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一個作家真有才華，從小說題目就可以看出來？

本文節選自《作家中的作家》

邱華棟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我開始寫東西的時候，期望值很低。在這個國家里，選擇當一個短篇小說家或一個詩人，基本就等于讓自己生活在陰影里，不會有人注意。

——卡佛

半生為人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屬于那種以少勝多的短篇小說家。他在短短的創作生涯中，留下了不算多的71篇短篇小說和300多首詩歌，還有一點散文和隨筆，然后，50歲就因為肺癌而離開了這個艱難的人世。

沒有寫過一部長篇，但高度風格化的卡佛，卻成為20世紀下半葉美國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被稱為“美國的契訶夫”。他的短篇小說的形式感，那種高度簡約的風格，也形成了一種顯著的特點，并且成為短篇小說寫作的新典范，被稱為“簡約派”大師，出現了大批擁躉和模仿者。對他的推崇，也從作家圈子里迅速延伸到了普通讀者那里。

我記得，我在1992年第一次閱讀到他的短篇小說《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的中譯本，十分驚訝：敘述這么簡潔、又這么有力量的作家，太少見了。他仿佛是拿著一把剔骨刀在寫作，他給我呈現的是剩下的骨頭，而骨頭上原來附著的肉，需要我自己用想象力去填充。

1938年，卡佛出生在美國俄勒岡州一個很不起眼但風景優美的村鎮，附近有一條蜿蜒流過的哥倫比亞河。他的家庭屬于美國的中下層，父親是工人，主要打各種零工，干過木工、建筑工等，母親是餐館的服務員，也做過商店店員。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普通的家庭，誕生了卡佛這么一個杰出作家，實在是生活本身的賜予。

卡佛小時候是一個胖子，體型臃腫，因此遭到了同學們的嘲笑，這讓他的心靈很受傷害。幾年之后，父母親搬家到華盛頓州的亞基馬鎮的東邊，那里也是一派鄉村風光。卡佛住在有兩個臥室的木頭房子里，帶著弟弟詹姆斯玩耍。他最喜歡的是去附近的小溪和水庫里釣魚。16歲時他個子長高了，人也迅速瘦了下來。他迷上了打獵，經常把他打到的野鴨，拿回家送給母親。母親會把野鴨仔細地拾掇好，然后放到她認為是家里最貴重的財產——一個大冰柜里。

高中畢業后，他不想上大學，而是想離開家去賺錢，去追求寫作的理想。但是他發現父母親的關系發生了危機，父親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甚至有精神失常的危險。這迫使他重新思考自己的道路。

卡佛的前半生，或者說至少到他40歲，過的生活都是非常艱辛的。對于生活之難、生存之艱，卡佛十分有發言權。他19歲的時候就和17歲的女友瑪麗安·伯克結婚了，因為瑪麗安·伯克已經懷孕了。結婚不到一年半，他已經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是，他算是陷入家庭生活的沉重和無比瑣碎的狀態里了。

可能這就是生活對一個杰出小說家的磨煉和捶打。在這種生活狀態里，卡佛作為父親和一家之主，他首先要考慮的，自然是養家糊口。他和父親一樣，從事的都是比較底層的藍領工人的工作，先后干過送貨員、醫院清潔工、鋸木廠工人、加油站服務員等，只要是能賺點錢的活兒，他都干，因為家里有可愛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兩個孩子。可想而知，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下，在婚姻的羈絆里，卡佛的狀態一定不好。他和妻子的關系也發生了危機，最終在多年后破裂了。

果然，他父親很快精神失常了，然后被送到醫院治療。而這家醫院也是卡佛的兩個孩子誕生的地方。卡佛20歲這一年，他決定遠離華盛頓州，帶著瑪麗安和襁褓中的女兒，遷往美國西部的加利福尼亞州的天堂鎮。在那里，他進入奇科州立學院學習寫作，很快，他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是一個兒子。他師從約翰·加德納學習寫作技巧，并努力維持家庭運轉。

在加利福尼亞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里。后來，他一邊去另外一所學院——洪堡州立學院學習，一邊在家里寫作。20出頭的卡佛，內心暗藏寫作的雄心，但每天要應付的，都是生活的瑣碎。他妻子瑪麗安要照顧孩子，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做電話接線員，每天兩個人都在生存線上忙碌和掙扎，兩個孩子的撫養無比繁雜，這讓卡佛飽受日常生活的錘煉，也為他后來的寫作積累了大量的生活細節。

