁彥俊和團隊正為古陶瓷建立文化基因庫。
御窯遺址位于景德鎮珠山腳下,自明清以來就是皇家御用瓷器的燒造中心。這里的窯火曾經長年不熄,而不符合皇家嚴苛挑選標準的瑕疵品或落選品,就被打碎就地掩埋。散落土中的殘片,看似無用,卻記錄著不同時期的工藝水準與審美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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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珠閣
考古學者常說,一片瓷片就是一段時代的切面,它承載著工匠的手藝、技術的演進與社會的需求。
研究人員把這些殘片仔細記錄、掃描、數字化,讓原本零散的碎片得以保存。碎瓷不再只是市場上的物件,而成為文化和歷史的一部分,是瓷都記憶的一部分。
2023年,我站在景德鎮御窯廠國家考古遺址公園,腳下是被挖開的地層和散落的碎瓷片。這里的每一處遺跡都在記錄歷史,窯爐、作坊、爐坑、練泥池,排列在現場的網格中,工作人員逐一測量并記錄坐標。碎瓷片被編號、分類,送入實驗室進行整理和數字化處理,形成可用于研究的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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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窯博物館里面的窯爐遺址
御窯博物館的建筑參考蛋形窯,外墻顏色體現當地窯磚特色。館內的珠山由瓷片堆砌而成,陳列的器物包括白釉永樂、白釉珊瑚連通器和橙花鴨心香薰等,這些器物曾僅存在于御窯現場,修復后得以展示。博物館對落選品建立管理制度,包括窩狀堆積和坑狀堆積,以確保信息完整。
翁彥俊長期從事景德鎮落馬橋和御窯廠遺址考古挖掘與研究。他說,這樣的遺址,經過歷史長河,隨時間不可避免會損失,而考古發掘過程本身也會產生擾動,考古人員會盡量控制在最低限度,同時確保數據采集科學完整。
過去幾十年,考古人員從御窯廠、落馬橋、湖田窯等遺址中,發掘出土了多達上千萬片唐代至民國的古窯業標本。御窯博物院的考古和研究,除去物理上的挖掘,也在進行一種更深入的挖掘。
翁彥俊帶領景德鎮御窯博物院聯合多家國內頂尖院校、機構,創立 “古陶瓷基因庫”, 將出土碎瓷片信息系統化。通過這個數據庫,研究人員可以進行比對、分析和測試,如熒光分析、能譜測定和拉曼光譜分析,從而深入研究古陶瓷工藝與歷史演變。
每件樣品收錄八類核心信息:考古信息、造型、紋樣、色彩、胎、釉裝、燒制工藝、款制,同時記錄擴展信息,包括全球館藏和文獻資料。數據庫可支撐熒光分析、能譜測定、拉曼光譜等科研應用。翁彥俊介紹說,目前已有超過12500件標本入庫,還有38000多件標本信息正在收集整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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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品要錄入的信息和流程
而碎瓷片的整理工作高度重復且細致,田野發掘不分風雨,室內分類同樣耗時耗力。在窯址遺址里,碎瓷片常因歷史活動或后世建筑擾動而混亂,在實驗室里,人工拼對耗費精力。數字化技術和人工智能在二維、三維信息采集上輔助整理,提高效率并降低誤差。
數字化技術在其中發揮核心作用:三維掃描和建模可以在不破壞地層的情況下記錄每一處信息,為還原遺址結構提供基礎。在發掘中,上層地層或建筑有時必須“切除”,數字化手段使這些信息能夠完整保存。未來完善的遙感技術可進一步減少對地下文物的干擾。
通過基因庫和數字化手段,碎瓷片得以系統化保存,為學術研究提供標準化對比,也為公眾科普和文化傳承提供基礎。景德鎮陶瓷的歷史信息被完整記錄,器物的工藝和材質都可以通過數據庫進行分析,為研究者提供可操作的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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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下基因庫里的專業設備
人們對復雜的事物總是后知后覺的。前來旅游的人們在遺址公園上拍照打卡,而在一層層泥土和建筑背后,卻隱藏著人們難以察覺到的科研人員。經過他們手中的每一片碎瓷、每一次掃描、每一次整理,都是對歷史的記錄,也是未來研究的基礎。數字化、標準化和智能化手段,讓分散千年的碎片成為可用的知識和文化資源,形成完整的學術和公眾認知體系。
走出御窯遺址,我想起自己在鬼市里翻看過的一塊瓷片。碎裂、隨意,卻同樣帶著歲月的光澤。博物館里的國寶與市井里的碎片,原本是兩種敘事,如今在數字化工程里被重新串聯。它們不再只是靜止的物件,而是活在數據與光影中的瓷都記憶。
