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我樂于承認自己是工人作家,反正要再說我是青春作家我也認,青春多好啊。
“你到60歲呢?”“肯定隨心所欲,希望大家不要罵我。”
系統(tǒng)化的培訓可以提高普遍能力,但也容易出現(xiàn)過度工具化的傾向。現(xiàn)在有一些評論(好評差評),都是把文學作品當生產工具在對待,這是不大好的,看著內行,其實外行。
文章來源:南方周末記者 朱強
責任編輯 |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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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上海,淞滬會戰(zhàn)期間,日軍向楊行鎮(zhèn)發(fā)起進攻。(視覺中國 圖)
“別人把小孩放你家門口,這就是世道人心了”
南方周末:《山水》是你第一次書寫新中國成立之前的重大歷史事件,包括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朝鮮戰(zhàn)爭等。2008年8月出版的《少年巴比倫》,路小路(路內“追隨三部曲”小說的主人公)曾說:“我的爺爺曾經(jīng)上過朝鮮戰(zhàn)場,回來很低調地做了一個公共汽車司機。”這個細節(jié)和“爺爺追砍翻譯官”,都是基于你的大家庭故事?
路內:小說家照理來說不該承認自己的故事都是真事,但既然一樁樁追問,我也只能選擇性地回答了。我的祖父確實是個司機,很多故事取材于他,他去世很早,剛退休就沒了。那個時候我大概才5歲,所以基本上都是我父親和我的叔叔、姑姑那些人講的,現(xiàn)在我父親不在了。他們曾經(jīng)講過這么一個故事,在朝鮮戰(zhàn)場上,美軍飛行員看見志愿軍卡車一定會攻擊。我爺爺說看到飛機俯沖下來,他就躲到了汽車的這邊,飛機飛過去,沒有攻擊,他想會不會是飛機上的彈藥打光了,那它就該走了,可那飛機又回來了,他再躲到車那邊,飛機又飛過去。這么反復好幾次,最后飛機去遠了。
南方周末:這是很險要的細節(jié)。
路內:挺難解釋的,戰(zhàn)機顯然是對他有興趣,但為什么沒有攻擊,如果彈藥打光了,也不用這么來來回回飛吧。在那個戰(zhàn)區(qū)的那個位置,不可能有美軍卡車的,肯定是志愿軍的卡車。要攻擊的話,生存概率不大。反正他也很蒙圈,就這樣回來了。
南方周末:這部長篇小說沒有正面描述1937年淞滬會戰(zhàn)中國軍隊抗擊日軍的大場面,卻以路承宗夫婦的視角,通過臨時改造成傷兵醫(yī)院的順昌機器廠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殘酷,有什么細節(jié)來自于真實素材嗎?
路內:戰(zhàn)爭確實很殘酷,這里面有一段是我外公跟我講的。他說在淞滬會戰(zhàn)夜戰(zhàn)的時候,在戰(zhàn)壕里根本不敢開槍。如果開槍的話,你會打到自己人,因為不知道對方在哪里,全黑。于是就摸帽子,日本兵手里拿著刺刀,中國士兵手里拿著刺刀和砍刀,往上摸,摸到鋼盔的,就是日本兵,摸到布帽子就是自己人,那個時候中國士兵大多是布帽子。我曾經(jīng)看到一個資料說是摸鞋子,日本兵往下摸,摸到皮鞋就是自己人,摸到布鞋草鞋的是中國人,很殘酷的。我外公說的是摸帽子,我認為兩者都有可能。
南方周末:《慈悲》后記寫到你的父親,他說 ,“我六歲就會打麻將了,我姑媽是開賭場的。”《山水》中“我”的姑太,即路承宗的妹妹也在經(jīng)營一家賭場。你的姑太真是開賭場的?
路內:是真的,我父親的姑媽開賭場。我父親1938年出生,6歲就上賭臺了(后記里說是6歲,我覺得應該是七八歲),14歲進舞廳。我說新中國成立了你還進舞廳?他說對呀,那時候還有舞廳的。關于社會變革,我查了資料,1954年部分企業(yè)開始公私合營。這個小說設置的中型城市,在新中國初期國營單位應該不多,最多公私合營。汽車公司是較早開始變革的,因為它屬于交通,是國家比較重視的領域。
南方周末:路承宗前后收養(yǎng)了五個子女,各有不同的背景和故事。你之前在《天使墜落在哪里》也寫過去福利院認養(yǎng)孤兒的故事,這是巧合嗎?你的爺爺有沒有收養(yǎng)過孩子?