我們說作家都是從生活里走出來的，是從生活里泡出來的，卡佛顯然是一個明證。我們可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在那樣一個家庭環境中，卡佛在每天需要面對的日常生活和內心的勃勃理想之間，有著什么樣的落差，經受著什么樣的痛苦。

寫作的救贖

卡佛喜歡寫作，來源于小時候他的木工父親給他講的故事。那些故事啟迪了卡佛好奇的、喜歡探尋人世的心靈。

1963年，為了繼續錘煉寫作技巧，他把所有的家當放到一輛破舊的雪佛蘭汽車里，帶著老婆和兩個孩子，前往愛荷華城。因為愛荷華大學有一個著名的作家講習班，是專門培養作家的，創辦人是詩人保羅·安格爾。保羅·安格爾后來和著名的華裔女作家聶華苓結婚了，這個愛荷華寫作班一直到現在還在辦，成了歷史相當悠久、具有盛名的寫作訓練班。

在愛荷華寫作班里，卡佛遇到了很多同道，大家一起探討寫作技藝，這使他進步很快。他開始在《十二月》的編輯柯特·約翰遜的幫助下，發表一些風格化的早期作品，引起了一些注意。

卡佛還在約翰遜的介紹下，認識了《紳士》的小說編輯戈登·利什。戈登·利什是卡佛生命中的貴人之一，他發表和修改卡佛的小說，花費了很多心血。由于利什在《紳士》雜志當小說編輯，他對卡佛早期的小說代表作《請你安靜些，好嗎？》《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進行了非常精細的刪改和潤色，突出了卡佛的那種簡約到不能再簡約的風格，可以說，極大地促成了卡佛的短篇小說風格的形成。但是，直到現在，戈登·利什對卡佛的小說的修改還存在著一定的爭議，以至于在卡佛去世多年之后，美國還出版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未經修改的早期稿本、小說集《新手》。

就個人觀點看，編輯能手利什是個慧眼識才的好編輯，他敏感地發覺了卡佛的小說本身所具有的特點，經過他的刪改潤色，強化了卡佛的敘述簡約的特點，功不可沒。

1967年，卡佛的短篇小說《請你安靜些，好嗎？》入選《1967年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集》，這使他信心倍增。次年，他帶著妻子瑪麗安和兩個孩子，前往以色列，進行為期一年的考察，瑪麗安則在那里學習歷史和哲學。回到美國后，瑪麗安大學畢業，成為一名高中英語教師，這使得卡佛得到了解放，他能夠擺脫一部分家庭的壓力，集中精力寫作短篇小說。

1971年，他的短篇小說《鄰居》發表在《紳士》雜志上，這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隨后，他的短篇小說遍地開花。但此時，卡佛遭遇了精神危機，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十分嚴重。往后的幾年，夫妻關系也逐漸發生了危機，后來他們開始分居。一直到1982年10月18日，他們才在法院正式離婚。幾年之后，在他快要離世的時候，他承認他對瑪麗安感到愧悔，因為他“留下了所有的成功，而讓她不得不站在雨中”。

不過，他的生活、寫作和學習也在向前持續地發展和進步。他來到了斯坦福大學作為獎學金研究生進修，認識了更多的朋友。他認識了黛安娜·塞西利，她成了他的情人。由于和妻子有了罅隙，他更多地依賴酒精，幾乎天天喝醉。在這個階段，他的多部小說集出版，成為廣受矚目的小說家。

1978年，卡佛又認識了女詩人特斯·加拉格爾，兩個人經常出入舊金山的一些文藝人士舉辦的聚會。卡佛受到了她的影響，開始寫詩。此后的一些年，他在美國文壇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他的小說集由書商加里·菲斯克喬恩推出了平裝本，相當暢銷，擁有了更大的讀者群。

進入20世紀80年代，卡佛的聲譽逐漸地上升到了一個巔峰。他兩次獲得國家藝術基金獎金，三次獲得歐·亨利小說獎，還獲得了布蘭德斯小說獎、萊文森詩歌獎等，1988年被提名入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院士。

但在1987年的9月，卡佛被查出罹患了肺癌，10月1日，做了第一次切除手術。手術比較成功，卡佛認為他躲過了一劫。在他的一生中，他都相信好運氣在不斷降臨到他身上，比如，遇見了妻子瑪麗安和最初的寫作導師約翰·加德納，在《紳士》雜志上發表作品并且結識了編輯戈登·利什，酗酒多年但最終成功戒酒，后來還與女詩人特斯·加拉格爾相愛，一起生活并且還獲得了斯坦福大學重要的斯特勞斯獎學金，他認為這些都是發生在他生命中的奇跡。

