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在重溫紅樓夢時,偶然注意到一個小細節,自為頗有意趣。
彼時,寶玉正因為黛玉、湘云的埋怨而心灰意冷想要參禪,黛玉聽聞此言,便問了寶玉一句機鋒:“寶玉,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
一句話將寶玉說得不能答對,大家笑寶玉愚鈍,寶玉也和這些閨閣女兒重歸于好,大家便也一笑揭過,連讀者也普遍認為黛玉這句話是玩話,并不在意。可這句話仔細咂摸一下,竟大有深意。
寶玉這么一個紈绔子弟,究竟有何貴,又有何堅?
不可否認,寶玉的性子在世俗之人看來,是并不優秀的。
在常人看來,寶玉百無一用。他雖然是賈府的活龍,乃父賈政和祖先寧榮二公均對他抱有極大的期待,可寶玉本人卻不僅不愿挑起復興家族的大梁,甚至不肯正視家族敗落的現實。
寶玉本人的性格也很奇怪,是一個“有些呆”的人。第35回傅家的兩個婆子來請安,碰巧看到寶玉被熱湯燙到,還只管問玉釧兒有沒有燙著,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氣。”
就連對于那些他喜歡的女孩子,寶玉也其實并非護花使者,竟是個大麻煩。他對女孩兒們極盡體貼,卻因此害了金釧兒、晴雯等人的性命;他幫香菱換裙子、服侍平兒梳妝等行為,也都處在倫理的灰色地帶,倘若致人誤會,這些地位低下的女子也一定將受到傷害。
這樣的寶玉,難道也有其至貴、至堅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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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要說寶玉這個人的優點,還是能說上一些的。例如他的體貼、他的善良、他的聰慧靈秀、雜學旁收,雖說沒什么用,但也都可以稱之為優點。
然而,他的至貴至堅之處,卻遠不是這些具象而浮于表面的優點。
要深入論述寶玉的至貴至堅,還要從小說的開頭講起。
當初,一僧一道將補天頑石夾帶入凡塵之中前,曾施法將它變成了一塊扇墜大小的晶瑩美玉。當時這僧人說了這么一句話:“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
一僧一道為何不能將頑石以其真容帶入凡塵,反而要大展幻術,將其變成刻有字跡的美玉呢?
這是因為,世人并不能識得這塊頑石實際的好處,若是以其真容下凡,則必然得不到應有的重視。故此,必須將這頑石“包裝”一番,讓它的“好處”一眼即見,這才能夠引起注意。
頑石的好處,真的如它的幻像通靈寶玉上所寫一樣,是“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嗎?
它的實際的好處,一僧一道后來說得很清楚,是當初它在青梗峰上的狀態:“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而通靈寶玉上鐫刻的,不過是世人關心的東西,和算命的神棍在招牌上寫的“每算必靈”沒有什么兩樣,而與它本身的“好處”并無干系。
只是因為,世人并不能理解這種“無喜亦無悲”的美好,故而頑石只能以幻像示人。
頑石如此,寶玉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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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盡管看起來百無一用、頑劣淘氣,可他貴,他的堅,又豈是凡俗的人能夠理解和欣賞的呢?
寶玉的至貴之處,其實并非別的,正在于他是他本身。
他至純至真,秉持一份最原始、最天真的性情,來與萬物接觸,用赤子的本真來與世界相處,對一切美好事物都有真誠的呵護、深刻的共情與發自內心的尊重。
寶玉的世界觀里,沒有“價值”這一說,而只有“美丑”、“性靈”。他不通人情世故,只因為覺得姐妹比自己美好,而通靈玉卻獨自己所有,就發性子想將其砸碎;他對于民生疾苦和社會真相毫無認知,認為扇子可以用來扇,但如果就喜歡撕的聲音,那撕著玩也沒問題;他不喜歡仕途經濟,僅僅因為他認為那些為官做宰的人們是丑惡的,即便官場社交可以帶來許多好處,他也堅持不愿與這些人相交;他贊美未嫁人的女孩身上的美好,也痛惜與厭惡嫁人后的女子所不得不沾染上的現實的“死珠”氣息。
這些特質,正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的本能。寶玉的可貴,正在于他保留了他最純真的本心。他未曾受到社會的訓規、現實的異化,所以他是他自己,而且也僅僅只是他自己。
寶玉的堅,也正在于他絕不愿意玷污自己的這份純真與對美好的信仰。
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這一節中,寶玉曾論述過“天然”的概念,其時他盡管知道賈政不喜歡他的這些論述,卻仍然堅持發表自己的觀點,差點被賈政“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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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文寶玉挨打后,又對林黛玉說:“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這樣的聲明固然有些中二,但他能夠在剛剛受過重撻的情況下堅持這個想法,也算頗有些豪氣。