路內:沒有。不過,我記得爺爺有個同事收養(yǎng)了三個或四個孩子。我有一個親舅公,蘇北人,不能生小孩,兒子是領養(yǎng)的。他在蘇州做工人,對這個兒子很好,退休以后,不愿意留在城里。他說他要回鄉(xiāng)種稻子,他的整個家族在長江北岸的一個村,屬于泰興。大概1990年代初,他又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忽然有一天打開門,看見家門口放著一個女嬰,于是抱著去交給警察。警察說你們就把這小孩領了吧,人家放在你家門口,不就是為給你們家?
南方周末:路承宗就有這樣的好名聲,直至他1981年彌留之際,還有一個叫吳芳芳的嬰兒被悄然遺棄在路家的廢太子基大院。他有句話在小說中出現(xiàn)不止一次:“每人省一口飯就能養(yǎng)大她。”
路內:這當然是一種修辭,條件固然艱苦,也得善待小孩。警察說為什么要給你們家?因為你兒子也是領的,并且養(yǎng)得很好。別人會放在一個虐待小孩的人家門口嗎?不是的。你對自己領來的小孩很好,別人才把那個小孩放你家門口。這就是世道人心了。他去割稻子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已經(jīng)六七歲了。每天中午背著水和吃的飯,到稻田里送給他。多了一個孫女,他很開心的。
《天使墜落在哪里》故事也是真實的。我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去福利院出錢認養(yǎng)了一個孤兒,你不會知道這個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因為你沒有見過那些孤兒被認養(yǎng)時,邊上其他小孩的眼神。只有去過才會知道,孤兒心里其實是非常明白的。你不是領養(yǎng),是認養(yǎng),周末帶他出去吃飯去玩的時候,其他小孩看你的眼神是絕望的。
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震撼的場面,就是在這個福利院。有老人,有小孩。半夜里我和朋友推開一扇門,200張床上面,全是智障小孩,另一部分是殘疾的,只有一個阿姨照看。其中一個小孩伸出手,拉我那朋友,話不會說,只想拽住他。我說怎么會這么多小孩,我在班上只看見20個,阿姨說那20個是能帶出來給你們看的,這200個根本都帶不出來。那是30年前的事情,很難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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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內的一位朋友在福利院認養(yǎng)了一個孤兒,30年前在那里見過的情景讓他震撼,久久無法忘記。圖為1996年國內的一家福利院。文圖無關。(視覺中國 圖)
“汽車的現(xiàn)代化歷史,其實很有寓言性質”
南方周末:交通工具是你寫作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在這部小說中,路承宗以司機為業(yè),支撐著他和五個養(yǎng)子女的大家庭,你還介紹了從1930年代到1990年代不同型號的標志性汽車品牌,汽車由此成為敘事的主要推動力。你喜歡汽車嗎?它在你的文學敘事中承擔著何種功能?
路內:我覺得它既是一個小說的寓言象征物,也是故事的實體。我平常并不喜歡汽車,對科技的東西沒有興趣,豪車象征的身份也跟我沒多大關系。之所以這樣寫,就是想講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對現(xiàn)代化的追求,這也是從清末開始,中國人的一種自覺的追求,融入至我們的基因。因為落后,被人打了,你要追求這種現(xiàn)代化,從裝備的現(xiàn)代化,到整個民族精神的現(xiàn)代化。汽車的現(xiàn)代化歷史,其實很有寓言性質。從清末開始(據(jù)考證是同治年間),洋車從日本傳過來,歐洲沒有人力拉車,雙輪的平板榻車也是跟外國人學來的,蘇北人當時進上海,推的都是獨輪車,包括蘇北的很多女孩子到上海做紗廠女工,都是坐在獨輪車上推過來的。后來出現(xiàn)了自行車、汽車和火車。百年之后,中國還是非常重視交通,尤其是火車,因為鐵路是最高效的陸上運輸工具,然后才是汽車。
南方周末:現(xiàn)在新能源汽車、鋰電池、光伏產品等“新三樣”,已經(jīng)成為中國企業(yè)出海的標志性產品,中國的高鐵技術也已邁入世界先進行列。
路內:汽車最初是個玩物,有錢人用來顯擺的,發(fā)展至物流運輸,遂成為國家命脈。除了車以外,還有道路,還有整個管理系統(tǒng),和相關的能源、制造力。現(xiàn)在我們的鐵路運輸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公路物流依然重要。抗戰(zhàn)時期可見端倪,汽車的對比,戰(zhàn)車的對比,整個運輸能力的對比,當時有人說,輪子多的國家才能打得贏,這很氣人,卻不無道理。
