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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天真地把這份工作看成是一群閃閃發(fā)光的大人,共同守護著知識的燈塔。直到后來,我才慢慢看清,那些光,大多是幻覺。
配圖 | 《二十不惑》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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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22年來Q大M科研院做秘書,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多了。Q大坐落在名校扎堆北京市,不過,它既不是985,也不是211,更不是“雙一流”。可這些標簽的缺席,不妨礙親戚朋友把我這份工作當作“體面穩(wěn)定”的典范。
但現(xiàn)實哪有那么光鮮。我每天不是在打電話、敲鍵盤,就是在求打印室、送文件、跑腿打雜;運氣不好,還得通宵改材料、端茶遞水,月薪不到六千。
每學年,總有一批新人踏入這片我們“默默奉獻”的圍墻。絕大多數(shù)人會默默接受現(xiàn)實,心甘情愿留下,但有一位,還沒正式入職就已經(jīng)離職,到崗的工作時間18天,至今,同事們聊起她,仍是一臉困惑:“不兒,她咋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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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秋天,“新人”白美穿著一條洛麗塔長裙第一次出現(xiàn)在辦公室,后來我才知道這條裙子叫“凡爾賽的回響”,圖案靈感來源于法國凡爾賽宮,裙面布滿巴洛克元素,在圈內(nèi)很有名氣,人們稱它為“凡爾賽”。
白美是Q大商學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23歲,北京土著,是根正苗紅的“拆二代”,全家分得了三套新居外加一筆相當可觀的補償款。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小小“包租婆”,每月的零花錢來自于家中一套對外出租的兩居室租金。
她是M科研院的副院長文老師的學生,本來應(yīng)該2023年6月正式畢業(yè)再來入職,但是文老師喜歡這位娃娃臉甜甜的學生,加上白美所學的專業(yè)在研二階段課程極少,就讓她提前來適應(yīng)一下,囑咐我教白美做一些科研院的“基礎(chǔ)工作”。白美不用每天來坐班,只有文老師需要的時候她才來,來一天算一天的薪資。
白美簡短地自我介紹了一下,我作為同齡人,從中聽到不少關(guān)鍵詞,愛吃、愛玩,還聽到了我最喜歡的電競選手的名字,于是,我們默契地成為了“早飯搭子“,白美經(jīng)常吐槽Q大的早飯“好貴”,Q大一頓早飯確實比附近高校更貴,這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的秘密,因為Q大是一所“四非”院校,所以它獲得的撥款更少,為它捐款的校友更少。
白美討厭食堂寫浪費糧食可恥,她說:“把農(nóng)民伯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做那么難吃,還有臉說別人可恥。”但是,她每次都吃光了盤子上的所有東西。
有一次,白美來科研院“探班”,正趕上我在燒開水。她眼見我把兩瓶礦泉水倒進水壺里,發(fā)出尖銳爆鳴聲,喊著:“用瓶裝農(nóng)夫山泉燒水泡茶,你也太浪費資源了。” 白美說“浪費”也沒說錯,院里老師少,學校下發(fā)的水票根本用不完,為了不浪費水票,我們都專挑學校水站里最貴的水訂。但這次是因為副院長文老師吩咐大家快點把成箱的瓶裝水喝完,因為學院很快就要“入庫”一批院里老師們寫的新書,需要騰出一些地方放書。
