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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親那天,李繼祥很緊張。
這一天是 2025年8月18日,距離7月30日 DNA 比對成功過去了18 天;距離1989年李繼祥被拐離家過去了36年。
他的老家在湖北省十堰市鄖陽區鮑峽鎮的枧池村——從十堰市區出發,得2個小時的車程才能到達這里。車子駛離市區后,李繼祥的目光就沒再離開過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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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認親當天直播畫面,李繼祥一直在看向窗外
路邊的樹、遠處的田,每一樣景物李繼祥都想多看幾眼、問上幾句,他總覺得,說不定哪樣就能勾出關于 “老家” 的記憶。
車子越往鮑峽鎮方向開,李繼祥的心跳得越厲害,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到最后,這個內斂、憨厚的漢子干脆沉默了下來。
這是一場網絡直播的認親。距離老家還有30公里時,有鮑峽鎮枧池村的網友在抖音直播間評論:“村里早就備好席了,等你回來!”
這句話像顆石子投進李繼祥心里,積壓了36年的情緒一下子沒繃住,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
盡管已經在心里演練過無數次,當真踏上了這條歸家路,李繼祥反而有些如在夢中。他對著鏡頭,聲音帶著點發顫的沙啞:“那時候太小了,被拐賣之前我也沒有出過村,這里我沒有記憶……”
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離開時他還是一個6歲的孩子,如今已有孫輩。
直到車子拐進熟悉又陌生的村子,記憶里的藍瓦房、附近的小河一一映入眼簾時,李繼祥才猛地坐直了身子。藍瓦房還是熟悉的樣子,只是挪動了位置、翻新了,院子里曬著剛收的稻谷,村前的小河還在潺潺流淌。
車剛停穩,一個和他眉眼有幾分像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上來,李繼祥盯著對方看了幾秒,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弟弟。
那一刻,李繼祥知道,自己終于回家了。
文 | 楊佳
編輯 | 卓然
見到弟弟的第一眼,李繼祥的喉頭像被什么東西堵得嚴嚴實實。他沒顧上多說一句話,一把就抱住了對方,肩膀止不住地發抖。
張了好幾次嘴,李繼祥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帶著哭腔的話:“媽媽還好嗎?”

圖 | 李繼祥和弟弟相認
像李繼祥這樣中年尋親的人,見到親人時最先問的,大多都是 “爸媽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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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李繼祥和弟弟手牽手走在回家路上
其實,DNA比對成功后的18天里,李繼祥已經從志愿者那里陸陸續續聽說了些父母的情況。可真站到老家院子里,漫長分離拉扯出的裂痕才清晰浮現出來。
李繼祥的母親涂天英天生聽力不行,如今腦子也有些糊涂,別人跟她說話,得湊到耳邊大聲喊,父親李得義年紀大了,記性也越來越差。
所以,直到李繼祥走到跟前,父親仍未察覺,還伸長著脖子往門外瞅。
那眼神里的渴盼,像極了李繼祥記憶里的畫面——被拐第二天,自己被人販子抱上火車時,他恍惚間看見父親沿著鐵軌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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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李繼祥和父母相認現場
那列沒追上的火車帶走了36年的光陰。看著眼前父母蒼老的模樣,李繼祥再也忍不住了,“撲通” 一聲跪在地上,和母親頭貼頭,聲音帶著哭腔喊:“爸,媽,我回來了!”
這一喊,母親先是愣了愣,隨后眼淚 “唰” 地就流了下來,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往下淌。
父親在旁邊親戚的提醒下,又盯著李繼祥看了好一會兒,渾濁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 他終于反應過來,眼前這個身材結實的男人,就是自己記憶中年幼的二兒子。他終于追上了那列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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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不少被拐的孩子比,李繼祥算是有點 “幸運” 的。
養父母沒有隱瞞他的來歷 —— 養父姓夏,并未給李繼祥更名,反而早早就告知他,“李繼祥”就是他親生父親所取的名字。
而李繼祥的記憶中也有不少被拐前的事:他能想起父母的大概模樣,媽媽聽力有些問題;記得自己有個上學的姐姐,還給姐姐送過飯;說得出老家的大致形貌,還有當年身邊人提過的那句 “你是湖北來的”。
就連被拐的經過,李繼祥都記得很清楚:
那大約是他8歲那年的春夏時節,天剛有點熱,他獨自在家門口玩,來了個自稱 “姨夫” 的男人,說要帶他出去玩。
