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一個長文,
可以說披肝瀝膽,好好總結了華夏的天文歷法。
雖然看者寥寥,但還是記錄下來,
以待后來有緣人。
先繼續講《數術九章》的第二首詩,
也是其中的第二章內容,述天時。
述天時
七精四穹,人事之紀。追綴而求,宵星晝晷。
歷久則疏,性智能革。不尋天道,模襲何益。
三農務穡,厥施自天。以滋以生,雨膏雪零。
司牧閔焉,尺寸驗之。積以器移,憂喜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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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層層遞進,道盡了天文學的根本、精神與應用:
詩的第一層:天文學的基石是什么?(“七精四穹,人事之紀”)
秦九韶開篇點明,日月五星這七大運動的天體(七精),
在恒星構成的天幕(四穹)中運行,
其規律正是人類社會制定歷法、記錄時間的根本綱紀。
古人通過夜觀星象、日測日晷,
來追算和記錄這些規律。
詩的第二層:對待知識的科學精神是什么?(“歷久則疏,性智能革”)
這是全詩的靈魂,閃耀著超越時代的光芒。
他明確指出,任何歷法用久了,
都會因為微小誤差的積累而變得疏漏不準。
此時,必須依靠人的智慧與理性去革新它!
如果不去探尋天體運行的真實規律(天道),
僅僅是模仿、抄襲古法,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是一種強烈的、追求真理的批判與創新精神。
也是華夏幾千年制歷的傳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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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層:天文學的終極目標是什么?(“三農務穡,厥施自天”)
他將高深的理論拉回到了現實大地。
天文學不是空中樓閣,
其根本目的是服務于農業生產這個國之命脈。
精準的歷法與節氣,關乎著萬物的生息與國家的收成。
這也是我一直強調,
華夏是以農耕立國,
只有農耕,才需要精準詳細的歷法天文知識,
天子的神圣權威在于代天授時,
這也是華夏王道政權的合法性來源。
也只有農耕文明才能有物質基礎和天文積累從而產生科技。
西方直到中國的明末還是刀耕火種,
他們是沒法產生高端的數學和科技的。
這一點只要抓住知識科技的源頭在天文是很容易反推出來的。
第四層:如何將理論付諸實踐?(“司牧閔焉,尺寸驗之”)
從歷法延伸到氣象,秦九韶指出了當時實際操作中的問題。
地方官員用各種容器測量雨雪量,
但如果測量工具(天池盆)放置不平或形狀不規則,
得到的數據就是失準的。
基于錯誤數據得出的憂慮或喜悅,自然也都是虛假的。
為此,他在《數書九章》中專門設計了復雜的數學模型來解決這個問題,
體現了嚴謹求實的治學態度。
從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求真務實、敢于批判、勇于創新的科學靈魂。
而這種精神,正是華夏天文學數千年來一脈相承的核心驅動力。
秦九韶所倡導的“不尋天道,模襲何益”的精神,
在后世的天文探索中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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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探索的集大成者,便是那幅宏偉的《坤輿萬國全圖》。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指出,
這幅地圖并非利瑪竇所帶來(可參考李兆良教授的研究),
而是鄭和船隊測繪世界的輝煌成果,
是中國自身天文地理學發展的巔峰之作。
圖中的“九重天圖”與“十一重天圖”(見于《兩儀玄覽圖》等類似圖籍),
正是對“天道”進行系統化、模型化的偉大嘗試。
它們將秦九韶詩中的“七精四穹”進行了精密的結構化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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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先詳細說說“七精四穹”:
七精指的是太陽、月亮,以及金、木、水、火、土這五顆行星。
它們是天空中最主要的“動態”星體。
四穹指的是布滿恒星的“天幕”,它們的位置相對固定,是“靜態”的背景。