有時候我手頭上沒什么工作能分給白美做,白美就主動說:“我可以幫忙打掃衛(wèi)生,在家也經(jīng)常做家務(wù),能把地面擦得發(fā)光。”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真的會把一些很小的活兒做得很細致,哪怕只是裁紙做個臺簽,她都得用鉛筆細細地畫出線,然后用剪刀一點一點細細地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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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來到科研院的白美,跟我說:“對科研工作充滿好奇。”她會站在一人多高的書柜前,感嘆老師們居然出了這么多書。
如果白美愿意,文老師說她也可以參與到研究課題中去。白美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在研究成果上署名,但她表示“理解萬歲”,畢竟專業(yè)課的老師曾講過:“核心期刊的版面有限,連等待評職稱的老師都極有可能排不上掛名的隊。”
所以白美很崇拜文老師,她說:“文老師能擁有名校海歸、副院長、教授的頭銜,簡直就是人中龍鳳的范本,值得每個學生仰望,授課時的文老師優(yōu)雅風趣,深受學生們歡迎。”白美這時候還不知道,老師和學生大多是沒有利益糾葛的,而一旦成為上下級,情況就會變得很不一樣。
同事姜橙勸白美,不要把這攤活兒想得多“高大上”。Q大是一所不出名的學校,很多人來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躺平,工作上的事情不必追求完美。姜橙是科研院的財務(wù)秘書,已經(jīng)干了5年多了,早就摸透了高校的“內(nèi)在邏輯”。
有一次,姜橙仔細端詳了白美一會兒,建議她以后不要穿這類花里胡哨的衣服來上班。我聽著同事一板一眼地給白美傳授“經(jīng)驗”,覺得白美真是遇到了好前輩。但是,白美卻不這么想,覺得姜橙“管得寬”,白美不服氣地說:“文老師曾親口夸過這個裙子好看。”
我從白美身上看到了自己剛來科研院工作時候的影子,把這看成臥虎藏龍之地。有人是人美心善的“二寶媽”,跳槽前是上市公司高管,每天光鮮亮麗,氣場溫柔得像一股清流,分起活來也不藏私,大家都說她是“最靠譜的前輩”。有人曾在國慶大典上持請柬直通天安門觀禮臺,是我們這些普通同事微信列表里唯一的“大咖”,他不常來辦公室,但偶爾來了,總會坐下來和大家聊聊八卦,說話客氣極了。還有人兼職名企會計師事務(wù)所,白天“日進斗金”,晚上給研究生審論文卻只說一句:“查重過就行。”
那時我天真地把這份工作看成是一群閃閃發(fā)光的大人,共同守護著知識的燈塔。直到后來,我才慢慢看清,那些光,大多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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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的一天,我和白美一起去學校打印室完成文老師布置的任務(wù):一份百余頁的會議資料,需要裝訂打印,下班之前科研院的老師們需要人手一份。不巧學校打印室“業(yè)務(wù)”格外多,負責的兩個老師一個在訂畢業(yè)論文,另一個在電腦前校對文檔。倆人沒一個好臉色,我和白美剛一進門,她們就打發(fā)我們走。
我試圖緩和氣氛,向那位年輕一些的女老師求助:“親愛噠,先給我印了唄。”但她卻毫不客氣地說:“今天我這都是急活兒,你明天再來吧。”科研院在Q大是個“人少活少成果少”的不出名的單位,因此常被打印室“瞧不上”。相比之下,畢業(yè)論文、集體印書這類活兒量大錢多,打印室自然愿意優(yōu)先處理。
白美一直跟在我身后,聽完了這一通對話,連打印室的門都沒跨進來,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打道回府的準備。我卻不準備放棄,打印室的“冷嘲熱諷”我早已見怪不怪。
打發(fā)我走的老師見我不肯走,對著我又是一頓輸出:“科研院到底算哪級單位啊?我都沒聽別的單位提起過……你們下次多攢點材料再一塊兒來印吧,我今天真是沒工夫管你。” 她邊說邊指著身后運轉(zhuǎn)不停的機器,意思是現(xiàn)在的活兒一時半會兒結(jié)束不了。
我站在機器前,掏出u盤舉到“冷臉老師”面前,臉都要笑爛了,打印室終于印了科研院的材料。返程的路上,白美一直在吐槽打印室,既嫌他們辦事費勁,又嫌他們說話難聽。她驚訝于我居然能對著別人的冷臉笑出來。
“你變了!”白美淡淡地說:“你不是說,平時上班的時候不愛笑嗎?”
