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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的倒影里,映出他低垂的、布滿污跡和傷痕的臉,還有對面少女干凈美好的側影。兩個世界,涇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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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故事的主角蔡志勇,是個壞小孩,他日日夜夜地祈求著,窺見女同學趙學良裙底乍泄的春光。
這是他的第六次嘗試了,一如既往地沒有成功,但又出人意料地,他撞破了體育老師張振海的欲望,成了趙學良一日的英雄。
可是,人人都知道,蔡志勇不是真正的英雄,他是一個躲在角落里的、該始終藏于陰溝的小丑啊,他行善的前提是,他本打算作惡。
蔡志勇從來不在乎這些,但他自那日后,開始沐浴在名為趙學良的陽光下,他突然無法接受,自己是只“老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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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志勇有個秘密,一個像陰濕墻角里苔蘚般滋長、黏膩又難以啟齒的念想——他渴望窺見女生裙底乍泄的微光。這欲望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他蒼白青春期里那點可憐巴巴的勇氣。可惜,命運似乎總愛在這個節骨眼上,給他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再狠狠踹上一腳。
第五次行動,地點選在圖書館通往二樓的旋轉扶梯下方。他縮在角落,心跳擂鼓,瞄準了趙學良,她今天穿著碎花連衣裙。機會!她正駐足翻找書包里的借書卡。蔡志勇屏住呼吸,猛地蹲下,手指因激動微微顫抖,假裝系那根本不存在的鞋帶。眼睛卻像上膛的槍口,死死向上瞄準……
“哐當!”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個扶梯猛地一頓,猝不及防地停住了。蔡志勇重心瞬間前傾,那顆正充滿猥瑣渴望的腦袋,結結實實撞在前方一位壯碩大叔拎著的、硬邦邦的牛皮公文包上。
“哎喲!”他眼前一黑,金星亂迸,鼻梁骨一陣酸麻劇痛,溫熱的液體瞬間涌出。周圍的目光像探照燈般聚焦過來,混雜著驚愕、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他狼狽地捂住鼻子,指縫里全是鮮紅的血,視線模糊地瞥見上方,碎花裙擺早已隨著主人疑惑地回望,消失在樓梯拐角。只有地上幾滴刺目的血,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愚蠢和霉運。他扶著冰冷的金屬扶手爬起來,感覺那冰冷的觸感一直蔓延到心底,比鼻梁的疼痛更甚。
“廢物。”他抹了把鼻血,低聲咒罵,不知是在罵那該死的扶梯,還是罵自己。

第六次。蔡志勇的目標依舊是趙學良。她是整個一中公認的月亮,清冷、遙遠,光芒足以灼傷蔡志勇這種躲在陰影里的眼睛。
每周三傍晚,趙學良會獨自在舊體操館角落的小舞蹈室加練。那里位置偏僻,光線昏暗,更重要的是——靠墻立著一排巨大的、落滿灰塵的落地鏡墻。鏡子與墻壁之間,那道狹窄逼仄的縫隙,成了蔡志勇眼中完美的狩獵場。他反復踩點,像個蹩腳的間諜,最終確認了這個“黃金位置”。
周三傍晚,夕陽的余暉將舊體操館空曠的水泥地染成一片遲暮的橘紅,空氣里浮動著灰塵和舊木地板腐朽的氣息。蔡志勇像一尾滑溜的泥鰍,悄無聲息地鉆進鏡墻后的縫隙。空間狹窄得令人窒息,灰塵嗆得他喉嚨發癢,后背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墻壁。他蜷縮著,透過鏡子與墻壁之間那道微小的縫隙,死死盯住空蕩蕩的舞蹈室中央,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動,混合著陰暗的期待和熟悉的、因失敗而生的恐懼。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死寂中,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汗水順著額角滑下,又黏又癢,他卻不敢抬手去擦。
突然,舞蹈室那扇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了一條縫。
