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一篇文章《紈绔子弟寶玉,究竟有何貴,有何堅?》有幸被一位書友認真評論,我也從這樣的思維碰撞中有了一些新的靈感和想法,在此愿與諸位分享一下。
這位書友的留言中評論說,寶玉這樣討厭祿蠹的人,其實是非常自私的。因為他們就生長在由祖先出生入死,做“祿蠹”掙下的一份家業當中,他們的吃喝玩樂,他們的榮華富貴,其實都是坐享了“祿蠹”的勞動成果,而不愿承擔“祿蠹”所要承擔的義務。
這位書友的看法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的確,倉廩實而知禮節,在討論祿蠹們的人生是否被物化,在討論寶玉的赤子之心和愛美之心究竟有多寶貴之前,我們必須承認,寶玉也要吃,也要穿——不僅如此,他要吃得最好,穿得最好。
好到他偶然去一次襲人家里,盡管襲人一家子已經是小康家庭,可看到這活龍寶玉下降,滿滿地擺了一桌子果品,內中卻揀不出一盤可吃之物。
好到他的全身上下衣褲鞋襪,可以從來不要針線上的人做,全部都是姐妹丫鬟們做的“少女高定”,而賈母給他的雀金裘,全城都找不到認識此物的人。
寶玉這個賈府內地位最高的少爺的窮奢極欲,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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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十三四歲的豪門少爺的世界,是一個極盡粉飾后的富貴溫柔鄉,也唯有在這個富貴溫柔鄉之中,寶玉的那點不成熟的“天然”之氣,才得以保存,他才得以成為這樣一個無用的富貴閑人。
然而,他的富貴、他的清閑,卻是由他的祖先戎馬一生、他的親人們替他在外搞“仕途經濟”、他的姐姐在皇宮里過著不得見人的日子——換來的。
寶玉既是貴族階級的一員,他便和其他的貴族一樣,沾著祿蠹的臭氣。
在這個角度上,我們不得不說,寶玉所秉持的“不應與國賊祿蠹同流合污”的想法,是片面而脆弱的。
這一點,至少在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寶玉從未意識到過,更是從未看透。
也許要等到八十回以后,賈府最終崩潰,等到寶玉“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時候,才會恍然體悟。或許正是因此,脂硯齋的評語里會多次提到作者的“自悔”之意。
盡管我很認同這一點,但我仍然希望在接下來的篇幅中稍稍為寶玉“開脫”一二。
寶玉的這種對現實的片面理解,是基于他當下的認知水平和身邊的環境。人很難意識到他們認知以外的事,寶玉也并不例外,這其實是一種非常真實的心理。
我想舉一個我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說明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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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學期間是學環境工程的,曾經有一次在暑期實踐時去過周邊的一個垃圾填埋場。
那天,當我們走下大巴車時,映入眼簾的是幾乎一望無際的綠色密封材料,其上散落著垃圾車經過時掉落的各種生活垃圾。踩踩腳下厚厚的密封層,會感覺到各種材質不明的物體在密封層下發生移動和形變。遠處,還有幾輛挖掘機在進行填埋封存工作。
盡管有密封性能看起來不錯的材料層層覆蓋,而且是露天開闊的場地,通風良好,但我們一行沒見過世面的大學生仍然被驚得難以呼吸——是的,從我們一下大巴車開始,一種極為強烈的垃圾腐爛后的惡臭就像沉重的山一樣壓住了我們。那種惡臭是熾熱的,無邊無際的,它像是具有實體一樣,擠壓著我們的呼吸系統和軀體,令人幾欲作嘔的同時也很難動彈。
作為城市的居民,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天都會產生垃圾。對于我們而言,垃圾在進入小區的垃圾站以后,就已經消失了,我們并不關心它后面又去了哪里,還會以什么樣的形態在世界上存在。
然而,我們不關心,并不代表這些物質真的從世界上消失了。它們當中的一部分,就會以這樣的方式,長久地一層層封存在垃圾填埋場內,等待時間將其緩慢地吞噬和腐化,并在這個過程中散發巨大而且持久的惡臭——有時候長達幾十年。
某種程度上講,我們都是惡臭的幫兇——正如寶玉是祿蠹的幫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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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絕大部分人,如果不是像我一樣不幸有機會成為垃圾處理的工作人員,一般來說會選擇性地忽視這件事。我們甚至不希望這樣一個惡臭的垃圾填埋場或者污水處理廠出現在我們家附近,或者任何一個我們能看到的地方。
環境領域有一個專業術語——“鄰避效應”,就是用來描述這樣一種心理。
這種心理人人都有,既不用感到可恥,也沒必要覺得驚詫。
正所謂“君子遠庖廚”,我們也許很愛吃肉,但看到宰殺、肢解、烹煮的現場,又不免覺得殘忍。這不是精神分裂,而是人之常情。
面對這樣的現象,環境工作者并不關注大眾的自私冷漠,而是致力于研究垃圾要怎樣才能都進氣味更小的焚燒廠而少入填埋場,而讀著紅樓夢的我們,也不妨放下寶玉等公子小姐的“自私”,轉而想想榮華富貴是不是必須與祿蠹有關。
薛蟠打死人命的葫蘆案,是一定要這樣胡亂判定嗎?石呆子的扇子,一定要用強權迫害來抄獲嗎?賈蓉的五品龍禁尉,必須要花銀子買嗎?張金哥的親事,必須要通過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方式來解決嗎?
有沒有可能存在一個真正清明正義的太平盛世?有沒有可能那里的底層民眾不必終身受人盤剝?有沒有可能那里存在有人倫底線、真正給予人民尊重和愛護的好官?有沒有可能那里的榮華富貴,是真正用馬革裹尸的功勛、用運籌帷幄的韜略來掙得的,而不是用對上司的諂媚巴結、用官官相護的黑幕來牟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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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并不厭惡真正的儒家經典和真理,他將四書與其他曲解經典的書劃分為兩個清楚的陣營。他杜撰黛玉的表字“顰顰”時說:“除四書外,杜撰的也太多了”;即便在大觀園內沉浸于溫柔鄉中,他仍然對四書分外敬畏:“除四書外,竟將其他書燒了”。
如果紅樓夢的世界是一個如四書中所講的一樣,真正清明的世界,我相信寶玉并不會厭惡讀書和仕途。
可是那個時代的官,凡上進的必入那個骯臟的染缸,凡有底線的必難為世界所容。祿蠹橫行于世,而真正有才有德之人卻難有出路。
而寶玉,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是用他不多的社會經驗,和一種樸素純真的天然的價值觀,固執地厭惡著、抗拒著這一切。
對于寶玉這樣一個至純至真的人而言,也許消極遁世、自欺欺人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條路。如此,我們怎么忍心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苛責寶玉的自私,簡單地因為寶玉的階級而將他和他所厭惡的祿蠹劃為一體呢?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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