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啟金
李家坳的老槐樹有五十圈年輪了,每一圈都刻著李家人的苦。李建國用粗糙的手指摸著樹干,樹皮的紋路硌得掌心發疼,就像那些嵌在日子里的刺,拔不掉,也忘不掉。
1983年的春天,村口的土路上揚起漫天黃塵。李建國的爹蹲在老槐樹下,把最后一把玉米面倒進布口袋,娘紅著眼眶給他縫補丁,針腳密得像要把牽掛都扎進去。“建國,聽奶奶的話,等隊里分了糧,俺們就回來。”娘的聲音被風刮得散碎,爹卻只悶頭抽著自卷的煙,煙蒂扔在地上,被他用腳狠狠碾了碾——那年頭,土地里刨不出金,村里一半的男人都揣著干糧往南方跑,說是能在工地上掙到比種地多三倍的錢。
十五歲的李建國抱著奶奶的腿,看著父母的背影變成土路上的兩個小黑點,直到被黃塵吞沒。夜里,他躺在土炕上,聽著奶奶的咳嗽聲,摸出娘縫在棉襖里的五毛錢,眼淚把枕頭洇出一大片濕痕。那時候他不懂什么是“打工”,只知道爹娘走了,沒人再在他放學時遞上烤紅薯,沒人再在他犯錯時舉著掃帚卻舍不得落下。年底,爹娘沒回來,只有公社送信的捎來一張匯款單,附言里寫著“錢夠花,勿念”,他卻在油燈下看了一夜,把“勿念”兩個字盯出了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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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火車站,人聲鼎沸。李建國扛著塞滿被褥的蛇皮袋,身后是抱著三歲兒子李強的媳婦。“他爹,到了工地記得打電話。”媳婦的眼淚砸在李強的衣襟上,兒子伸著小手抓他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喊“爹別走”。李建國掰開兒子的手,喉嚨發緊:“乖,爹掙錢給你買變形金剛。”火車開動時,他看見媳婦抱著兒子追了幾步,直到被人群擋住——那時候,村里的年輕人都往城里跑,磚瓦房要蓋,孩子要上學,彩禮錢一年比一年高,守著幾畝薄田,連兒子的學費都湊不齊。
在工地的日子,他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搬磚,晚上躺在漏風的板房里,就著工友的呼嚕聲看兒子的照片。照片里的李強從扎著羊角辮的小不點,長成了背著書包的少年,可他只在春節時見過幾面。有次回家,他想抱兒子,李強卻往后躲,怯生生地喊了聲“叔”,他的心像被重錘砸了一下,疼得喘不過氣。媳婦偷偷跟他說,兒子總問“爹是不是不要我了”,他坐在炕沿上,抽了一夜的煙,煙灰缸里的煙蒂堆成了小山。
2023年的高鐵站,玻璃幕墻映著李建國佝僂的身影。他手里提著一籃土雞蛋,看著兒子李強幫孫女李念背書包。“爹,城里的幼兒園好,念念在這兒能學英語。”李強的聲音帶著城里人的輕快,孫女卻躲在李強身后,盯著他手里的籃子,小聲問“爺爺,這是什么呀”。李建國想把雞蛋遞給孫女,手卻僵在半空——現在的城里,高樓比村里的老槐樹還密,兒子在寫字樓里敲鍵盤,媳婦在商場里賣衣服,他們說“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卻忘了村里的老房子里,還有個盼著他們回家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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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李建國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動。他給李強打電話,想讓兒子回來陪他幾天,李強卻說“爹,我這兒項目正忙,等忙完了就回去”。他掛了電話,看著屋頂的蜘蛛網,想起了當年自己在工地受傷,也沒敢跟爹娘說,怕他們擔心。窗外的老槐樹又開花了,花瓣落在窗臺上,像極了當年爹娘走時,他掉在衣襟上的眼淚。
有天夜里,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十五歲,爹娘站在老槐樹下,笑著對他說“建國,俺們回來了”。他跑過去,想抱住爹娘,可手卻穿過了他們的身體。他驚醒過來,屋里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他摸出枕頭下的照片,照片里的李強抱著念念,笑得像極了當年的自己。他突然明白,不是他們想丟下誰,是日子推著他們走,是窮,是想讓下一代過得好一點的念想,把一家人拆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早上,李建國拄著拐杖,慢慢走到老槐樹下。他摸著樹干上的年輪,一圈圈,就像他們家的日子,從1983年的黃塵,到2005年的火車,再到2023年的高鐵,時代變了,可分離的苦,卻一輩輩傳了下來。他抬頭看著樹枝上的鳥窩,窩里的小鳥張著嘴,等著鳥媽媽回來喂食。他想,或許等念念長大了,也會像她爹、像他、像他爹娘一樣,背著包袱離開家,去遠方找好日子。
風又吹來了,老槐樹的花瓣落了一地,像一場無聲的淚。李建國蹲下來,撿起一片花瓣,放進兜里——他想等李強回來,讓兒子看看,這花瓣,跟當年他娘走時,落在他衣襟上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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