蔡志勇渾身一僵,血液瞬間沖向頭頂——來了!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手指神經質地摳進墻壁的灰塵里,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
然而,進來的并不是期待中的纖細身影。
一個高大健碩、穿著深藍色運動服的男人側身閃了進來,動作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敏捷。是張振海,學校的體育老師,籃球教練,以嚴厲和一絲不茍著稱。蔡志勇的心猛地一沉,失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張老師?他來這破地方做什么?他縮在縫隙里,連大氣都不敢喘,只盼著這位不速之客趕緊離開。
張振海反手輕輕合上門,關門的“咔噠”聲在寂靜的室內異常清晰。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迅速掃視了一圈空無一人的舞蹈室。確認安全后。他像一只尋找巢穴的野獸,快步走向舞蹈室一個堆放著舊體操墊和雜物的陰暗角落。那里光線最差,陰影濃重。他高大的身軀迅速蜷縮進去,拉過一塊破舊的帆布蓋在身上,整個人瞬間與黑暗融為一體,仿佛從未出現過。
鏡墻后,蔡志勇看得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喘。
張老師躲起來了?他要干什么?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上心頭。
蔡志勇縮在縫隙里,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一絲莫名的、被更高階“獵手”碾壓的恐懼,凍結了他的思維。他忘了自己為什么藏在這里,忘了趙學良,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濃霧將他徹底吞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卻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舞蹈室的門再次被推開。
這一次,輕盈的腳步聲如同踩在琴鍵上。趙學良走了進來。她穿著練功的緊身衣褲,外面隨意套了一件薄薄的、淡粉色的開衫。她似乎完全沒察覺到這方寸之地不久前發生過什么,徑直走到舞蹈室中央,將隨身的帆布包放在地板上,然后開始旁若無人地做著拉伸。柔韌的身體舒展著,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美。
蔡志勇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下意識地粘在了那件隨著她伸展動作而微微掀起的粉色開衫下擺……然而,一個冰冷堅硬的事實瞬間擊碎了他所有陰暗的幻想——她穿著褲子!非常合身、毫無破綻可鉆的長褲!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錐,狠狠扎進他蠢蠢欲動的心底。第六次,他失敗得如此徹底,連一絲僥幸的縫隙都不存在。
蔡志勇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沮喪地縮回脖子,后背重新抵住冰冷的墻壁,絕望地閉上了眼。唉,這次又失敗了……他自嘲地想著,準備結束這又一次徒勞的潛伏。
就在他萬念俱灰的剎那——
呼啦——
一聲悶響,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猛地炸開在死寂的舞蹈室里!
蔡志勇嚇得魂飛魄散,猛地睜開眼!
只見那個陰暗的角落,帆布被粗暴地掀開。張振海帶著一股狂暴的、令人窒息的氣息,猛地沖向毫無防備的趙學良。他臉上再也沒有平日的威嚴,只有一種猙獰扭曲的瘋狂,眼睛里燃燒著赤裸裸的、令人作嘔的占有欲和暴戾,他像一頭鎖定獵物的猛獸,直撲向僵立在原地、完全被這恐怖景象攫住的趙學良。
“啊——”趙學良的尖叫劃破空氣,帶著穿透靈魂的恐懼。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鏡墻后的縫隙里,蔡志勇的大腦一片空白。
恐懼?有!極致的恐懼像冰水澆遍全身。
思考?完全沒有!那是一種源于生物最底層、最本能的反應,一種被巨大危機瞬間點燃的腎上腺素狂潮!他體內某個生銹的、從未使用過的開關,“咔噠”一聲,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強行扳動了!
就在張振海布滿青筋的大手即將抓住趙學良纖細手臂的千鈞一發之際——
“轟隆——”
一聲巨大的撞擊聲,如同悶雷般在舞蹈室里炸響!