李繼祥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在男人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被抱上火車,“哐當哐當” 晃了一路。到了深夜,男人給他吃了某種藥,他沒多久就昏昏沉沉睡過去,再醒來時,已經到了河南商丘。
在一戶陌生人家里住了半個月后,他被送到了養父母家。
在志愿者們接觸過的眾多尋親者里,很多孩子一兩歲就被抱走,對自己的來處毫無印象,像李繼祥這樣擁有這么多記憶的實屬少見。
那些被拐的片段、老家的影子,總在他的腦子里打轉。從十幾歲開始,李繼祥心里就揣著找家的念頭。這些珍貴的記憶,后來也成了他尋家的關鍵線索。
他第一次尋親是在2008年左右。那時他打工勉強攢下些積蓄后,便立刻動身前往湖北十堰 —— 這個在他記憶里與 “家” 相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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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李繼祥家的老屋
當時沒有便捷的訊息渠道,到了十堰,他先買了張當地地圖,根據記憶中老家 “有山、有河、有鐵路” 的特征圈出疑似區域,再坐公交車往這些鄉鎮跑。
“到達后覺得哪個村子和印象里的老家像,就下車打聽,問有沒有姓李的人家丟過孩子。” 可這場持續4天的奔波,最后還是一無所獲。
10年后,他又一次去湖北十堰尋親,卻依舊無功而返。
兩次尋親失敗,讓李繼祥愈發焦慮:他擔心記憶不可靠,更害怕這輩子都找不到真正的家。后來因為賺的錢剛夠養家糊口,尋家的念頭便只能一次次被擱置。
直到2018年,李繼祥看到“寶貝回家”志愿者幫助被拐兒童尋親的新聞,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互聯網尋親,或許會更快一些?”他隨后照著媒體上提供的聯系方式,在“寶貝回家”上注冊了賬號,找到了志愿者小五哥,把自己記著的老家情況一五一十說給對方聽:
“老家有山,有藍瓦房,村前有條小河,村后公路旁邊還有條大河,當年我就是被人販子帶著從大河邊離開了家。”
志愿者小五哥耐心記錄信息,隨后指導李繼祥采血,助其 DNA 信息錄入全國打拐 DNA 數據庫。
李繼祥一度盼著 DNA 比對能加快尋家進程,卻未等來好消息。
后來,志愿者們還幫他在論壇搜索出生日期、被拐日期相近的湖北籍失蹤孩子,發動湖北志愿者轉發尋親帖,但多年過去,尋家之事仍無進展。
志愿者們開始琢磨,會不會是他記混了信息?畢竟李繼祥被拐時年紀小,有可能記憶出現差錯。于是志愿者們決定將范圍從湖北拓展至全國。
范圍一擴,很快有了幾次 “疑似” 的線索:2024年5月起,志愿者陸續在河南、湖北、廣西、安徽、浙江匹配到疑似家庭,但經由走訪、比對,都被一一排除。
其中,2025年3月和廣西線索比對那次,最讓李繼祥印象深刻。
彼時,廣西志愿者沉草告訴李繼祥,當地有戶人家丟過一個叫“黃繼祥”的孩子。
孩子和李繼祥同名,不過姓氏和丟失過程不一樣,而且那家孩子只有堂姐沒有親姐。更重要的是,志愿者還發來了“黃繼祥”母親的照片。
看到照片,李繼祥當即坦言 “和我印象里的母親對不上”,心里也已七八分確定 “對方不是自己家人”,但 “怕錯過” 的念頭終究占了上風,他還是決定采血比對——這恰是所有尋親者共有的心態:“萬一就比對成功了呢?”
可麻煩來了。這戶人家父母離異,母親不愿采血,父親生病住院,也沒法采血。
雖然對這次尋親的結果心里有底,但聽到這個消息,李繼祥還是有一絲害怕,他怕自己是尋親里的那種 “特例”——有些尋親的孩子不是被拐的,是當年被父母送走的,這樣的孩子再想找家,多半沒指望。
在志愿者的溝通下,“黃繼祥”的父母最終同意采血。盡管早有預判,等待鑒定結果的那幾天,李繼祥心里仍像揣了只兔子般怦怦直跳。
結果不出李繼祥所料:排除血緣關系。
得知結果的瞬間,李繼祥心緒難平,雖早知道匹配概率不高,沮喪仍忍不住涌上心頭。
但這份低落并未持續太久,他很快釋懷:排除這條線索后,自己反而能一心投入到下一個尋親線索中。
志愿者石牛溪見多了這樣的事。他做了10多年尋親志愿者,曾幫助100多個家庭團圓,幾乎每個尋親人都要一遍遍重復“找線索——抱希望——被排除”的路子。
他見過有的父母為了找孩子砸鍋賣鐵,跑遍大半個中國;也見過有人找家找了幾十年,頭發都白了,還是沒放棄。
回過頭看,這些尋親方式傳統而悲壯,卻因時代所限,注定事倍功半。當科技為尋親注入新的動能,李繼祥和更多人的回家之路,正在悄然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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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做好了最壞打算,就是這輩子尋不到父母了。”聊起尋家這些年的歷程,李繼祥說。
被迫離家的這些年,他在河南扎了根,成了家,有了三個兒女,如今兒女們已成家立業,他也當上了爺爺。
在他心里,妻子和兒女在的地方,就是實實在在的 “家”—— 被拐后沒人知道他的生日,也沒人給過他生日,他也不知道自己確切的年齡,直到和妻子結婚,他才把生日定在和妻子同一天,每年二人一起過。
可 “找家” 的念頭,像扎了根的草,從沒斷過。尤其是自己做了父親后,看著孩子一點點長大,就更盼著見親生父母一面,告訴他們自己過得挺好。
但這份念想里也摻著怕:怕36年里爸媽早已不在,自己永遠沒有“根”了。
轉機發生在2025年6月。
此前,公安部門提取了李繼祥的血液樣本,用于Y基因比對技術。沒想到,尋遍大半個中國,血緣卻印證了李繼祥最初的記憶——他的父系家族大概率在湖北十堰或鄂州。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這個消息傳到志愿者群里,大家都激動壞了。撥開記憶的重重迷霧,李繼祥始終無法篤定的家,終于有了明確的“坐標”。
曾經,李繼祥和志愿者們在湖北多次尋找都一無所獲。
但這一次,他們有了新的方式。