現在，即使他抽了40年的煙，他認為自己最終也會逃離肺癌。

1988年6月，卡佛與加拉格爾結婚。奇跡最終沒有發生。在這一年的8月2號太陽剛剛升起的凌晨，卡佛離開了人世。

生活的教科書

以上是我對卡佛短暫的一生的簡單描述，寫到這里，我的眼睛濕潤了。面對卡佛的一生，我能體會到他的每一點成功，來得都是那么的艱難不易。而上帝又過早地帶走了他。現在，我們來看看卡佛的小說。顯然，經過了多年的錘煉，卡佛成了一個短篇小說的絕佳圣手，一個爐火純青的卓越的文學手藝人，一個創造了“簡約派”風格和流派的掌門人。他的作品從題材上看，大都描繪美國普通人生活中的失意、挫折、困頓和希望。他也很擅長婚姻和家庭題材，將在家庭和婚姻中掙扎與尋求出路的男女描繪得栩栩如生，對人生的兩難處境，對人性的幽暗地帶，都有十分精妙的體察。這與他早年的生活潦倒、困頓、貧窮有關。

可以說，正是生活這本偉大的教科書，教會了他以文學手描繪生活。

《他們不是你的丈夫》的故事主要發生在咖啡店和家里。多琳是一個女招待，她丈夫厄爾是一個推銷員。有一天，他跑到妻子打工的咖啡店看妻子，結果，鄰座兩個來就餐的男人對他妻子肥胖的身材的評論和調笑，讓他非常惱火。他跑了，后來他買回來一個體重秤，讓多琳經常稱一稱，讓她減肥。最后，多琳果然減肥了，厄爾又跑到咖啡店，冒充顧客，去讓別的男人評價她老婆現在的身材到底怎么樣。小說以不斷出現的生活小波瀾來推動情節發展，將一對非常平常的美國夫婦的煩惱和生活，以淡然的感傷和幽默感，呈現了出來。

有時候，卡佛會選擇第一人稱敘述，比如《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就是以第一人稱敘事。這個敘事者是個郵遞員，他不過是一個觀察者，他以所見即所得的方式，將小說的主人公馬斯頓一家搬來之后發生的事情講述了一遍。馬斯頓一家生活中的各種不如意，被敘述者不經意地以一些細節呈現了出來。同時，暗示馬斯頓一家是受到了“垮掉的一代”的影響的嬉皮士家庭，也將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社會背景巧妙地呈現了出來。

卡佛還是一個絕佳的對話寫手。《阿拉斯加有什么？》通篇都是對話。兩對夫婦在其中一家做客，吃吃喝喝，噴云吐霧的時候，其中一對夫婦說他們馬上要搬到阿拉斯加去了。于是，一場關于阿拉斯加的談話就這么展開了。后來，兩對夫婦生活里的某些東西發生了一些變化。卡佛在寫這樣的小說時，非常善于通過很小很小的細節，來呈現美國人的希望和失落感。

《小東西》很短，可能是他最短的小說，翻譯成中文只有幾百字，描述了一對夫妻在吵架，他們吵架的同時，在拉扯著一個嬰兒。小說的結尾暗示他們把嬰兒給拉扯壞了：

她要這孩子啊。她使勁抓住嬰兒的另一只胳膊。她抱住了嬰兒的腰，往后拽著。但他也死不放手。他感到那孩子正從他手上滑脫出去，他用力往回拽著。

就在這一刻，事情終于有了了結。（《小東西》，《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第49頁，于曉丹譯，花城出版社）

看到這里，我們會想，這對夫妻的關系是怎么了結的？我覺得，他們肯定把自己的孩子給拽死了。你覺得呢？這篇小說簡直是實踐海明威的“冰山理論”的最佳樣品，短短幾百字，將一對夫妻之間的矛盾都呈現了出來。