蔡志勇像一顆失控的人肉炮彈,用盡全身的力氣和體重,狠狠地、完全不顧后果地撞向了自己藏身的鏡墻。脆弱的框架結構根本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來自內部的猛烈撞擊!整面巨大的鏡墻如同被推倒的骨牌,帶著排山倒海之勢,朝著正撲向趙學良的張振海轟然拍下!
碎裂聲、重物撞擊地面的悶響、男人猝不及防的痛吼……各種聲音瞬間混合成一片刺耳的噪音風暴,玻璃碎片如同炸開的銀色煙花,瘋狂地席卷了整個空間。
巨大的鏡墻如同一座沉重的墓碑,將張振海狠狠拍倒在地。碎裂的玻璃碴子深深嵌入他的手臂、肩膀,鮮血迅速在深藍色運動服上洇開大團刺目的暗紅。張振海被壓得動彈不得,他徒勞地掙扎著,活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丑陋昆蟲。
而撞出這驚天動地一擊的“功臣”蔡志勇,此刻正四仰八叉地摔在離鏡墻殘骸幾步遠的水磨石地上。天旋地轉。劇烈的鈍痛從后背、肩膀、手肘等各個與地面親密接觸的部位傳來。額頭上傳來溫熱黏膩的觸感,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味鉆進鼻孔。他下意識地抬手一抹,滿手刺目的鮮紅——鼻血混合著額角被玻璃碎片劃破流下的血,糊了半張臉,眼鏡歪斜地掛在耳朵上,鏡片裂成了蜘蛛網。視野一片猩紅模糊。
一片狼藉的死寂。
趙學良站在原地,劇烈地喘息著,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顫抖。她驚魂未定的目光越過滿地閃爍的玻璃碎片和那堆壓著瘋狂扭動之人的鏡墻殘骸,落在了不遠處那個滿臉是血、狼狽不堪的眼鏡男生身上。她認出了他,那個總在校園角落里獨自晃蕩、眼神有些飄忽的男生。
“……蔡……蔡志勇?”她試探著,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卻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蔡志勇正艱難地想撐起身體,鼻血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動作一頓,茫然地抬起那張血跡模糊的臉,透過碎裂的鏡片看向趙學良。她的眼神里有殘留的驚恐,但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感激?
“咳…咳咳…”他想開口,卻被喉嚨里的血腥味嗆到,只能發出嘶啞的咳嗽。他下意識地抬手,用還算干凈的手背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結果卻把血跡糊得更開了,活像個唱戲的小丑。他咧開嘴,大概是試圖露出一個安撫或者表示“我沒事”的笑容,卻因為疼痛和鼻血倒灌而扭曲成一個極其怪異的表情,看起來又傻又慘。
“……嗯。”他終于擠出一個含混的音節,算是回應。

警笛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校園黃昏的寧靜。警察來得很快,現場迅速被封鎖。張振海被銬走時,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蔡志勇身上,那目光怨毒得像是淬了冰的刀子,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蔡志勇被那目光刺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避開了視線。
蔡志勇作為重要目擊者和“英雄”,接受了簡短的詢問。他腦子依舊嗡嗡作響,語無倫次,只反復說自己“碰巧”躲在后面(這個理由他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看到張老師要對趙學良不利……他本能地隱去了自己最初藏匿的真實目的。警察記錄著,眼神銳利,但并未深究他為何恰好出現在舞蹈室里。而他那個用于偷窺的小反光鏡,也安靜地躺在一片玻璃碴子里,未曾引起警方的注意。
趙學良在一位女警的陪伴下走過來。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經鎮定了許多。她看著蔡志勇,很認真地說:“蔡志勇同學,今天真的……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她頓了頓,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語來表達那種后怕和感激,只是鄭重地再次重復,“謝謝!”
