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盛夏,西瓜不僅是中原大地消夏解暑的時令鮮果,更被勤勞聰慧的百姓琢磨出百般滋味。在眾多西瓜吃食里,母親親手釀造的西瓜醬,是刻在我味蕾深處的獨家記憶。那琥珀色的醬體里,藏著八十年代困頓歲月的溫度,更盛著母親用雙手為我們撐起的三餐四季。
打我記事時已是八十年代,分田到戶后,家家戶戶雖不再受饑餓煎熬,但若想讓餐桌日日有菜,仍是奢侈的念想。可母親總有辦法,田埂上的灰灰菜、馬齒莧、野苜蓿、薺菜,經她巧手燙洗晾曬,便能在飯桌上飄出清苦又鮮爽的香氣。只是我們姐弟幾個外出上學時,這份幸運便打了折扣 —— 食堂的菜金是筆不小的開銷,書包里永遠裝著母親做的咸菜,其中最常出現的,便是那罐能下飯、耐存放的西瓜醬。
每年西瓜大量上市的時節,母親總會瞅準便宜的價錢,一口氣買下十來個,為制作西瓜醬做準備。這醬,是她為求學的孩子們備好的 “佐餐佳釀”,主料不過是尋常黃豆與當季西瓜,卻要耗費她一整個三伏天的心思。
入伏后,母親先將精選的黃豆煮熟,趁著熱氣倒進簸籮,再撒上面粉細細拌勻,要讓每粒豆子都均勻裹上一層 “面衣”。這活兒總在悶熱的堂屋進行,滾燙的豆子蒸騰著熱氣,母親額頭上的汗珠滾得比豆粒還大。她兩只手忙著翻動豆子,既怕汗滴掉進簸籮壞了醬的潔凈,又騰不出手來擦汗,便總叫我站在旁邊,拿毛巾替她擦拭。那些被汗水浸得發亮的額頭,和豆子裹上面粉后溫潤的光澤,成了我記憶里三伏天最鮮活的畫面。
豆子穿好 “面衣” 后,母親會用新鮮的桐樹葉層層蓋嚴,不留一絲縫隙,讓它們在濕熱里靜靜發酵。三五天后掀開樹葉,原本粒粒分明的豆子已變得黏連,扯出細細的絲來,像被歲月悄悄系上的牽掛。這時母親便把它們攤在葦席上,讓盛夏的烈日把水分一點點抽干。晾曬的日子里,她會帶著我到圍墻邊的花椒樹下剪枝,到菜園里摘紅辣椒,把蔥姜蒜、八角桂皮這些 “五香八大味” 一一備齊。等豆子曬得干透發脆,熬料汁的柴火便在灶膛里噼啪燃起,各種香料在滾水里漸漸舒展,香氣漫出廚房,連看院的小狗都忍不住伸長脖子張望。
熬料汁的同時,母親已將西瓜一個個切開,徒手抓碎。紅瓤混著黑籽,汩汩地淌出甜汁,與發酵后呈紅褐色的干豆子在瓦盆里相遇、相擁。這時候的料汁必須徹底晾涼才能倒進去,母親說,滾燙的汁水會 “燙壞” 瓜瓤的清甜,失了那份獨有的鮮爽。所有原料在瓦盆里融合后,她會用干凈的白棉紗布罩住盆口,既讓陽光能透進來,又防著蚊蠅來 “搗亂”。接下來的一個月,瓦盆就放在院子里最曬的地方,母親每天都要攪拌一次,看醬體在日光里慢慢變得濃稠,顏色從淺紅轉為琥珀,直到醬香混著瓜甜的氣息能飄滿整個院子。
每年母親總要做兩三盆,除了供家里日常食用,更要為我們姐弟幾個上學備足。醬曬成后,她還會給左鄰右舍各送一碗,親戚來了也總要讓他們帶些回去。那些裝在粗瓷碗里的醬,盛著的不僅是母親的手藝,更是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里,人與人之間最質樸的暖意。
母親做的西瓜醬,經日光反復洗禮,色澤如高原紅般醇厚,開蓋時醬香能瞬間喚醒味蕾。每次周末返校前,她總會把醬再熟制一遍,有時特意加些炸得酥香的花生,讓醇厚里多幾分脆甜。到了學校食堂,只要我擰開玻璃瓶的蓋子,總有幾個 “饞貓” 同學圍過來,嬉笑著伸過筷子。有人會把食堂打的肉菜撥給我些,換一勺西瓜醬拌在米飯里,說這樣才 “吃得香”。
就這樣,我們姐弟六個,每個人的書包里都裝著母親每周親手調制的西瓜醬,從初中到高中,從青澀少年到漸漸懂事。后來我們陸續進城工作,母親依舊每年夏天做醬。每次回老家,臨走時她總會給每家塞一瓶,說 “城里的菜哪有這醬下飯”。
直到 2007 年春天,膽囊癌無情地奪走了母親的生命。從此,家里再也沒有過西瓜醬的香氣。我和妻子曾照著記憶里的步驟試過兩次,把瓦盆放在陽臺,學著母親的樣子攪拌、晾曬,可無論怎么調試,都做不出那份熟悉的味道。
如今想來,母親的西瓜醬里,大概藏著太多無法復制的東西 —— 八十年代的日光溫度,灶臺上跳動的柴火,她額頭滾落的汗珠,還有那份把對兒女的牽掛,一點點熬進歲月里的溫柔。
(作者:平頂山市湛河區紀委監委 田松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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