03
讓現代化表達在古樸中生長
為了更充分了解景德鎮,也是在2023年,我踏進景德鎮三寶國際陶藝村。
這里是景德鎮東郊一個小小的山村,村子沿河而建,地勢狹長,步行辛苦,自行車也不便捷,于是有人做起了租電動車生意,30元一整天,游客可以自由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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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輕的游客會租車游玩
如今,三寶村最吸引人的是兩面網紅墻,由陶瓷廢料堆砌而成:斷頭菩薩、斷臂關公、缺手觀音、殘罐、破碗……原本平凡的黃土與殘缺瓷器結合,產生一種原始美感。墻旁的付費美術館里,古木長亭、流水潺潺、綠草蒼竹、麻鴨石灘,看似隨意,卻野趣橫生。坐在半山腰茶館,溪水敲擊石頭的“砰砰”聲響在耳邊,隨手一瞥,都是驚喜。
歷史上,三寶的山谷里盛產瓷石,如今還能看到溪流旁用來壓碎瓷石的老式水碓和水輪車。2010年前后,越來越多的藝術家、手藝人、設計師來到三寶村,在這個古老的陶瓷之鄉,延續創作。
湯遠卓在2013年來到三寶村,2016年,他和朋友們在村里創立了“融白”陶瓷工作室,溪邊的水藻、山石的紋理、路邊大葉子的形狀,都成了他們設計的靈感來源:藻綠釉、巖灰釉、大葉勺,都藏著這片山水的影子。
湯遠卓說,景德鎮的土壤里沉淀著千年的制瓷記憶,每一方泥土都承載著技藝、審美和文化。他和朋友在這里種下自己的“種子”,希望在古老技藝中找到當代的表達。
“我們很喜歡傳統的東西。但你不能照搬傳統,它是有變化的。”湯遠卓說,“這種傳統的東西里面它有很多經典的東西,是可以被我們當下所再次發掘,好好地利用起來。”
他有一個代表作品是無量酒壺。“腦海有一個畫面,明代一個文人雅士,他喝酒的樣子,一種很秀氣的感覺。這個壺怎么才能做到這個氣質?”他從宋代的服飾中汲取靈感,“無量酒壺的把手和宋代服裝的帽子(幞頭)上的造型很像,當人走起來的時候,兩邊的東西(展角)會一彈一彈的,我覺得這個特別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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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量酒壺
湯遠卓知道,當代社會的需求一直在變,但并不是完全不可捉摸的,也不是完全割裂的,人們可以從傳統中獲得有價值的適用于當代生活的細節,把有趣的元素創造出來,讓古典氣質和現代生活產生微妙互動。
融白的設計哲學始終圍繞“生活”展開。湯遠卓說,他小時候看到父母忙了一天回到家,一家人在餐桌前坐下的場景,深深印在腦海里。真正打動人的器物,不在華麗,而在溫暖的細節。子口系列盤子,拉坯時偶然產生的口沿變化,讓盤子多了一點生命,卻從不搶食物風頭。
陶瓷的魅力,不僅在工藝,更在觸動人心。湯遠卓思考,家里不缺杯子,人們為什么還會到景德鎮來買杯子?他們希望在器物中找到共鳴和溫度。現在的家庭中,爸爸媽媽鮮有時間為孩子做一頓晚飯,他們做的“快手菜”越來越簡單,所以,湯遠卓和他的朋友們,設計出了更適合現代家庭的餐具,造型簡潔,手感溫潤,一家人團聚在餐桌邊的儀式感延續下去。
景德鎮的獨特還在于它承載了千年的制瓷記憶。其他地方可能只擅長某一種工藝或材料,但景德鎮幾乎所有工藝都有傳承,“它就是一個活著的一個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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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藝工人在制作瓷器的過程中
白瓷之所以迷人,不只是色澤,而是古人第一次燒制成功時的驚喜。湯遠卓比喻,古人初見白瓷的感動,就像當代人第一次體驗AI技術,讓人銘刻一生。這種跨越時代的體驗,也是融白希望在現代生活中延續的目標。
從更宏觀的角度看,景德鎮的創新不僅屬于個人工作室或村落,更是中國古瓷現代化探索的縮影。時域技術、古陶瓷基因庫、社交平臺傳播,讓瓷器從單純的工藝品或收藏對象,延伸為文化符號、教育資源和生活美學。它連接了千年技藝與全球觀眾,形成古瓷保護、再創造和現代化表達的完整生態,也讓中國傳統工藝在現代社會找到了新的價值和意義。
站在三寶村,我覺得恍惚,感嘆景德鎮是一座活著的博物館,也是一片現代陶瓷實驗場。三寶村的山水、街巷和人情,與融白作品互為映照,讓傳統記憶在現代生活中被觸摸、感知,也被重新詮釋。
古樸之中,創新生長;歷史厚重之下,生活繼續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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