她伸出手,似乎想扶他一把。蔡志勇看著那只伸向自己的、白皙纖細的手,心臟猛地一跳,隨即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往后一縮,動作幅度大得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
“沒、沒事,不用,真不用!”他慌亂地擺手,聲音因為緊張和疼痛而拔高,顯得異常滑稽。他手忙腳亂地想自己爬起來,沾著血的手在地上撐了一下,又滑了一跤,差點再次摔倒,引來旁邊幾個維持秩序的老師略帶無奈的目光。
最終,他還是拒絕了所有人的攙扶,自己一瘸一拐地挪出了人群。夕陽的余暉落在舊體操館外的空地上,帶著一絲暖意。他站在光里,校服皺巴巴地沾滿了灰塵、汗漬和暗紅的血點,額角貼著一小塊從醫務室要來的紗布,鼻子里還塞著止血的棉球,模樣凄慘又可笑。
晚風帶著草木的氣息拂過他滾燙的臉頰。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個備用的、更小的反光鏡片,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發熱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臉上似乎還殘留著趙學良那感激的目光的溫度,身體各處的疼痛也真實地叫囂著。
“下周……”他望著遠處教學樓亮起的點點燈光,聲音含混地在喉嚨里咕噥,只有他自己能聽清,“……她換新練功服的時間……是周二下午四點……器材室旁邊的排練廳……走廊盡頭那個換氣扇的百葉窗……”他的眼神在紗布和血跡的映襯下,閃爍著一絲與剛才的狼狽英勇截然不同的、熟悉的、賊溜溜的微光,混合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盤算,“……角度……應該剛剛好……這次……總該能……”
鼻血似乎又要涌出來,他趕緊仰起頭,捏緊了鼻子。夕陽的金光落在他狼狽的臉上,照亮了那副裂成蛛網的眼鏡,也照亮了他眼底那點頑固的、蠢蠢欲動的幽暗火光,未曾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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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斜斜地刺進高一(三)班的窗戶,在課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塊。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和青春期特有的躁動氣息。蔡志勇低著頭,像往常一樣,貼著墻根溜進教室。額角那塊顯眼的紗布和鼻梁上貼著的創可貼,是他昨日“壯舉”的唯一可見勛章。
教室里的喧囂在他踏入門檻的瞬間,微妙地停頓了零點幾秒,隨即以更大的音量、更肆無忌憚的姿態重新炸開。
“喲,這不是我們的‘護花使者’嘛!”后排傳來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濃濃戲謔的聲音,是班里人緣不錯的王強。他故意把“護花使者”四個字咬得極重,引來周圍幾個男生心照不宣的嗤笑。
“嘖嘖,看這傷的,昨天‘英雄救美’戰況激烈啊?”另一個男生李偉怪腔怪調地接話,故意模仿著武俠片里的臺詞,“‘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勇哥,牛逼啊!”
“勇哥”這個稱呼,此刻充滿了赤裸裸的諷刺。
蔡志勇的頭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整張臉都藏進豎起的校服領子里。他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的后頸和脊背上,那些目光里沒有敬佩,沒有好奇,只有熟悉的嘲弄、不加掩飾的鄙夷,以及一種……了然于胸的、看小丑般的玩味。
他知道為什么。
他們當然知道為什么。
他蔡志勇是什么貨色,這個班里,乃至年級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那個躲在女廁附近轉悠、在樓梯拐角鬼鬼祟祟、被女生當面啐過“變態”、被男生們當成笑料和捉弄對象的蔡志勇。他昨天為什么會“恰好”出現在那個偏僻的舞蹈教室鏡墻后面?答案在每個人心里都明鏡似的。
“英雄?”一個女生,平時嗓門就尖,此刻更是毫不掩飾地對著同桌“竊竊私語”,音量卻足以讓半個教室聽見,“我看是‘狗熊’撞大運了吧?要不是張老師……呃,那個敗類自己倒霉,誰知道他躲后面想干嘛?”
