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彤 · 日歷EXI-STS｜從海德格爾到佛教哲學：流浪的人一直尋找精神的廟宇

趁7月20日的漸強器樂現場，我們在北京見到了林彤。

去年，他的樂隊日歷EXI-STS的新專歌曲曾收錄進我們每月的新歌鑒賞。一年后同樣的夏天，我們約見在亮馬河邊的草坪上聊到了深夜。

初見的印象有一點嚴肅、一點沉默，如想象般克制和老成，一定讓人驚訝是99年生人。

他早年輟學，15歲獨自從甘肅來到北京，在這里生活并開始創作第一張專輯《真如非真如》。

“我感覺我一直在流浪，沒有家。童年經歷和家庭環境對我影響很大，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改變，但對于它的看法可以改變。我一直在尋找內心平靜、安穩的方法，佛教算是一種。”

林彤從海德格爾的死亡觀念聊到關于道教、佛教的探索，聊到親密關系中他對“情”的癡迷，甚至音樂中濃厚的佛教、宗教元素，似乎也只是他精神世界觀里多到溢出的部分。

流浪的人一直尋找精神的廟宇。

攝影｜付寶寶

(下文據采訪口述編輯)

*小林彤

我是甘肅人，99年出生的，從小就對哲學類的東西感興趣。

小時候我喜歡李小龍，三年級左右看了李小龍的電視劇和書，當時書里講的“像水一樣（Be Water，My Friend）”這個概念，就挺吸引我的。初三開始學校有政治哲學課，我才覺得哲學這個東西真的很吸引我。后來我19歲開始看海德格爾。

這些年我經歷了從海德格爾到道家、道教再到佛教的探索過程。

海德格爾關于死亡的觀念很影響我。他說，人是被拋的狀態而進入世界的，是被動的，死亡能逼迫你抵達存在的極限。這種觀念讓我對每件事都很較真，同時也很難放松。再者海德格爾也受老莊思想的影響，接受了道家“無用之用”和佛家思想，這是我進入道家、道教、佛法的切入點。

海德格爾說過“沉淪”（Verfallen）的三種方式——閑談（Gerede）、好奇（Neugier）、兩可（Zweideutigkeit）（我覺得雖有其道理，但仍是相對的真實，為何，以下有關于第七意識、第八阿賴耶識的解釋）。

“沉淪”就是逃避自己存在。閑談是說，我可以談天說地，把各種可能性都說上一遍，但真到了需要面對的時候，這些話其實一點用也沒有。好奇，就是對什么都想看一眼，但看完也只是當熱鬧，比如中國人遇到一起車禍，圍過去看一會兒，然后就走了，跟自己沒什么關系。你可以用很多方式去逃避存在，但死亡這件事，只有自己能面對，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海德格爾這種理念張力很大，我認為也和佛教所說的“諸行無常”、苦集滅道四諦的苦諦有相似性。

我接觸佛教是因為自己的痛苦和孤獨、虛無感。

佛教講“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性空”（?ūnyatā）———萬物都是條件聚合，本質是空性。比如一個杯子，你再分解下去，它可以是金屬，進一步分解下去，可以是粒子，你一直追問下去，它是沒有盡頭的。一切的條件的集合就形成了這個杯子，一切皆依這個條件而產生，也會依據這個條件而破滅。我覺得這個理念在邏輯上很難被駁倒。

另外《金剛經》里講：無論你做什么事，都容易被你所期待的那個對象影響、牽制，被它束縛。六祖慧能就是在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句話時開悟的。

“應無所住”我的理解，就是心要保持當下不被纏束縛的狀態，不執著于好壞、是非、善惡等分別念，而繼續去做事情，因此，大乘佛教的根本精神很積極——菩薩道。與此相比，小乘佛教更注重自我修行，目標是斷除煩惱、證得涅槃。小乘佛教會覺得釋迦牟尼佛只是一個斷盡煩惱的圣人。而大乘佛教認為，要先發菩提心，修菩薩道，初發心后一級一級向“十地菩薩”進階，并在此過程中不斷與眾生結緣，投入六道輪回，與眾生同為一體的覺悟，這才是真的成佛。

“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華果。以大悲水饒益眾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普賢行愿品》

*陳兵教授禪修會

我主要學天臺宗的圓教、華嚴宗和藏傳佛教，或者說都接觸接觸，找到自己最適合自己的方法，讀的最多的文章是四川大學退休的陳兵教授的文章，我覺得他面相、以及整個人的氣質有親近感，也像個仙人，他在自己的禪修會上也分享過自己的宗教體驗和前世經驗。