而我喜歡卡佛的地方，首先在于他給自己的小說所起的名字。其中一部分是帶有詩歌的意象和提問語調的名字，比如這些：

《真跑了這么多英里嗎？》《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離家這么近有這么多水泊》《我打電話的地方》《沒人說一句話》《把你的腳放在我鞋里試試》《親愛的，這是為什么？》《你們為什么不跳個舞？》《毀了我父親的第三件事》《人都去哪兒了？》《不管誰睡了這張床》《請你安靜些，好嗎？》《我可以看見最細小的東西》《告訴女人們我們出去一趟》《所有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還有一件事》《怎么了？》《你們想看什么》《需要時，就給我電話》。

我們知道，小說的題目是進入小說的鑰匙。小說的標題同時也可以顯示作家本人的風格，也就是說，題目是作品風格的暗示。上述這些題目，都很抓人眼球，一部分是提問句式的，這在小說史上并不少見，但是，像卡佛這樣如此集中地使用提問句式作為題目的，還比較少見，由此形成了他很重要的一種風格。

我在看到上述題目時，總是暗自叫絕，真棒！一個作家真有才華，從小說題目就可以看出來。我一邊看一邊想：真跑了這么多英里，是為什么呢？發生了什么事有人會這么問？人在談論愛情的時候到底在談論什么呢？為什么離家這么近有這么多水泊？會不會淹死人或者房屋進水？我打電話的地方在哪里？難道是高速公路上的求救電話嗎？沒有說一句話的原因是什么？他們是在什么場合不說一句話的？把你的腳放到我的鞋里試試，是男人說的還是女人說的？他們是什么關系？親愛的，這是為什么？為什么要問這一句話？你們為什么要去跳個舞？我父親是怎么被第三件事毀了的？那第一件、第二件又是什么？人都去哪兒了？他們去干什么了？不管誰睡了這張床，這張床和睡它的人之間有什么關系？假如我不想安靜呢？看見了細小的東西要干什么？你出去就出去唄，為什么要告訴女人們？所有的東西都粘在了他身上，那是什么東西能粘在一個人身上下不來？肯定不是所有的東西，對不對？桌子椅子能粘在人身上嗎？電視機可以粘在人身上嗎？還有一件事，還有一件什么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們想看什么？是誰在發問？需要時，就給我電話——可假如我不需要，我還會打電話嗎？

你看，這就是我在看到這些直接反問式題目的反應。

卡佛還有一些小說題目，起得也非常簡約，帶有符號性和象征性，比如下列題目：

《涼亭》《大教堂》《野雞》《大象》《山雀餅》《自行車、肌肉和香煙》《肥胖》《鄰居》《收藏家》《小事》《距離》《嚴肅的談話》《平靜》《維生素》《小心》《大廚的房子》《發燒》《羽毛》《箱子》《親密》《牛肚湯》《差事》《柴禾》《夢》《汪達爾人》《謊話》《小木屋》《哈里之死》《主意》《父親》《夜校》《學生的妻子》《鴨子》《信號》《杰瑞、莫莉和山姆》《六十英畝》《取景框》《紙袋》《洗澡》《大眾力學》《粗斜棉布》《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軟座包廂》《保鮮》《火車》《馬籠頭》，等等。

這些題目，有的是食物藥物動物，比如山雀餅、牛肚湯、維生素、野雞、大象、鴨子；有的是物品，比如自行車、香煙、箱子、羽毛、柴火、紙袋、馬籠頭；有的是地點，比如涼亭、大教堂、大廚的房子、六十英畝、夜校、軟座包廂等；有的是人物，比如鄰居、父親、學生的妻子、收藏家、杰瑞、莫莉和山姆、咖啡先生、汪達爾人、哈里、修理先生；有的題目是狀態，比如距離、親密、洗澡、保鮮、發燒、肥胖，等等。

這么一看，我們就會發現，卡佛的確是觀察生活的大師，就是這些再平常不過的東西，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寫作靈感，給他帶來了多角度的視角，給他帶來了由此演繹出的人物和他們的生活故事。這么多題目，里面的象征、隱喻、符號、指代、借用等，都能找到一條通向小說的路，同時，也是通向人類生活秘密的謎底。一句話，萬物有靈，萬物的秘密都藏在眼前你看到的每一樣東西里。

我不用再詳細地一篇篇分析上述這些題目之下的小說了。我想，卡佛足夠生動和簡樸，進入他所創造的小說世界，是那么的方便，因為他幾乎不設閱讀的門檻，歡迎每一個試圖靠近他的人，他是那么的親切，就像他的小說題目那樣，處處都在呼喚你，讓你覺得，他一點都不陌生，就像是你熟悉多年的一個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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