“就是,”同桌立刻附和,聲音同樣不小,“說不定就是想去偷看趙學良練舞,結果撞上這事兒了。惡心死了,還裝英雄……”
這些話像冰冷的毒刺,精準地扎進蔡志勇的耳朵。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疼痛來抵御內心翻涌的羞恥和憤怒。他不敢反駁,甚至連抬頭瞪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辯解只會引來更洶涌的嘲弄和更惡毒的猜測。他們“知道”真相,而這份“知道”,讓他昨日那點出于本能的、混亂的舉動,徹底淪為了一場荒謬的笑話和佐證他變態行徑的鐵證。
蔡志勇沒能坐到座位上,他放下書包,就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教室,只想找個沒人的角落喘口氣。廁所隔間是他唯一能短暫躲避的堡壘。然而,當他冷靜完,回到班里時,他的書包不見了。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沖出教室,目光急切地掃視著走廊。很快,他就在樓梯拐角處那個巨大的、散發著淡淡消毒水味的綠色塑料垃圾桶里,看到了自己那熟悉的、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書包。
書包帶子耷拉在桶沿外,書包的大部分身體則可憐地陷在桶內混雜著廢紙、飲料瓶和不知名污穢的垃圾堆里。
“哈哈,看!我們的‘英雄’書包也喜歡垃圾堆啊?”王強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他和李偉,還有另外兩個男生,正靠在欄桿上,笑嘻嘻地看著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惡作劇得逞的快意。
“幫你找了個好位置,不用謝!”李偉夸張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屈辱感幾乎要將他撕裂。蔡志勇沖過去,不顧垃圾桶的骯臟,伸手就去拽自己的書包。就在他的手剛抓住書包帶,試圖把它從污穢中拯救出來時——
一只腳猛地從側面踹在他的腿彎!
蔡志勇毫無防備,悶哼一聲,重心不穩,整個人向前踉蹌撲去。他下意識地想用手撐住,卻按在了濕滑黏膩的垃圾桶邊緣。巨大的沖力加上桶本身的傾倒趨勢,讓他像一只笨拙的企鵝,上半身完全栽進了敞開的垃圾桶里!
“噗通!”
“哇哦——”
驚呼和更響亮的哄笑瞬間爆發。
蔡志勇的臉幾乎埋進了冰冷的、散發著餿味的垃圾里。廢棄的牛奶盒黏在他的頭發上,揉成一團的試卷蹭著他的臉頰,一個空飲料瓶插在他的脖子旁,垃圾桶內部的空間因為他的闖入而顯得異常擁擠。他狼狽不堪地掙扎著,試圖撐起身體爬出來,但濕滑的垃圾和狹窄的空間讓他一時難以著力。
“快看快看!英雄鉆垃圾桶啦!”
“勇哥這是在進行特殊訓練嗎?為下次‘英雄救美’做準備?”
“別急著出來啊,里面多適合你!”
“拍照拍照!快!”