我回答:“以前是不愛笑。后來向金錢彎了腰,每天笑呵呵。”
遭受過冷言冷語后的白美,給打印室打出了差評,但她又試圖分析原因:“就是因為Q大的層次低。”說著,她笑了起來,又說:“層次低也不錯,起碼壓力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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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美雖然學的是會計,但是對經(jīng)濟學很感興趣,她說:“萬一我們能研究出一些賺錢訣竅呢。比如,買哪只股票會漲。”基于此,白美對科研院里的阿程老師最好奇,阿程是國內(nèi)大名鼎鼎的學府——R大畢業(yè)的經(jīng)濟學博士后,入職Q大已有一年多。
一次部門聚餐,白美逮住阿程老師,問他能否預(yù)測中國股市,阿程被問及這個問題時愣了一下,反問道: “我要能預(yù)測中國股市,我還用在這上班?”阿程表示,他上班的動力是攢首付。
阿程說:“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讓文老師幫我預(yù)測一下樓市。”文老師笑著擺了擺手。阿程說商學院有幾個和他玩得比較好的年輕講師,買房的時候全接在了幾年前的“歷史高位”。
阿程勸白美放棄幻想,因為科研院研究不出她想研究出來的東西。阿程講起了自己母校的導師,那位資深前輩老教授炒股卻一直炒一直賠。他對此總結(jié)為——“要是自己能賺錢,誰還靠搞研究掙錢啊。”
其實,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研究恰是如此,自圓其說即可成文,預(yù)測與實際不符是常事,并非所有的科研學科都像發(fā)射衛(wèi)星一樣精益求精,這時候的白美還認為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研究不容分毫差錯。
后來,好學的白美又去找阿程討論這個問題,她想知道如果我們的研究目標是預(yù)測房價,利率或者股票指數(shù),是否真的能得償所愿。阿程回答:“大部分時候都會事與愿違。經(jīng)濟學的研究玄學就玄學在這里,許多看似偉大的模型卻難以經(jīng)受住現(xiàn)實的檢驗,因為一個bug是bug,一堆bug能work。”
阿程講了一個比喻,這個領(lǐng)域里只有極其頂尖的開拓者能做出非常有建設(shè)性的成果,就像是從無到有生產(chǎn)出了一件T恤衫,相對頂尖的學者做的事就像是給這件T恤衫加了個口袋,他接著說:“而我們做的研究就相當于論證這個口袋里能放鉛筆、橡皮、大頭釘……如果實在沒東西能論證,我們論證一下這里面放不下一頭大象也是可以的。雖然現(xiàn)實生活里沒人會在口袋里放大象,但好歹這也是個研究成果。我們必須得有研究成果,哪怕我們只是一個不出名的二流學校。”
對于“四非”學校而言,大家都做些面子工程,科研還是要搞,成果還是要有,在數(shù)量上完成kpi就行,這樣經(jīng)費能不斷,教師還不用太辛苦,算是“一箭雙雕”。不是每個大學老師都是“極其頂尖的開拓者”,大多數(shù)時候,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就算是她最愛的文老師,也會用許多“訣竅”來快速完成科研成果。經(jīng)濟學本身是非常容易通過查重率的學科,用同一套標準研究相同的課題,把去年的經(jīng)濟數(shù)據(jù)換成今年的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就是一篇低重復(fù)率的新論文。同樣的操作邏輯,業(yè)內(nèi)大咖用一種經(jīng)濟分析模式研究新能源汽車,我們把這個模式拿來套用,就可以寫出關(guān)于共享單車的論文。結(jié)論沒有對錯,就跟做人一樣,能自洽就是最好的。
白美開始覺得,在Q大搞科研,就像是在浪費生命。從前,她認為人得干一行愛一行,即使是身在不太出名的學校,也得好好做事。后來才發(fā)現(xiàn),干一行得像一行,行行都有獨特的“行風”,身在其中得順應(yīng)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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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程說自己最近還在忙著寫一本書,白美好奇那是一本什么樣的書。阿程說:“會計學。”白美反問:“會計學?你不是經(jīng)濟學博士嗎?”阿程說:“對啊,所以我不會寫啊。”
阿程的回答給白美聽愣了,接下來,她就在原地傻呆呆地站著,聽著阿程問她幾個會計學很基礎(chǔ)的問題。最后,阿程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就從零開始編出了一本會計學的書。白美見到了這本書的書稿,就像是一本簡化版本科教材。這本書最后被出版社出版,樣書送到科研院時,貨拉拉司機打電話叫我下樓取書。
