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男生課間赴天臺，對空椅說：爸，我快考上你母校

三月的風還裹著點料峭的冷，吹在高三（2）班的走廊上，把墻上“距離高考89天”的紅色數字吹得微微晃。我捧著剛改完的數學卷子，指節都捏得發僵——最后一道大題，全班只有陳嶼一個人做對了。
這孩子邪性。不是說聰明邪性，是太安靜了，安靜得像教室后排的影子。上課坐得筆直，筆記記得比誰都認真，可下課鈴一響，人準沒影。起初我以為他是去廁所，直到上周三，我抱著作業本往辦公室走，瞥見天臺的鐵門虛掩著，露出半只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帆布鞋的腳——那鞋我認得，陳嶼天天穿，鞋底都磨平了一塊。
我當時沒敢推門。高三的孩子心思重，萬一真是躲著抽煙或者偷偷哭，我這一闖，反而適得其反?？蛇B著三天，每天課間十分鐘，他準點往天臺跑，去得快，回來也快，臉上沒什么表情，就是眼眶偶爾會紅。

今天第四節是自習課，我故意拖了兩分鐘，看著陳嶼收拾好東西，又像往常一樣，攥著個黑色的小本子往門口走。我趕緊跟上去，假裝是去天臺找昨天落下的保溫杯，腳步放得輕，樓梯間里只有我的高跟鞋跟敲著臺階的聲音，還有上面傳來的、很輕的開門聲。
天臺風大，我剛躲到門后，就聽見“吱呀”一聲——像是木椅子在地上蹭的聲音。接著是陳嶼的聲音，比在課堂上回答問題時軟多了，還帶著點顫：“爸，今天風挺大的，你要是冷，就往我這邊挪挪。”
我心一揪，探著腦袋往里面看。天臺的角落里，放著一把舊藤椅，是去年學校翻新辦公樓時扔在雜物間的，椅面都破了個洞。陳嶼就坐在藤椅旁邊的臺階上，手里捧著那個黑色小本子，一頁頁翻開，聲音放得特別柔：“我今天數學又考了第一，王老師說，照這個勢頭，南方理工肯定沒問題。你以前不是總說嗎，南方理工的天臺上能看見江，夏天還有風從江面上吹過來，比咱們老家的后山涼快多了?！?/p>