刺耳的嘲笑和手機拍照的“咔嚓”聲如同冰雹般砸落。蔡志勇能感覺到周圍迅速聚集的人群投來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燈,將他此刻的狼狽和屈辱無限放大。他放棄了掙扎,就那么僵硬地半趴在垃圾桶里,任由冰冷的污穢包裹著他。他閉上眼睛,世界只剩下嗡嗡的耳鳴和刺鼻的垃圾氣味。
額角的紗布蹭掉了,露出傷口,鼻梁上的創可貼也歪了。昨天被鏡墻碎片劃破的地方,在污物的刺激下,又開始隱隱作痛。
最終,路過的、皺著眉頭的教導主任厲聲呵斥,驅散了圍觀的人群,也把蔡志勇從垃圾桶的“懷抱”里解救出來。他渾身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氣味,頭發上沾著紙屑,校服污穢不堪,像個剛從垃圾堆里刨出來的難民。在教導主任不耐煩的訓斥和周圍零星路過的學生掩鼻而行的目光中,他沉默地撿起同樣骯臟的書包,低著頭,一步一步挪回教室。
整個下午,他都像一座散發著異味的孤島。同學們默契地避開他周圍的座位,即使不得不經過,也屏住呼吸,加快腳步。偶爾飄來的低語和壓抑的笑聲,如同細小的芒刺。
放學鈴聲終于響起。蔡志勇幾乎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夕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孤零零地印在空曠的走廊地面上。他背著那個依舊散發著淡淡餿味的書包,慢慢走著。身上的淤青和擦傷在走動時隱隱作痛,額角傷口被汗水浸得有些刺痛,鼻腔里似乎還殘留著垃圾桶的味道,混合著消毒水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趙學良昨天扶他時留下的、淡淡的洗衣液清香?那感覺虛幻得像個諷刺的夢。
他走到舊體操館附近。舞蹈室的窗戶被木板臨時封住了,像一個丑陋的補丁。他遠遠地停住腳步,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飄向體操館另一側——那棟存放體育器材的低矮建筑。
器材室旁邊,是另一個更小、平時較少使用的排練廳。排練廳走廊盡頭,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個老舊的換氣扇,扇葉外覆蓋著銹跡斑斑的金屬百葉窗。
蔡志勇的眼神聚焦在那個百葉窗上。下午四點的陽光,正好以一個傾斜的角度照射過去,他微微瞇起眼睛。
“周二下午四點。”他近乎無聲地翕動著嘴唇,聲音干澀沙啞,只有自己能聽見。眼底深處,那點熟悉的、偏執的、帶著病態渴望的微光,在夕陽的余暉里,非但沒有被昨日的恐懼和今日的屈辱澆滅,反而像被擠壓到極致的彈簧,滋生出一種更加強烈、更加孤注一擲的扭曲力量。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鼻子里似乎又有溫熱的液體蠢蠢欲動。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點鐵銹味壓了下去。然后,他低下頭,裹緊了身上那件散發著異味、象征著他“英雄”身份和“變態”本質的校服,像一道沉默而頑固的影子,融入了放學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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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金輝涂抹著校門口熙攘的人流。蔡志勇背著那個依舊隱隱散發著異味、皺巴巴的書包,像一道灰敗的影子,貼著墻根,只想盡快逃離這片讓他窒息的地方。身上的淤青在走動時牽扯著疼,額角的傷口也悶悶地發脹。他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磨損的鞋尖,仿佛那里有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蔡志勇同學?”
一個清亮、帶著一絲遲疑,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驟然打破了蔡志勇自我封閉的繭。
他猛地頓住腳步,身體瞬間僵硬。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每次在心底陰暗的角落里反復描摹時,都帶著一種扭曲的戰栗。他極其緩慢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抬起頭。
真的是她。
趙學良就站在幾步開外。夕陽在她周身鍍了一層柔和的暖金色光暈,烏黑的發絲被微風拂動。她背著書包,手里還抱著幾本書,臉上沒有昨天那種劫后余生的蒼白,眼神很清澈,帶著一種……純粹的關切?