80回后,賈府大廈傾覆,寶玉最終也因為各種原因,選擇了出家。我相信,他出家的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他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已經被現實無情地踐踏。連他所珍愛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他賈寶玉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還不如一走干凈。在那樣一個哀鴻遍野的時刻,也許唯有出家,還能使得他守住一些以往曾經愛如性命的本真之心。
其實,通靈寶玉的隱喻在這個層面上也是十分有趣的。所謂玉不琢不成器,通靈寶玉本是一塊未曾雕琢的補天巨石,不管一僧一道怎樣在玉上鐫刻文字,又在其上雕琢出可以穿線佩戴的孔,這塊玉的形象仍然只是“幻像”,它的真實形象仍是那塊不曾雕琢、不曾改變的石頭。
從某種角度來說,寶玉的貴與堅,正是他不為世界所容、不為他人所理解的原因。他的堅持本心,眾人便認為是牛心古怪、不聽勸告、頑劣固執;他的愛惜美好,便被眾人認為是有些呆氣、不通世故。
現實是殘酷的。寶玉的這些品質,并沒有使他在現實的生存中獲得優勢,反而使得他的生存能力極差。貴為公子時,他難以完成一個家族繼承人所應該承擔的義務;而家族傾覆時,他更難以憑自己軟弱的雙手力挽狂瀾。最終,正是因為他的這些特質,他未能中興家族,也保護不了自己珍愛的一切,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看著這些芳華美妍,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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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種形而上學的至貴與至堅的品質,是并不受現實的衡量與束縛的。人的靈魂不應該是因為現實而存在,就像人的生命價值并不在于他這輩子能賺多少錢、能當上多大的官、娶到多么好的老婆。
《莊子·逍遙游》中有一則故事,講的是惠子有一棵大樹,認為其樹干結滿樹瘤、樹枝彎曲扭結,無法用繩墨規矩等物加工和約束,所以惠子認為這種大而無用的東西是應該被拋棄的。
而莊子則反駁說,為什么不把這樹栽在空無一物、廣闊無垠的曠野里呢?樹既無用,也就不會被斧頭錛子等砍伐而短命,無論什么事物都不傷害這樹。當人們覺得它一無所用的時候,它又怎么會受到折困疾苦呢?
莊子認為,樹存在的意義正在于它是一棵樹,而不是因為它可以用于做木材、做器皿。
喜歡讀莊子的寶玉,也正是這樣一棵大而無用,卻無喜無悲自由自在的樹。
我們在社會中生存,往往已經習慣了物化自己。只有物化自己,才能用自己的學識、時間、工作經驗等東西換來生存必需品,只有甘于物化自己,才能在社會的龐大機器中找到一個方格間的位置安放自身。
我們可能是一個好的員工、好的父母兒女、好的配偶、好的公民,但我們往往忘記了,我們還是我們自己。我們本來并不是用于利益交換的商品,并不是家里的頂梁柱、老板的牛馬、社會的螺絲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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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寶玉的存在、紅樓夢的存在,正是在提醒我們這件事:寶玉是百分之百的人,而我們絕大部分人,卻時常或多或少忘記了自己作為人的天性。
總有人論述寶玉的品性頑劣,配不上寶釵或者黛玉,又或者他的外在條件極佳,所以是寶釵或黛玉配不上他;總有人論述寶玉的性情糟糕,學習不肯上進,不能承擔家族的重擔。
然而當我們開始論述寶玉是否與寶釵或黛玉相配的時候,我們已經將他們物化為或輕或重的秤砣,放在大家價值觀的稱上稱量對比;當我們開始探討寶玉是否能夠中興賈府時,他便已經是一頭負重千斤的牛,不論這頭牛是懶惰還是勤奮,是羸弱還是強壯,他也同樣早已脫離了人的屬性。
是的,當我們丈量寶玉的價值,我們已經失去了寶玉的“價值”。
同樣地,當我們開始和老板斤斤計較那五斗米是否少了一升,其實我們已經失去了一些無法用價值衡量的東西。
生而為人,生存是第一位的,因此人除非家里有礦,否則必然經歷社會的異化,也必然自我物化。但同時,生而為人,如果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人的本心,又是何其可悲。
但無論如何,只要“寶玉”還在我們心中存活著,我們就還有底氣對世界說,我們作為一棵會思想的蘆葦,并不曾完全倒伏。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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