新中國成立之后,一個問題放到臺面上了,就是汽車的自主制造,當時我們連卡車都造不出來。小說里提到這樣一個事實,美國的道奇卡車曾經(jīng)支援給蘇聯(lián),把生產線都送去過了,蘇聯(lián)造出來吉斯卡車。吉斯卡車的生產線在1950年代,支援給了中國,我們造出了解放牌卡車。
技術有高下之分,這一點司機非常清楚。1940年代,美國卡車好用,日本的五十鈴卡車,差勁得很。志愿軍入朝的時候,我爺爺開的就是一輛道奇,是我們繳獲的,他說在朝鮮的極寒地區(qū),比蘇聯(lián)卡車好用,雖然配件不夠多,但不容易壞。美軍的炮火過來,車隊候在某處等待,下一輪炮火到來的間隙,車隊立刻得闖過去。你要走頭一個的話,必須是發(fā)動快的那臺車。走頭一個其實有危險,可能遇到地雷。我寫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路承宗、黃啟宣在朝鮮戰(zhàn)場上開車,兩人一前一后,承前啟后,名字起得很有意思。
南方周末:司機的社會地位在半個世紀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路內:職業(yè)司機是技術人員,但有點像仆人,新中國成立之前風評不大好。錢鍾書在《圍城》里寫過一個開長途汽車的司機,十分刁鉆油滑。新中國成立以后,情況大不一樣。小說里寫到,過去年代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一輛車是私人的,沒有一頭牛是私人的,牛也是生產隊的,所以司機一定是國家的人。到了1990年代中后期,經(jīng)濟浪潮到來,開出租車很賺錢,同時有了私家車,司機的地位又有變化。
我查詢了一下,最早的私人牌照汽車就是那時出現(xiàn)的,更早以前也有私人開轎車,其實牌照都是掛在政府和單位之下,直到私人牌照被政策和法律所允許。這些事物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社會生產力提高了,國家變得更好。所以現(xiàn)代化這個過程,不僅包括汽車、火車這些設備,還包括制度。
南方周末:作為司機,路承宗有很多規(guī)矩,比如“輪胎不能見血”,這是當時司機的一個“行規(guī)”? 司機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榮耀和實惠的職業(yè),為什么你的爺爺和路承宗一樣,都不允許自己的后代開車?
路內:輪胎不能見血是我們家的規(guī)矩。我很多堂兄弟都開車,有的開警車,有的開公務車,有的開出租車,但我父親那輩幾乎沒有人開車,我爺爺不許小孩干這行,只有我最小的叔叔是開車的。他們都要記住我爺爺留下的這條規(guī)矩,不僅任何活物不能壓,死掉的貓和狗都不能壓,見血必須換輪胎。這算迷信嗎?我覺得到現(xiàn)在來講應該算是一種人道主義思想:不要去壓那些有生命的,活人肯定是不能壓的,動物也不能壓,就連死了的都是生命——曾經(jīng)的生命,不能隨心所欲地壓過去。
不讓子女開車,是因為太危險了,經(jīng)歷過各種事故。其實在1970年代,做公交車司機還是很受尊重的,這是稀缺技能。他這么擰巴,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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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上海南京東路,民眾聚集圍觀一輛外國制造的汽車。(視覺中國 圖)
“我理解中的‘好人’,并不全然指道德”
南方周末:戰(zhàn)亂年代普通人身不由己,不得不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路承宗的遭際就是一面鏡子,他幾乎所有重大人生關口都是被動的,認識自己的妻子周愛玲是被動的,收養(yǎng)的五個子女幾乎都是迫不得已,吳里淪陷后為了家庭生計不得不給漢奸和日本銀行大班開車,但是他在每個關鍵時刻都踏對了節(jié)奏。
路內:在和平年代,我們可能更為看重主動性和被動性,其實這兩者在動蕩年代區(qū)別不大,畢竟不是職場生存指南。但是選擇很重要,所謂選擇也是賭,未必在事前就有明智的判斷。路承宗的種種選擇,固然是一種小說的設計,但我相信在歷史中間,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我看了很多抗戰(zhàn)的回憶錄,有一點特別感慨,很多中國士兵,上前線時知道不會活著回來,國家要他們上去,也就上去了。幾年前我有一個短篇小說叫《跳馬》,寫抗戰(zhàn)時期的小孩,大隊長教他練跳馬。說日本人的跳馬比我們跳得好,其實跳馬是軍隊里的一個訓練項目。這個小孩講過一句話,他說等到要拼刺刀的時候,哪有什么你情我愿的,是個活人就得上去。在很多歷史的關口,沒有什么你情我愿、不情不愿,到那個時候人就得上去。所以在路承宗一生中間,有一些節(jié)點,并非是說他愿意這么做,或者被迫這么做。都不是,到那個時間就得上去了,干完了以后,再看自己能否活下來,只有活下來才有資格再復盤。其實很多人都是這么過來的。
南方周末:五個被收養(yǎng)的孩子中,為什么只有老三路國權尋父的故事濃墨重彩?