我的宗教體驗僅限于夢到曼陀羅花或前世是和尚的夢境，以及念誦經典時的汗毛豎起或流淚，在學習教法最精進的頭兩年，常夢到自己在廟里。

我睡不著或者感到憤怒的時候，就會聽佛教音樂、道教音樂，聽到這些音樂就會讓我有種回家的感覺，或是那種我在往前走時，回頭一瞬間的感覺。關于道教我只看過關于內丹的書，胡孚琛教授的《丹道法訣十二講》，他應該是錢學森先生的學生，本來研究人體科學，后來研究道藏，而且他也是個化學家。

*藥師佛圣誕三皈依法會

我感覺我一直在流浪，沒有家。童年經歷和家庭環境對我影響很大，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改變，但對于它的看法可以改變。我一直在尋找內心平靜、安穩的方法，佛教算是一種。

我最深的焦慮還是對死亡的思考，明知必死卻要用力活著。我見證了一些身邊親人的離去，很多都是身不由己，在昏迷或者大小便失禁的狀態離去，非常不體面，沒有尊嚴。佛教里，修行好的人可以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走，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我也會常做禪定一類的訓練，能訓練定力，也是我身心的一種實驗。之前每天都會“做功課”，一次20分鐘到半小時。

*做功課

學佛方法因人而異，以及遵循因果關系（因緣）、不同宗派對應不同根性。我多從理論入手，但核心是認識到“自我設限”（輪回是自縛），佛法只是提供“剪刀”，標月之指，自己將自己的繩子解開，成佛或覺悟是純個人內在體驗，無法向他人證明，如同詩歌的詩性超越文字本身，而指向不可言喻的空性，但詩歌僅從第六意識出發，佛法還要涉及到第七意識和第八阿賴耶識的部分，禪宗的開悟就是要打破第八阿賴耶識，但這些只是理論上的問題，我非常明確的認識到自己還差的太遠，尤其是生活中的實踐方面，但不論如何，我祈愿自己是墮落或升華，都能夠保持著修行。

我最常念的是準提咒，我教樂隊的成員也會念念。按照佛教法界原理，咒是菩薩運用般若智慧而開發出的一種功用，便是自身與空性能量、或者本來如是的能量相應，所認知的世界就會改變、乃至于生死、一切境況都可以改變。

準提咒

南無颯哆喃

na mo sa duo na

三藐三菩陀

san miao san pu tuo

俱胝喃 怛侄他

ju zhi na da za tuo

唵折戾主戾準提娑訶
ong zhe li zhu li zhun ti suo ha

嗡部林(一字大輪咒)

ong bu len（彈舌音）

（以上是南懷瑾先生的傳承，再深入需灌頂，

但念誦準提咒沒有什么問題，隨時隨地都可以念誦）

*玩核時期的林彤

我初中開始接觸樂器，高一報了吉他班。老師帶我從披頭士聽到新金屬，我也一度很喜歡重型和死核。

我覺得中國最厲害是民樂——流傳廣、地域性強，有時靠的是口傳心授、師徒相承。可惜它不像西方教會音樂那樣得到系統保存，中國民樂保存下來的樂譜都很少。

我喜歡的國內作曲家是陳其鋼和秦文琛，陳其鋼是譚盾同學，用西方交響樂那種很理性的方法創作；秦文琛先生的音樂他的理念是不去直接挪用民間音樂的題材與動機，但給你的音響很有內蒙音樂的特征，又或者打破民族的界限，這兩種方法我都很喜歡，也是因為我一直想做這種正兒八經“音樂性”東西，所以寫歌讓我覺得有時候很累。

攝影｜付寶寶

我的樂隊叫“日歷”，這個名字來自一位朋友。他去甘肅敦煌當義工，那地方很偏遠人煙稀少，那里有個全真教的道長，給我起了四個名字，“日歷”是其中之一。日和歷代表每一天，互相依存。

我當時很喜歡海德格爾，特別是他提出“向死而生”的概念，所以起了這個名字。樂隊英文名EXI-STS，我喜歡對稱。它指“exist存在”與“exits退出”，按照基督教的解釋，進入人間再進入天國的，是一個又對立又辯證的形式，按照佛教的解釋可以認為是“入世”和“出世”。