這是白美第一次全程旁觀身邊人出書,她想和我同去,親眼看看新鮮出爐的書長什么樣。除了阿程的書,出版社還送來了幾摞研究院其他老師的書。
沉默了一路的白美,終于在我們推著沉重的小推車返回科研院時提出了疑問:“這些書真的有人會買嗎。”好心的阿程過來幫我們開門,順便回答了白美的問題,他回答:“并沒有人會買。不過出版社也不會因此虧錢,因為這些錢都由科研院從校基金會‘梭哈’了。”
阿程笑盈盈地拿了一本自己寫的書,翻了幾頁后,就把書又放進了科研院的書柜。科研院的書柜一直都是我在管,為了視覺上好看,里面擺了很多重復(fù)的書。如果一段時間過去,又有老師出了新的書,我就把重復(fù)的書替換下來,擺上新出的書。舊書通常會被堆放在墻角,如果沒老師索要,最后的歸宿就是學校收廢品老大爺?shù)娜嗆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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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阿程離開后,去財務(wù)處交材料的姜橙進了辦公室,吐槽自己在財務(wù)耗了太久。姜橙對著電腦開始做賬,我蹲在紙箱前清點舊書,辦公室里就白美顯得無事可做。她問姜橙有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幫忙。
姜橙說有一件很急的事,就是詢問大家有沒有著急要買的東西。姜橙把腦袋從屏幕前移開,確保自己能看清白美的臉,然后說了一句:“因為我急于花光科研院賬上的二十萬。這筆錢如果年底之前沒花完,就要退回去。”
曾經(jīng)我也對此疑惑滿滿,姜橙耐心地給我解釋:“科研院的賬戶上有一部分捐款是有時間限制的,到期之后要把沒花完的部分退回去。”白美立刻回答:“退回去就退回去唄。”
這種操作理論上可以,但是幾乎所有學校都不會這么做。如果捐款方發(fā)現(xiàn)自己捐的錢一個學校居然花不完,明年大概率也不會捐了。姜橙繼續(xù)耐著性子給白美一個解釋:“許多企業(yè)給高校捐款后,就可以減免十分可觀的納稅額。”
精通財務(wù)的姜橙因為要做賬,深知如何花錢,同時明細還得干凈利落。白美饒有興致地問:“花到哪里才能合情合理。”答案是:出版社。姜橙說科研院在上個學年就創(chuàng)下過一口氣花掉二十八萬的記錄。
白美這才反應(yīng)過來從“阿程”到“出版社”到“姜橙”這個鏈條。與此同時,她開始理解“對自己的書毫不在意”的阿程,他不過是在完成kpi,花掉賬面上的錢,僅此而已。
而主管“賬面上的錢”的姜橙,在報銷問題上從來不卡科研院的任何人,一千塊錢以下的報銷根本不值得她耗費精力,除非出了大簍子,才會出面說話。有一天,姜橙說:“文老師的報銷單又被打回來了……”姜橙見沒人接話,竟主動呼喚我,我接話:“又要報啥沒給批?”
文老師經(jīng)常會報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前有二十多萬的差旅費,后有幾萬塊的書,這些一看就是人為往里摻水的報銷單通常會被Q大基金會的終極審核老財務(wù)一眼識破,然后被打回來“修改”。賬上的錢不花不行,瞎花也不行,大家都得在規(guī)則的灰色地帶里跳舞。
知道這些之后,白美還是會和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只是不再會經(jīng)常說“哇,好厲害”之類的話了,她可能已經(jīng)對這份工作有了些許失望,但一直試圖在說服自己。
她偶爾會說出“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容易二字”這種經(jīng)典臺詞,知道的多并不能讓人變得更灑脫,有一次她跟我說:“有時我會想,若是一直能在井底也不錯,至少見不得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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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假期前,白美被文老師指派去收集一些行業(yè)內(nèi)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并完成初步整理。文老師建議她買一本關(guān)于Eviews的書,那本書很厚,中英文加起來一共600多頁,白美買完跟我說:“這個厚度,哪怕是本小說她都沒興趣看。”
我好奇地問:“做個協(xié)整檢驗而已,5分鐘不到的事情,怎么需要買本書。”我操作給她看,并且錄了屏,如果下次她再被分配做同樣的事,忘記了就可以拿出來看看。