路內:跟情節(jié)有關系,路承宗只見過國權的親生父親,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如果他不出面,就沒人知道這個親生父親長什么樣。他得給這個養(yǎng)子一個機會,讓他知道自己從哪里來。這也算是一種世道人心吧。
南方周末:父子關系是你作品中經(jīng)常涉及的主題。《慈悲》的主人公水生和師父的關系,實際情同父子,堪比路承宗和他的師父關山度之間的關系。水生無疑是一個技術過硬的好工人,謹尊師命的好徒弟,相敬如賓的好丈夫。他和路承宗一樣,擁有人性中的純良和慈悲,這兩個“好人”形象之間有聯(lián)系嗎?
路內:中國人有很多關系會被弄成一種“類父子”關系,比如師徒,比如幫會。唯獨不會把君臣列為父子,那個等級關系是不可逾越的。所以西方心理學所謂的弒父,在我們的文學和現(xiàn)實中,可能是不大成立的。那東西在中國人眼里,是野蠻,野人才會在爸爸老了以后一刀砍下他的頭插在門口木樁上。在由大家庭構成的傳統(tǒng)中國社會結構里,父兄關系,往往是多年父子如兄弟,不完全是一種管束,更多是人生的依賴。古詩里寫道“仆射如父兄”,什么意思,家里男孩去當兵,好的長官猶如你的父兄。這算是東方式的心理結構吧,某種意義上它是用來對抗“亂臣賊子”的。
人活到一定年紀以后,對父兄這個概念的理解,就變得抽象了。和年輕人說的原生家庭創(chuàng)傷、父母逼婚這些具體問題,還是有距離的。但愿我們講的不是同一回事吧。做一個好父親、好兄長,確實很難的。
水生和承宗之間有那么一點聯(lián)系,既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好人,也是現(xiàn)代化造就的工人階層的價值觀體現(xiàn),并且是技術工人。這些人曾經(jīng)是城市社會的中堅。寫了這么些小說,怎么說呢,就這兩個主人公算是社會中堅,也可以算所謂的小人物。
講點題外話。我算是工人子弟,父親工程師,母親工人。二十年前出版《少年巴比倫》,有人說這是個工人作家,我就很不高興。難聽啊。一邊在工廠上班,一邊寫作才叫工人作家。堅決不承認是吧?那就說是青春作家,那個年代青春作家很受歡迎,但文學水準顯得不太夠。這件事被我吐槽了很久,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我樂于承認自己是工人作家,反正要再說我是青春作家我也認,青春多好啊。后來評論家又說,路老師你兩頭都要吃,現(xiàn)在工人階層可吃香了。顯得我很趕時髦了。
我家里全是工人、小職員。我理解中的“好人”,并不全然指道德,微觀的道德標準會變的。“好人”既是一種傳統(tǒng)定義,也是一種中國經(jīng)歷了五四以后的,現(xiàn)代化意義上的綜合定義,可能還帶有一些文學色彩。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工人新村里,那地方所謂的壞人,說實話,也壞不到哪兒去,最多就是欠錢、偷人什么的。偷人也談不上什么“感情背叛”,他們不用這種詞的。男人出軌多半是被敲詐,寫了幾萬塊錢的欠條,然后灰溜溜回家。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道德好壞,在我看來,是一種中產階級邏輯,它和現(xiàn)實邏輯之間有一點錯位的。
南方周末:為什么你認為慈悲本身不是一種正義的力量,也不寬容,而且是無理性的?
