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蔡國強的火藥，點燃了什么火藥桶？

西藏日喀則，蔡國強團隊為始祖鳥品牌策劃的《升龍》煙花秀翻車了。最直接的原因是環保，雪域高原脆弱的自然生態，恐怕很難承受如此大規模火藥爆炸的影響，盡管他們聲稱使用可降解材料、事前對野生動物進行驅趕，并且事后翻土恢復。已經有很多專業人士科普，即便可降解，雪山附近的微生物也需要更長的時間，野生動物也不會那么“聽話”，事后翻土恢復也會對環境造成難以逆轉的長久傷害。無論品牌方還是蔡國強，受到指責都不冤。

當地審批是否存在問題也存在疑問，據說此前蔡國強同類項目遭到法國和日本的拒絕，西藏卻為此開了綠燈，這也是公眾普遍關心的議題，我不再贅述。

蔡國強 北京奧運會大腳印 2008

蔡國強 天梯 2015

蔡國強最為公眾熟知的藝術語言是火藥，這也成為他的個人IP，東方材料、觀念張力、景觀性和儀式感兼具，是以2008年他設計的煙花腳印，成為北京奧運最為深刻的集體記憶之一。他偏向個人表達、寄托真摯情感的《天梯》更以詩意感動無數觀眾。

同樣是火藥，以前炸出的是璀璨煙花，如今卻點燃了公眾情緒的火藥桶。

環保當然是焦點，而我認為背后的深層原因，是中國當代藝術與中國當代脫節的苦果。

將火藥和爆炸作為媒介和語言，是蔡國強的聰明之處，也讓他在國際當代藝術領域有一席之地。但是，我很難將他的作品歸為大地藝術一類，因為他的火藥作品更強調宏大瞬間，在地性似乎并非他考慮的主要因素，絢爛的煙火之下，這類作品似乎很少與當地社區、自然環境發生關聯。自然、城市、社區往往成為他的表達工具，這本無可厚非，但埋下了沖突的伏筆。

火藥與煙花，有著天然的儀式和景觀屬性。這樣的作品放在奧運會、世博會這類盛會中，自然是增光添彩。通過他日益成熟的火藥語言和策劃能力，煙火這種媒介的儀式性被進一步放大，通過作品觀念和寓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但是，始祖鳥和蔡國強都始料未及的是：看似同樣的表達，社會語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自以為是的拓展和突破，悄然觸動了公眾的敏感神經。從時代潮流到逆時代而動，就在一念之間。

時間回溯十五到二十年，彼時的公眾尚沉浸在宏大敘事的驕傲與自豪里，蔡國強的盛事煙火，以景觀的方式點燃了大眾情感。在一切皆有可能的歷史時期，公眾偏愛精英表達與宏大敘事，身份、階層與審美還沒有固化，大家并不覺得遙遠，甚至會結合民族自豪而覺得與有榮焉。

敏感的當代藝術家，應該能感受到當代的變化，但能否將這種社會思潮的轉向融入作品，才是他們的真正考驗。畢竟，“人”才是當代藝術的核心目的，上一輪風口的經驗，此刻已然失效。抱殘守缺，或者躲進“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世界，都會讓中國當代藝術與當代社會漸行漸遠。

于是，中國當代藝術似乎呈現出兩種不良的態勢：“大”而空洞得不合時宜，“小”而狹隘得孤芳自賞。前者是成名藝術家面對的挑戰，后者是青年藝術家面對的課題。

回到蔡國強《升龍》作品的討論。首先，權力與資本在輿論場中的角色已經發生變化。撕裂與沖突正在發生，當始祖鳥這個標榜“高端”的戶外品牌，以破壞自然的方式來表達敬畏自然的理念，本就顯得荒誕。如今的時代，人們早已從人定勝天的幻夢中驚醒，或主動或被動地接受真正意義的“敬畏自然”。戶外品牌本就有著探索、征服的精神意象，再通過這種傲慢的方式表達出來，又具有偏離大眾的“高端”屬性，結合資本的污名化，這個項目幾乎精準地踩中了每一個雷點。

從對精英的追慕、解構到反叛，無論品牌和藝術家都該捕捉到這種思潮。全社會對“主理人”的調侃，對某奢侈品門店服務人員高冷、配貨、區別對待的嘲諷，還有一些中等價位又標榜品質的餐廳陷入預制菜風波……這些都是消費降級背后的群體情緒，更深層的原因是，越來越多人不再有意愿和能力為“身份符號”買單。任何不接地氣的標榜品牌價值，本身就面臨風險。

其次，近十年來環保議題的權重早已快速提升，在經濟高速且粗放的發展階段，環保與發展還存在沖突和博弈，考慮到經濟發展與生活改善，環保尚未成為公眾的核心痛點。當社會結構進入穩態，以環境換發展的邊際效益遞減、邊際成本提升，公眾對環保的關注度已經不可同日而語。是以，盡管這次品牌方和蔡國強都做了所謂環保預案，依然會點燃公眾的怒火。

最后，還是回到蔡國強的作品《升龍》。在VR、AR技術和AI大行其道的時代，視覺奇觀已經很難再吸引觀眾。也許品牌方和藝術家團隊仍在云上，刻舟求劍地認為“龍與火藥”是中國傳統符號，以此可以傳達民族精神；雪山雖然神圣，但可以征服，這也符合傳統意義的戶外精神。這也恰恰說明品牌方和藝術策劃的一廂情愿，無視作品自身語言的時代局限，捕捉不到社會潮水的方向，看不到時代的“折疊”，這也成為很多老一代成功者的通病，沉浸在僵化的語言和方法論之中。藝術與商業皆如此。

固然，當代藝術的觀念表達空間逐漸逼仄，能創造出既符合藝術本體創新、又反應時代精神的當代作品難上加難。但對于藝術家來說，至少別在云端進行傲慢的空想，別在世俗成功面前完成狡黠的自我異化，讓當代藝術回到當代“人”，或許才是解決這類危機的長遠之道。

文字撰寫｜陳奕名

編輯排版| 樊瑋

圖片來源｜網絡綜合（侵聯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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