白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偶像文老師不過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位女士,文老師習慣在語言上把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體現(xiàn)出任務(wù)的“高深”。比起“你花5分鐘學一下這些步驟”,“去買本專業(yè)的書看一下”這種表述方式顯然更容易把樸素的事情變得更抽象。
白美對文老師的信任,從那本厚書開始裂了一道縫。她開始意識到,任務(wù)未必真的高深,有時候只是包裝。而在科研院,還有另一類“包裝”,那就是人情世故。
和科研院關(guān)系很好的平級單位曾有一個著名八卦。某院的前任院長經(jīng)常主動聯(lián)系畢業(yè)生,希望他們能給學院捐點錢或者出點路子。然而Q大畢竟不出名,混成龍鳳的畢業(yè)生寥寥。院長好不容易逮到個有點能耐的畢業(yè)生,一通聊天后,那學生坦白了多次自己也是打工人卻無果,只好說:“要不您給我拿張發(fā)票,我給您報了吧。”
后來院長準備購置新房,把這個喜訊告知了關(guān)系緊密的幾個下屬。有的老師借給院長錢,有的老師不想借錢,但又怕被記住,于是靈機一動去銀行打印了流水,以便坦言自己也有房貸要還,手頭并不寬裕。還高情商地給上司轉(zhuǎn)了一萬塊錢,說了一套漂亮話,夸上司一定是個品味很高的人,自己想為對方的新房送一臺咖啡機。
姜橙銳評這招實在高級,比起借出一筆極有可能打水漂的錢,直接破費一筆顯然更有性價比。姜橙的前半生都在和錢打交道,來Q大以前給不同公司都干過財務(wù),我問她是否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她搖搖頭說:“自己不想往上爬,一直都是當最普通的打工人,始終停留在職場絲滑摸魚,和奇葩同事流暢斗嘴的段位上。”這就是她的舒適區(qū)。她應(yīng)該也曾是個有夢想的人,那個夢想或許更大,肯定不是她現(xiàn)在跟我說的“要在學校旁邊買套房”,這個夢想一聽就有“一定得在大學混到退休”的潛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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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科研院兩個多月,白美已經(jīng)有點迷茫,她跑去問阿程:“如果是在R大那樣頂尖的學校做事,是不是情況就會不一樣。”然后,白美就被“科普”了一種被稱為“非升即走”的制度。
簽約“非升即走”的大學老師,如果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沒有拿出符合學校標準的科研成果,編制、職稱、錢,一樣也拿不上,只能卷鋪蓋走人。大名鼎鼎的“985”,“211”,“雙一流”院校永遠不愁師資。難以企及的標準會吞噬一批又一批新人,被刷掉的倒霉蛋所付出的心力會永遠留在學校成果庫,另一批新人很快就會進來。
我們都說,這個制度妙就妙在只用幾個留校崗位的成本就能吸引到大量新人前仆后繼做科研,離職的老師們合力創(chuàng)造了最大的成果卻在個人履歷上收獲寥寥。
白美還被“科普”了科研院一位久未露面的老師,她畢業(yè)于鼎鼎大名的T大,就是因為母校“高手云集”,她不想卷,于是選擇了入職Q大,Q大作為為數(shù)不多還未施行“非升即走”政策的學校,成為了許多名校博士“躺平”首選地。
大部分高校事業(yè)編逐年緊俏,連教學、科研崗的應(yīng)聘者都得擇優(yōu)輪候。“月租”取代了“買斷”,被視為更加高效的用工方式。滿意可以“長租”,比如“新編長聘”,不滿意可以隨時“不租”,比如“非升即走”。與其稱他們?yōu)椤靶氯恕保共蝗绶Q他們?yōu)椤靶履茉础保罕阋耍糜茫悄堋?/p>
總之,學校好,打工人慘,學校水,打工人也慘,都一樣會隨時隨地“大小班”,加沒有加班費的班,聽一場又一場50%的時間都是彼此吹捧的會議,然后在形式主義的洗禮下度過剩下50%的時間。給我們派活的領(lǐng)導習慣以“您可是專家哎”,“您更有經(jīng)驗嘛”,“想當初您可是在xx呼風喚雨”這樣互相客套,聽上去尊重你,其實就是捧殺,最后把一攤最瑣碎的活兒塞給剛?cè)肼毜男氯耍ǖ幌抻谡屹Y料,整理數(shù)據(jù),甚至校對論文初稿和幾十萬字的書稿。他們花了點小錢雇我們,就成了我們的上帝。
但是,其實我們每個人,也各有各的虛幻虛榮心。比起被人說是無能“拆二代”,啃老廢物,愁嫁老姑娘,不得志的脆皮做題家,“在大學工作”就像是一道光,卑微的我們希望靠它照亮所有塵埃。它是透明的羅衣,但是從沒人真正戳破這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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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白美來科研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但每個人都默認“白美”一畢業(yè)就會留下。然而,2023年,白美在順利通過畢業(yè)論文后,干脆地謝絕了這份工作,壓死白美的最后一根稻草是Q大的停車場。