路內:它是佛家的概念,跟佛教的大乘思想有直接的關系,本質是一種個人的修行。寬容則是儒家的概念。在我看來,慈悲不是一種現(xiàn)代的、理性的力量,而是一種宗教思想在世俗文化層面的呈現(xiàn),跟人道主義沒有關系。理性的力量則是一種有自我約束力的,能夠推動特定時代的人道主義的態(tài)度。我當時寫這段話的時候,其實有一個想法,不希望批評者認為我在寫一個關于苦難、關于同情的故事。我希望讀者客觀地看待這個問題,甚至連慈悲這個概念也是要接受審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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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路內,在上海安福路一條弄堂。
“沒有所謂舒適區(qū)和不舒適區(qū)”
南方周末:初讀《山水》,很難想象包括主人公在內,很多素材來源于你的大家庭。就如你剛才所說,很多人認為你是青春文學作家、工人作家,所以難免會想,路內這次終于離開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舒適區(qū)”,其實你還是寫你貼身的故事。
路內:其實我寫作最不舒適的是《霧行者》,大家都沒有看出來,因為我寫了5年,42萬字,你知道嗎,它把我給寫垮掉了(但我應該沒把它寫垮掉吧?)。寫完以后,半年時間整個人狀態(tài)不對的。
在創(chuàng)作上,我認為沒有所謂舒適區(qū)和不舒適區(qū),題材舒適,那還有句法、人物、結構這些問題擺在眼前。小說寫作并不僅僅是題材問題。長篇小說的長度已經(jīng)決定了它是否舒適了。如果寫42萬字的小說,寫5年的話,寫到第五年很不舒適的。“追隨三部曲”那時候我剛剛學習怎么用一種語言寫長篇,也不舒適。雖然寫得快,但那是一種實驗性的語言。我覺得真正在我的舒適區(qū)里的,只有《天使墜落在哪里》那本小說。我使用那個句法極為嫻熟了,后來沒怎么再用過,很想再用一次。
南方周末:如果換成另一種表述,你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和你聽別人講的故事,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處理起來哪種更讓你感覺舒適?
路內:如果我們從一個純粹小說家手藝上來講的話,其實就是看你素材的多和少,你的素材多,但你整合不成一個小說的系統(tǒng),那就感覺不舒適。如果你的素材夠多,能夠整合成一個長篇,那只能說相對舒適。為什么說相對呢?因為整合完之后,你可能發(fā)現(xiàn)它仍然是一個平庸的東西,那就難辦了。素材和經(jīng)驗都不可靠,寫長篇是個比較長的過程,中間會出現(xiàn)搖晃感,寫得非常舒適的時候可能就是自我懷疑最強烈的時候。
南方周末:寫得太順了,也會感覺不太舒適?
路內:中短篇小說,在作者的一個階段之內,可能形成舒適區(qū)。長篇作者,如果有經(jīng)驗的,會提防在某一本書的寫作區(qū)間內,進入得意而隨心所欲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對某一類小說可能是好的,但如果考慮閱讀感受,或者考慮結構問題,最好提防一下。
南方周末:這種狀態(tài)一定是一個作家要警惕的,尤其寫長篇?
路內:我認為長篇作家會自動警惕,不是一定警惕,因為那種警惕并沒有明顯的指向性。你很順,有人提醒你一定要警惕,那你會很煩的。它實際上是一種本能,很多時候是個預判,類似直覺,通過大量寫作之后形成的自我觀照。
南方周末:從這點來講,有些高產的作家?guī)缀趺磕暌徊块L篇,能夠維持這種持續(xù)性的文學生產其實很難的。
路內:我也佩服,這很厲害。其實我有一種看法,不知道是不是偏見。60歲以上的作家,他怎么開心就怎么來吧。為了文學或者為了理想,如果有人要挑剔那也沒問題。但是我們從一般的藝術人情味角度上來講,60歲以上的作家,包括畫家、音樂家,可以隨心所欲。
南方周末:你到60歲呢?
路內:肯定隨心所欲,希望大家不要罵我。
“不能把文學作品當生產工具對待”
南方周末:現(xiàn)實題材小說難免觸及到歷史,宏大的歷史事件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你的作品中,文學創(chuàng)作如何避免將歷史空間處理成抽象的、干巴巴的背景板?
路內:我們一般認為文學藝術是一棵大樹,如果你把歷史當成一棵大樹,而文學藝術只是一根藤的話,文學藝術攤平了以后,就成了一根軟繩子,而歷史仍然是那棵大樹。寫這樣的小說,偶爾會感到無奈,寫到后來也就想開了,好好完成一個作品算了,非要說我靠著歷史來寫作的話,那我也沒有辦法。中國的一些歷史典籍,其實加入了很多虛構元素,建立一種價值觀。某歷史學家曾經(jīng)批評司馬光不懂歷史,黃德海(文學評論家、《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老師告訴我,司馬光根本就沒打算把《資治通鑒》寫成一部純粹的歷史書,這是一部古代皇家的教育書,用通俗歷史故事來教育人的。這么一說人們就懂了。
南方周末:相對來講,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自由度是不是會更大一些?