他說著，伸手摸了摸藤椅的扶手，指尖在破洞的地方頓了頓：“我昨天把你給我買的那支鋼筆找著了，就是筆帽有點松，我用膠布纏了纏，寫起來還是跟以前一樣順。你還記得不，高二那年我生日，你從工地上趕回來，渾身都是灰，就攥著這支筆，說‘咱兒子以后得用最好的筆’……”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開始發緊，頭埋在膝蓋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我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小本子封面上，用鋼筆寫著“陳建國”三個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南方理工大學土木工程系，2001級。
陳建國？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兒聽過。晚上回家翻學校的老檔案，翻到凌晨一點，才在2019年的教職工慰問記錄里找著——陳建國，建筑工人，2019年夏天在工地高空作業時，安全帶斷裂，墜樓身亡。家屬那一欄，寫著“兒子陳嶼，當時就讀我校初中部”。
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喘不過氣。第二天早自習，我特意早去了半小時，陳嶼已經坐在座位上了，正對著那本黑色本子發呆。我走過去，把一杯熱牛奶放在他桌上，沒提天臺的事，就說：“昨天看你臉色不太好，喝點熱的暖暖胃。”
他愣了一下，抬頭看我，眼睛里還有沒消的紅血絲，小聲說了句“謝謝林老師”。我蹲下來，跟他平視：“陳嶼，要是有什么事想找人說，別憋著。不管是學習上的，還是別的，老師都在?！?br/>他沒說話，只是把那本本子往抽屜里塞了塞，手指攥著抽屜把手，關節都泛白了。直到第二節課課間，他突然走到我辦公室門口，低著頭說：“林老師，你要是有空，能不能……跟我去天臺一趟？”
天臺上的風還是很大，陳嶼把藤椅搬到陽光底下，拍了拍椅面：“我爸以前就喜歡曬太陽，說曬得渾身暖和，干活都有力氣?！彼麖目诖锾统鲆粡堈掌?，遞到我手里——照片上的男人穿著藍色工裝，笑得特別憨，懷里抱著個小男孩，小男孩手里舉著一支鋼筆，就是陳嶼現在用的那支。
“我爸沒讀過大學，他總說自己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沒考上南方理工?！标悗Z坐在臺階上，聲音慢慢的，“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成績其實挺好的，就是那時候家里窮，我爺爺病了，他只能輟學去打工。后來有了我，他就總跟我說，‘兒子，爸沒實現的夢，你得幫爸實現’。”
2019年夏天，陳建國在外地的工地干活，為了多掙點錢給陳嶼湊學費，他主動申請加班。出事那天，他還給陳嶼打了電話，說等發了工資，就帶他去南方理工看看，看看他夢寐以求的大學是什么樣的?？呻娫拻炝藳]兩個小時，工地就打來電話，說陳建國出事了。
“我媽那時候哭得快暈過去，我就抱著這本本子，坐在醫院的走廊里?！标悗Z指了指那本黑色本子，“這是我爸的日記，他從二十歲開始寫，寫他想考的大學，寫他想給家里買的房子，寫我小時候的趣事。他還在最后一頁寫，‘等兒子考上南方理工，我就帶著這本日記，去學校的天臺上，跟他一起看看江’?！?br/>說到這兒，他再也忍不住，眼淚砸在藤椅上，濺起小小的水花：“林老師，我有時候特別怕。我怕我考不上南方理工，怕我爸的夢實現不了，怕以后沒人再跟我說‘兒子，爸為你驕傲’?！?br/>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喉嚨也發緊：“陳嶼，你爸從來不是要你替他實現夢想，他是希望你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你看你現在這么努力，這么優秀，他在天上看著，肯定特別驕傲?！?br/>從那以后，我偶爾會陪陳嶼去天臺坐一會兒。有時候他跟他爸說學習上的事，說哪道題終于弄懂了，說模考又進步了幾名；有時候我跟他爸“聊天”，說陳嶼在學校表現多好，說班里的同學都愿意幫他。陳嶼也慢慢變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沉默，課間會跟同學討論題目，臉上也有了笑容。
五月底的時候，學校組織去南方理工參觀。陳嶼站在學校的天臺上，看著遠處的江，眼睛亮晶晶的。他掏出那本黑色日記，一頁頁念給風聽：“爸，你看，這就是南方理工，比你說的還好看。等我考上了，就把你的日記放在宿舍里，每天跟你說學校里的事。”

高考那天，我在考場門口給陳嶼遞準考證，他把那本黑色日記放在口袋里，攥著我的手說：“林老師，我不緊張了。我知道我爸會陪著我?！?br/>出成績那天，陳嶼拿著錄取通知書，第一個跑到天臺，把通知書放在藤椅上，聲音笑得發顫：“爸，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南方理工了！你看到了嗎？”
風把通知書吹得輕輕晃，陽光灑在藤椅上，像是有人輕輕拍了拍陳嶼的肩膀。我站在天臺門口，看著陳嶼仰著頭，臉上是釋然的笑容，突然明白——有些愛從來不會消失，它會變成風，變成陽光，變成我們心里最溫暖的力量，陪著我們一直走下去。
后來，陳嶼去南方理工報到的時候，特意把那把藤椅從學校運了過去。他說，要把椅子放在大學的天臺上，讓爸爸每天都能看見江，看見他努力的樣子。而我每次路過高三（2）班的走廊，都會想起那個在天臺上對著空椅子說話的男孩，想起他眼里的光，想起有些夢想，從來不是一個人的堅持，而是兩代人之間，最溫暖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