白美本來是很期待自己在畢業(yè)后能開車通勤,在見過了Q大的停車現(xiàn)狀后開始搖擺。Q大只有一個地下停車場,車位有限,先到先得。每學年費用400塊,每日不限時長,折算下來,每天停車費不到1塊1。許多老師都把這里當成私家停車場,連通道和墻角都通通塞滿了車。
地上停車區(qū)也沒好到哪里去,處處都有車衣積灰的“不動車”。我倆笑稱這就像是“覆面”的風刮到了校內(nèi)路。白美和我都很喜歡《使命召喚》里一些“不露臉”的角色,但游戲和現(xiàn)實終歸不同。扣動扳機、和打不贏的對手同歸于盡是很帶勁兒,然而,面對各種不如意卻依然兢兢業(yè)業(yè)地當一枚螺絲釘,聽上去更像個硬漢。
Q大有個機動車工作群,這是個非常熱鬧的群,能看到世間百態(tài)。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在群里呼吁那些占著充電車位卻根本不充電的無良車主趕緊挪車,要么就是吐槽地下車庫占著過道亂停車的懶人沒素質(zhì)。通常,大家會以“請車牌為xxx的老師挪一下車”作為開場白,偶爾也會有人“零幀起手”,開口就是“能不能有點素質(zhì)”。
我知道白美是失望的——不是失望于停車位,而是失望于那份“看似體面”的未來和“看似高級”的人終究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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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美的辭職,讓她的輔導員瞬間“炸鍋”,因為一年一度的畢業(yè)生去向統(tǒng)計工作已經(jīng)展開,少了白美一個“準打工人”,就意味著整個學院的就業(yè)率又要下跌幾個點。
輔導員又拿出了那一套“先就業(yè)再擇業(yè)”的古早說辭,并擺出一副真的為了她好的面孔。輔導員說:“畢業(yè)生都是要從最普通的工作做起,人不能當無業(yè)游民,科研院有那么多人都有活兒干,大家每天也都很快樂。”輔導員的口氣飄渺又高傲,仿佛這份工作就是白美前世修來的福氣。
白美問我“上班快樂嗎?”我的回答是:“下班更快樂。”
我問白美是否會喜歡上這里的工作,她像撥浪鼓附身,一個勁兒搖頭。她已經(jīng)對這里徹底祛魅了,北京有42%的打工人月收入在6k以下,現(xiàn)在很快就會少一個白美,因為她決定不打工了,gap的這段時間,她當起了全職包租婆。
白美在科研院參與日常業(yè)務(wù)的日子總共也沒有半個月,她懷著好奇心而來,滿載失望而去。姜橙給白美做了勞務(wù)費,一共18天,她不理解為什么白美會不喜歡這里的工作。
“多好的地方啊,怎么留不住人呢。”姜橙疑惑不解,“那小姑娘多像是一個能過清閑日子的人啊……你說,咱這工作真是干久了什么人都見得著哈。”
“誰說不是呢。”我也覺得和白美共事的經(jīng)歷很獨特,“以后等我八十了,估計還能記起來,跑路的前同事只干了兩周半。”不過,姜橙又替白美覺得惋惜。這樣一個總向往在工作里尋找滿滿成就感的人,到哪兒都會成為失意者吧。
全力以赴地浪費生命,或許才是普通科研人的真實寫照。外人看來,大學教師不僅是知識與能力的象征,更是一種成功的標簽,但科研遠沒有表面那般光鮮,它容易讓人的思維陷入狹隘,在體制的夾縫中掙扎,要么激烈競爭、內(nèi)卷至死,要么默默無聞、碌碌無為。
真正投身有意義研究的人鳳毛麟角。也許多年后,Q大會誕生這樣一位卓越的學者,那是我們共同的期待。世界上活法多樣,放棄自己覺得無意義的工作,同樣是一種勇敢的選擇。面對所謂的“無意義”,有人選擇等待,有人選擇孤勇前行。
其實,我們何嘗不覺得自己也在浪費生命呢?
編輯 | 小滿 實習 | 琦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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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瓜同學
寡王一路碩博,你我終成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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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二十不惑》,圖片與文章內(nèi)容無關(guān),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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