近些年來,網絡信息愈發龐雜,志愿者們漸漸發覺,網站發帖很容易石沉大海,而基于地理位置信息做精準推送的抖音尋人,則有很大概率觸達尋親者的親人或知情人。
6月11日,他們把李繼祥的信息整理成視頻,在抖音向湖北十堰和鄂州方向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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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抖音尋人志愿者石牛溪為李繼祥發布的尋親視頻
命運的齒輪仿佛被無形的網線牽動,沒過幾天,這條抖音的評論區收到一條留言:“你是湖北十堰鄖陽區池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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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李繼祥的尋親視頻收到關鍵線索留言
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十堰走訪的志愿者大瞳發現了一戶姓李的人家——戶主叫李得義,妻子耳朵不好,36年前丟了二兒子,和李繼祥提到的信息高度一致。
兩邊信息一核對,發現兩條線索說的竟是同一戶,可能性大大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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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李繼祥父母的新屋,依舊保持著藍瓦造型
志愿者們馬不停蹄聯系上李得義夫妻。讓志愿者興奮的是,這次走訪得到的每一個信息,都和李繼祥的記憶對得上。
李家人見了志愿者,沒說幾句話就紅了眼。原來當初孩子丟了之后,李得義夫妻差點瘋了,天天往車站、集市跑,見人就問 “有沒有見過一個 6 歲的小男孩,圓臉”。
家里的小兒子也回憶,哥哥丟了后,父母找了好一陣。因為家里條件差,還要供他和姐姐吃飯上學,父母沒有精力再到處跑,就改成 “逢老鄉就說”,見著從外地回來的老鄉,就拉著說丟孩子的事,說一次哭一次,直到后來腦子糊涂、沒了消息,才慢慢死了心。
6月15日,李得義夫妻順利采血。7月30日下午,李繼祥期盼已久的電話終于打了過來,志愿者的聲音里滿是激動:“繼祥,對上了!DNA 比對成功了,你就是李得義、涂天英的二兒子!”
這次認親時,李繼祥的三個孩子都想跟來,看看父親的父母。
最后因為現實原因,實在來不了如此多的人,只派出了“6個代表”——李繼祥自己、妻子、兒子、兒媳、岳父,以及剛出生不久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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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和李繼祥一起趕來認親的家人們
從河南商丘到十堰,接近700公里,一路上李繼祥都在念叨:“咱這是四代人一起回,我讓爸媽看看,我現在過得很好。”
激動的心緒漸漸平靜后,親戚們圍著李繼祥一家拉家常,最后一起拍了張全家福——照片里,李繼祥坐在父母身邊,臉上是藏不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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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當地志愿者迎接李繼祥回家
許多事情都有了答案。比如,他終于知道自己以后該在哪一天過生日——父親前幾年還未糊涂時填過一張尋親單,上面寫著李繼祥出生于1981年5月21日。
這份團圓當然稱不上 “完美”。
因為工作繁忙,李繼祥只待了1天就走了。離開老家時,他心里也酸,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兩個家,哪邊都得顧著。
新找回的家還需要他磨合、融入:年邁的父母記不清太多往事,遠房親戚也大多陌生,想說的話多,卻常常不知道從哪開口。
不管怎樣,李繼祥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他說:“能在爸媽還在世的時候見上一面,讓他們看看我的孩子、孫子,這就夠了。”
沒人比李繼祥更清楚,這份 “夠了” 的背后,藏著多少不幸中的幸運。
信息流通受限的那些年里,他也曾和無數尋親者一樣,疲于奔命,徒勞無功,始終在期盼與失望間輾轉。
如今,科技的發展大幅拓寬了尋親路徑,也是促成此次團圓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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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李家遲來的團圓飯
這樣的助力并非個例。截至2025年4月,抖音尋人已發布20萬條尋人啟事,幫助2.37萬個家庭團圓。
找回的走失者中,最長失散85年,最快60秒便找到,年齡覆蓋3個月至 101 歲。
對李繼祥而言,他的后半生正在重新回歸應在的軌道:
那個他記掛大半輩子的 “家”,終于不再是記憶里模糊的碎片,而是能觸摸到的親人、可回歸的藍瓦房、再次在眼前流淌的小河,更是往后能 “常回家看看” 的真切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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