*《真如非真如》專輯封面｜設計：林彤

我創作日歷的專輯時在北京。因為一直想做一張完整的專輯，我就天天自己悶頭研究作曲。一個人效率雖高，但電腦制作的預期和現場效果常有落差，且排練成本也更高。

2022年，因為找到了一個在武漢的樂隊鼓手，我就從北京搬去了武漢，后來在武漢找了份挺穩定的工作。

說起來也有點搞笑。我當時認識了一個游戲公司的老板，在Boss直聘上面搜藝術兩個字，我倆打了通電話，聊到披頭士，他喜歡王家衛和戈達爾電影風格，一直想拍電影，就成立了一個電影公司，于是他投資并拉我參與去拍電影。

攝影｜蔡剛

最初我負責電影的音樂、收音部分，但逐漸莫名其妙的我成了演員，去新疆塔縣拍了一個半月的電影。我們每天狀態也都很隨性：中午才起，下午去拍兩三個小時就回酒店。當時剛去新疆的景很美，我們在塔縣開車一個半小時到特別荒的地方，打算在村民的家里住，但是待了一個多月出去內心感受：“這怎么他媽全是山啊？”高原氣候很干，每天醒了嘴唇發白，我們整個人回去后都老了兩歲。就這樣在高原呆了一個半月后，因為電影未達預期他就棄拍了，回去搞游戲了。

右：導演&游戲公司老板

*在新疆

之后他也贊助了我一個排練室，出錢給我的另一個樂隊做專輯，還給我發工資交社保。我能感受到他對藝術的熱情和真誠，我們也互相欣賞，但我也會嫌棄他，不知道他嫌不嫌棄我，哈哈。

*被贊助的排練室

音樂創作對我來說，不能說是百分百的自我表達，但像寫《未命》和《071007》時，自己是會流淚的，我能完全知道，自己當下的心念是真誠的。我也曾有“一定要和別人不一樣”的心態，這種想法的危險在于，這會讓自己反而不那么真誠、自然。我佩服的是那種自然、有靈性又有深厚功底的音樂。

最打動我的音樂，是能帶來內心震撼的宗教音樂，比如如莫扎特《安魂曲》和佛教音樂，它們觸及心靈而非提供舒適和爽感，對我來說聽這些音樂是一種出離，一種能量的交流。偉大的作品，如巴赫、貝多芬、中國許多民間音樂都兼具個性與深層共性。

攝影｜付寶寶

我是一個情感很充沛的人，對于“情”過于癡迷。這也仍是卡住我的一個點。

比如我和前任在一起兩年，她是一個很好的人，讓我做人放松了很多。分手她搬走后，我哭了兩個月，一直在后悔和反思自我。后來一位學佛的阿姨得知我失戀，開車帶我出去散心。但我完全沉浸在自我感受里，下車就走，連行李箱都不拿。她很直接地批評我自私，不懂照顧別人，我才意識到這種只顧自己、不顧他人的行為。

我感覺自己身上有很多“框架”的束縛，比如我對他人下意識的判斷，看到人或事下意識貼標簽。我覺得道德上重要的是不雙標、不虛偽——做了事就承擔后果，而不是逃避或否認，而且道德目前對我而言只能要求自己，而不能要求別人，更是一種內省的狀態，儒家的心性也是如此，失戀前，我很大程度處于這種虛偽狀態：某些事上言行不一，或過于在意別人的看法。

*陳兵教授 《一念法界論》

* <存在與時間>

總之親密關系像一面鏡子，我對她的態度其實是自我投射的放大，讓我看清自己對朋友、家人的做法也有類似問題——專制、想控制，尤其當事情不符預期時，我就越想掌控，用憤怒、武斷地、決絕地方式表達。

我還總希望伴侶和我“共同進步”，不斷學習提升。一旦對方達不到預期，我就想改變她。這些狀態本質是控制欲。我一邊需要戀愛關系，可能是為了逃避一些難受的狀態，一邊又很擰巴，內心有聲音在不斷譴責自己，認為這種逃避是不對的。并且一旦沉浸入某種情緒就會陷很深的人，但若能抽身出來，情緒也可能會突然轉變。

*甘肅老家秦腔戲曲

最后的最后，感謝你們能夠采訪我，以這些話和文字來說出內心所思所想，我一直覺得，這些事是我的生命體驗，我還曾給朋友說過，若是有一天，我達到了某種狀態，一定會去做和尚，哈哈，但愿吧！也謝謝大家花時間工夫看我這些瞎扯的話，莫當真，若是更有感興趣，大家可以看看佛經。

采訪｜Sining、Jue

文本敘述｜ 林彤

編輯&排版｜Sining、林彤、Jue

監制｜Eric、藝璇

獨立小炒

War Sucks，Life Hurts, Music Heals

發送「Club+你所在的城市」

加入我們MusicDish獨立小炒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