這眼神像灼熱的探照燈,瞬間刺穿了蔡志勇厚重的自卑和防備。他下意識地想后退,想把自己縮回墻角的陰影里,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頰在迅速升溫,混雜著污跡和淤青,一定顯得更加滑稽可笑。
“真的是你啊。”趙學良往前走了兩步,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目光落在他額角歪掉的紗布、鼻梁上的創可貼,以及校服上明顯的污漬和褶皺上。
“你……你怎么搞成這樣了?”她的聲音里沒有嘲笑,只有真實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早上就看到你……好像不太舒服?是昨天……傷得很重嗎?”她關心道。
蔡志勇的大腦一片空白。預想中的唾棄、鄙夷,甚至是指責都沒有出現。她竟然在關心他?關心他這個……在所有人眼中都坐實了“變態”身份的人?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近乎恐慌的暖流在他胸腔里激烈沖撞,讓他呼吸困難。他只能笨拙地搖頭,幅度很小,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沒……沒事……”幾個音節,眼神慌亂地四處游移,就是不敢看她。
“怎么可能沒事?”趙學良的聲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
“你看你臉上……衣服也臟了。”她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走近了一步。一股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混合著少女特有馨香的氣息,若有若無地飄進蔡志勇的鼻腔,與他身上殘留的垃圾桶餿味形成了地獄與天堂般的對比,讓他更加無地自容。
“昨天……真的很謝謝你。”趙學良看著他,非常認真地說,清澈的眼眸里映著夕陽的光,“當時我嚇壞了,如果不是你……后果真的不敢想。”她的語氣真誠,沒有半分虛假。
“我……”蔡志勇終于艱難地擠出一個字,聲音干澀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碰巧……”他試圖重復昨天對警察的說辭,但在這個女孩真誠的目光下,這三個字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覺得像在拙劣地撒謊。他的臉漲得更紅了。
“不管是不是碰巧,你都幫了大忙。”趙學良似乎沒在意他的窘迫,反而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帶著鼓勵意味的微笑。這個笑容在夕陽下美得驚心動魄,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蔡志勇心臟猛地一縮,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罪惡感瞬間淹沒了他。
“你……你現在要回家嗎?”趙學良問。
蔡志勇僵硬地點點頭。
“那……要不要一起走一段?”她提議道,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校門外不遠處一家新開的、裝修明亮的連鎖奶茶店,“或者……我請你喝杯奶茶吧?算是謝謝你昨天幫我,也安慰一下你今天看起來不太好的狀態?”她的話語很自然,甚至帶著點少女的俏皮,仿佛只是邀請一個普通的、受了點小委屈的同學。
奶茶?請他?
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對蔡志勇來說,比在垃圾桶里掙扎還要魔幻。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大腦徹底宕機。
拒絕?他不敢,甚至……內心深處某個被壓抑到極致的角落,竟然可恥地升起了一絲微弱的渴望。
接受?他配嗎?她如果知道了真相,還會用這樣干凈的眼神看他嗎?恐懼和一種扭曲的、病態的興奮感在他血管里瘋狂交織。
“走吧?”趙學良看他半天沒反應,又輕輕催促了一聲,眼神里帶著詢問。
“……好。”鬼使神差地,這個音節從蔡志勇干澀的喉嚨里溜了出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邁開腳步,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僵硬地跟在趙學良身邊半步之后的位置。
走向奶茶店的那短短幾十米路,對蔡志勇而言,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感覺周圍路過的同學投來混雜著驚訝、鄙夷和探究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他死死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胸口。鼻尖縈繞的,是前方少女發梢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清香,和自己身上頑固的、令人作嘔的餿味。這兩股氣息在他鼻端交戰,拉扯著他的神經。
“你要喝什么?”站在明亮干凈的奶茶店柜臺前,趙學良側過頭問他。燈光下,她的皮膚顯得更加白皙細膩,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