人類社會的歷法、節氣、農時等所有關乎時間的綱紀,
都是通過觀察這七大天體在恒星背景下的運行規律而確立的。
而為了系統性地解釋這些規律,
《坤輿萬國全圖》上的“九重天圖”提供了一個清晰、精密的宇宙模型。
《坤輿萬國全圖》中的“九重天”并非宗教意義上的“三十三重天”或者“三十六重天”,
(當然,三十三重天這些今后也可以講一講)
并非一個模糊的想象,
而是一個有著精確數據支撐的、以地球為中心的層級宇宙模型。
它如同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球層嵌套結構,
每一層都有其專屬的天體和運行法則。
第一重天:月輪天
運行周期:27日31刻(約27.3天)為一周。
這是距離地球最近的天體,其運行周期是陰歷(太陰歷)的制定基礎。
第二重天:辰星(水星)天
運行周期:365日23刻(約365.24天)。
注意,這里的周期并非水星的公轉周期,
而是指它與太陽會合的周期,在視覺上與太陽年相關聯。
第三重天:太白(金星)天
運行周期:365日23刻(約365.24天)。
同水星天一樣,反映了其與太陽的視覺運行關系。
第四重天:日輪天
運行周期:365日23刻(約365.24天)。
這是太陽的運行層,其周期定義了“年”和二十四節氣,
是陽歷(太陽歷)的核心,
也是指導農業生產的根本(所謂“三農務穡,厥施自天”)。
第五重天:熒惑(火星)天
運行周期:1年321日93刻(約687天)。
這個數據非常接近火星約687天的公轉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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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重天:歲星(木星)天
運行周期:11年313日73刻(約11.86年)。
這與木星約12年的公轉周期高度吻合,
古代稱木星為“歲星”,
并以其運行位置來紀年(太歲紀年法)。
第七重天:填星(土星)天
運行周期:29年155日25刻(約29.4年)。
這與土星約29.5年的公轉周期也極為相符。
第八重天:二十八宿天
這是所有恒星所在的層面,
即中國古代天文學中的“二十八宿”體系。
它被視為一個固定的背景天球,
是日月五星運行的坐標參照系。
第九重天:無星帶(宗動天)
這是宇宙的“發動機”。
古人認為,
日月五星和恒星天本身順時針(自西向東)按各自周期運行,
但同時,它們又被這個最外層的“宗動天”帶動著,
每天逆時針(自東向西)旋轉一周,
從而形成了我們看到的東升西落現象。
它是一切運動的“第一推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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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我再將我多年研究華夏天文的心得披露出來,
那就是,華夏傳統的天文模型,
是以北極星為傘尖,
北極星與地球地軸連線為傘桿,
以二十宿背景為傘布,
以“七精”軌道為傘上分層緯線,
以大道斡旋轉動傘桿,從內層的北斗指針開始,
一層層帶動外層一并旋轉的,
層層嵌套的周期運動的宇宙模型。
這段話怎么理解呢?
我們可以將“我們所在的”宇宙想象成一把正在緩緩旋轉的、結構精密的“宇宙之傘”。
(注意,這里一定是我們所在的,是以人生存的地球為中心的宇宙,而非絕對宇宙)
下圖之一是北極星與其周圍星星的真實星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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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之尖是永恒的北極星:
這把巨傘的傘尖,正是那顆在北天恒久不動的北極星(紫微星)。
它是一切旋轉的絕對圓心,
是整個天宇秩序的頂點與定位之錨。
因為我們頭頂的北極星基本千百年相對不動。
傘之桿是貫通天地的中軸:
連接北極星與地球地軸的那條無形直線,便是這把傘的傘桿。
它構成了宇宙的中軸線,是天地秩序的脊梁。
所有的天體運動,都圍繞著這根看不見的軸心展開。
傘之布是二十八宿的宏大背景
廣袤深邃的二十八宿星空,
則構成了這把傘華麗的傘布。
這片看似靜止的恒星背景,
為日月五星的表演提供了宏大的舞臺,
是記錄一切天體位置的終極坐標系。
傘上緯線是七精的專屬軌道
而日月五星(七精)各自運行的軌道,
就如同繪制或鑲嵌在這傘布上的一圈圈同心緯線。
從最靠近“傘桿”的月輪天,到最外層的土星天,
每一重天就是一道獨立的軌跡,
層次分明,嵌套其上。
轉動之力是“大道”的斡旋
是誰在轉動這把宇宙之傘呢?