路內:我倒沒有去思考過這方面的問題。我對歷史小說是無感的。在我看來,歷史小說必須要處理政治問題的,比如《狼廳》(英國作家希拉里·曼特爾創(chuàng)作的長篇歷史小說)那種,如果去講一個歷史花邊的東西的話,那不叫歷史小說。
南方周末:其實民國時期就有很多有名的作家,比如廢名、施蜇存等都基于中國典籍寫過歷史小說。當代作家也不罕見,比如蘇童、馬伯庸等。
路內: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做。我想把蘇州評彈里面的《唐伯虎點秋香》,改編成一個全國都能讀得懂的小說。那個故事很長,幽默得很。再比如說蘇州評話《水滸》,精彩程度不亞于小說,只是有點拉雜繁瑣,細節(jié)都是一代又一代的藝人構建起來的。我記得講石秀那段,說石秀額頭有三根筋,一根筋跳的時候是要罵人,兩根筋跳的時候是要打人,三根筋跳的時候是要殺人了,所以叫拼命三郎,很有意思。假如我要寫古代的故事,多半不會寫歷史,我更喜歡民間的,或者像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那樣寫,也挺好。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文學創(chuàng)作的轉型問題?比如《山水》是你第一次觸及新中國成立之前的歷史,包括抗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等,也許有人說路內的創(chuàng)作轉型了。
路內:不同的長篇面臨的難點也不一樣,有些作者會更換筆法,我就是筆法論者,經(jīng)常顯得自己很技術流。過去那些年,寫《云中人》《慈悲》《霧行者》都被稱過轉型,這其實是個藝人用詞,不大適用于寫書。現(xiàn)在年紀上去了又有新的想法,覺得“轉型”也許是一種時間質地的變化,那就不只是寫作了,也包括總體認知。這種自然轉型我還是能接受的,最好不要被迫轉型,但還是回到前面那句話,有多少事情,其實都厘不清是主動被動,個人和歷史都是復雜的。
南方周末:從過去的大學作家班到如今的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正在進入一種專業(yè)化、體系化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很多學生從大學本科一直讀到博士,卻缺乏社會經(jīng)驗和生活閱歷。你認為一個好作家天賦重要,還是這種體系化的培養(yǎng)更重要?
路內:都不是,努力更重要。我見過有天賦的成功的作家,但更多的,是天賦型的青年人因為寫作不太努力,不能說失敗,叫做沒有寫作。這里所說的失敗,完全是一個成功學意義上的失敗,我覺得這個定義也不好。不寫小說,去干別的,比如去唱搖滾,去畫畫,如果干得很好,仍然很好。
我曾經(jīng)給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上過課,以講座居多,我沒有系統(tǒng)的課程。這其中可能會出現(xiàn)一兩個特別優(yōu)秀的,他們的優(yōu)秀與我的講座沒什么關系,是自動優(yōu)秀著。這很正常,應該這樣。系統(tǒng)化的培訓可以提高普遍能力,但也容易出現(xiàn)過度工具化的傾向。現(xiàn)在有一些評論(好評差評),都是把文學作品當生產工具在對待,這是不大好的,看著內行,其實外行。是不是應該歸咎于培訓,我也不太確定。
你說的閱歷挺重要的,但它也不是寫小說的可靠保障,最好不要把閱歷和經(jīng)驗工具化。沒什么是保障,重要的是作者愛寫,一直寫,一直念想,如果寫得很累了就悠著點兒寫。
南方周末:那么,你是否認同寫作需要某種天賦?
路內:寫作天賦存在,但這個有寫作天賦的人,如果更具備唱搖滾的天賦,也是可能的。寫作天賦并不是一種排他的天賦。人之所以呈現(xiàn)出寫作天賦,而不是唱搖滾的天賦,多半是因為他花在寫作上的時間比較多,反之亦然。
競技體育,比如短跑,天賦可能決定了制勝的0.1秒。寫作天賦并不需要作家跑得賊快,跑得比較快就可以了。
《山水》| 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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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審:化 城
復審:薛子俊
終審:趙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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