答案便是那驅動萬物的“大道”之力(斡旋之力)。
這股原初的動力首先轉動傘桿,
其力矩由內而外傳導。
如同一個精密的鐘表,從核心的北斗七星(被視為天的指針)開始,
帶動著月、日、五星所在的每一層天,
乃至最外層的恒星天幕,
共同參與這場周而復始、宏偉壯麗的旋轉。
因此,九重天模型的神髓并非一個靜止的層級模型,
而是一個以北極為中心,
由內向外、層層驅動、周期運轉的動態宇宙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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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九重天模型,在類似的古圖中,
如《兩儀玄覽圖》,
我們還能看到一個擴展版的“十一重天”模型。
它在天文學的基礎上,融入了更多哲學和神學思考。
其前七重天與九重天模型基本一致,
即月、水、金、日、火、木、土。
但在其上,又增加了:
第八重天:五十二相即三垣二十八宿天(圖中字跡不清),
那么這里的五十二相是指什么呢?
寫這篇文章時我手上沒什么資料,
只能以我自己的思路來說說,
這里的五十二相可能是指52星期,總計364天,表時間維度,
三垣二十八宿則是空間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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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重天和《坤輿萬國全圖》中的第八重天是一致的,
為背景的恒星海。
第九重天:無星水晶天。
第十重天:無星宗動天帶轉動下十重一日作一周。
第十一重天:天主上帝發見天堂諸神圣所居,永靜不動。又稱常靜天。
這是宇宙的終極、絕對靜止的彼岸,是超越所有物理運動的精神與信仰的領域。
對比可知,“九重天”更側重于一個可計算、可觀測的物理宇宙模型,
而“十一重天”則是在此基礎上,
構建了一個包含形而上層面的哲學宇宙模型。
而且這里多了兩個當前宗教的詞語“天主”“上帝”,
表示形而上的宇宙起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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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這兩個詞本來就是華夏的,
因為華夏有以天為主的傳統(《史記》中記載秦始皇封禪時提到了八神,亦稱為八主,其中包含天主),
以昊天上帝(太上昊天至尊金闕玉皇上帝,即民間的玉皇大帝)為信仰,
最后被外來宗教借用了這兩個詞。
就如同,方丈一詞本為漢人本土道教所有,
方寸為心,表凡人之心可照亮一寸空間。
方丈則表修道之士其心可照亮一丈之室,
形容有修行,也被佛教借用再也沒有“歸還”。
凡此種種,千百年來一直上演,不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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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古人將宇宙看得如此層次分明,
每個天體都有自己獨立的運行周期,
才導致了中國古代復雜的多元歷法體系:
比如陰歷依據月輪天的周期。
陽歷(節氣)依據日輪天的周期。
陰陽合歷(農歷)是通過設置閏月,巧妙地將前兩者協調起來。
更宏大的五星歷、星辰歷乃至北斗歷則參考了更高層天的運行規律。
然而,所有這些周期都不是完美的整數,彼此之間也難以通約。
因此,任何一套歷法運行久了,
都會與實際天象產生微小的偏差。
這種偏差日積月累,便會“歷久則疏”。
西方只抄的會太陽歷,也就是當前用的公歷,
不會陰陽合歷,不會太陽歷中的節氣,
只抄的了一個回歸年,
更不會通過歲星周期乃至更高層的北斗周期來修歷。
我們的祖先千百年以來從未將歷法視為僵化的教條。
他們強調“性智能革”——必須依靠人的智慧和持續不斷的觀測(不尋天道,模襲何益),
去修正和革新歷法,使其盡可能地貼近宇宙運行的真實規律。
從漢代《太初歷》到元代郭守敬的《授時歷》,
再到宋明時期,每一次“修歷”,
都是一次偉大的科學實踐,閃耀著實證與理性的光輝。
總而言之,下次當我們再次審視《坤輿萬國全圖》時,
請不要只驚嘆于其地理的廣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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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要嘗試看懂其中蘊含的“九重天圖”,
那是我們祖先在鄭和時代便已構建的精密宇宙觀。
它不僅是一幅地圖,更是一把鑰匙,
打開了理解中國古代天文學、歷法學乃至哲學思想的寶庫。
它告訴我們,我們的祖先不僅低頭丈量過世界,
也曾抬頭仰望,將整個星河的秩序,清晰地描繪于“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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