“隨……隨便……”蔡志勇的聲音細若蚊吶,眼睛盯著光潔如鏡的地面瓷磚,上面映出他狼狽邋遢的倒影,和身邊那個清麗脫俗的影子,形成了慘烈的對比。
“那我幫你點吧,招牌的芋泥波波奶茶,正常冰,半糖,可以嗎?”趙學良很自然地替他做了決定,聲音輕快。
“嗯……”他胡亂點頭。
等待制作的過程中,空氣安靜得可怕。蔡志勇感覺每一秒都是煎熬。他雙手緊緊攥著書包帶,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不敢看趙學良,只能死死盯著操作臺里店員忙碌的手。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閃現出昨天舞蹈室的鏡墻,張振海扭曲的臉,自己撞上去時的劇痛……以及更早之前,鏡墻縫隙里,他窺視的目光落在她粉色開衫下擺時,那轉瞬即逝的陰暗悸動。
“給,你的。”一杯溫熱的、插著吸管的奶茶遞到了他面前。細膩的芋泥紫色透過塑料杯壁,看起來很誘人。
蔡志勇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伸手接過,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趙學良微涼的指尖。那觸感如同微弱的電流,讓他渾身一顫,差點把奶茶摔在地上。他慌亂地握緊杯子,冰涼的塑料杯壁刺激著他汗濕的手心。
“小心燙。”趙學良提醒道,自己也拿起了她的那杯。
兩人找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下班人潮。蔡志勇僵硬地坐著,背挺得筆直,仿佛在接受審判。他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吸著奶茶。香甜軟糯的芋泥和溫熱的奶茶滑入喉嚨,這本該是令人愉悅的滋味,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苦澀的灼燒感,順著食道一路燒到胃里,又蔓延至四肢百骸。
“昨天……嚇壞了吧?”趙學良輕聲問,打破了沉默。她小口啜飲著奶茶,目光落在窗外,似乎是為了減輕他的壓力。“我現在想起來,手還是冰的。”
“……嗯。”蔡志勇含糊地應了一聲。他該說什么?說他也嚇壞了?但那種驚嚇的源頭,和她的是如此不同。他握著奶茶杯的手心全是汗。
“真沒想到張老師是那樣的人。”趙學良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后怕和厭惡,“平時看起來那么正經……”
蔡志勇的心猛地一沉,前一日的一切再次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他張了張嘴,一個沖動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想告訴她一切,但又怕她覺得自己是個乘人之危的變態。
“其實……我……”他的聲音干澀地擠出來,帶著顫抖。
“嗯?”趙學良好奇地轉過頭看他,清澈的眼睛里帶著詢問。
然而,就在這目光接觸的瞬間,蔡志勇所有的勇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得一干二凈。那雙眼睛太干凈了,干凈得容不下任何陰暗的秘密。他不敢想象他說出一切后,那干凈的眼神里浮現出震驚、鄙夷甚至恐懼的神情。
“……沒什么。”他猛地低下頭,幾乎把臉埋進奶茶杯口,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就是……挺嚇人的。”
趙學良似乎沒察覺到他劇烈的心理掙扎,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是啊,不過都過去了。”她頓了頓,看向蔡志勇,語氣變得很認真,甚至帶著點鼓勵,“蔡志勇,昨天真的很謝謝你。雖然……雖然可能有些人會說閑話,”她顯然也聽到了學校里的風言風語,眼神暗了一下,但隨即又明亮起來,“但我知道,關鍵時候,是你沖出來了。你其實……很勇敢。”
“你其實很勇敢。”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蜜糖的尖刀,精準無比地刺穿了蔡志勇的心臟最深處。
甜蜜,是因為這是來自她的肯定,是他從未得到過的、夢寐以求的“好評價”;劇痛,則是因為這“勇敢”的根基,是如此的骯臟和扭曲。她感激他,稱贊他,卻根本不知道,他撞倒鏡墻的那一瞬間,驅使他行動的除了本能,或許還有計劃被打斷的憤怒,以及對張振海這個“競爭者”的破壞欲!她更不知道,此刻坐在她對面,喝著這杯帶著“謝意”的奶茶的他,心底翻騰的念頭有多么不堪!
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沖動猛地攫住了他,他幾乎要將塑料杯捏變形。額角的傷口突突地跳著,提醒他昨日的混亂。鼻子里那股熟悉的鐵銹味似乎又濃重起來。
“沒有……”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他猛地吸了一大口冰涼的奶茶,冰冷的液體混合著甜膩的芋泥滑過喉嚨,試圖壓下那股翻涌的惡心和眩暈感。
冰涼的觸感暫時麻痹了他的神經,他不敢再看趙學良,只能死死盯著杯中那渾濁的紫色液體。玻璃窗的倒影里,映出他低垂的、布滿污跡和傷痕的臉,還有對面少女干凈美好的側影。兩個世界,涇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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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城市華燈初上,蔡志勇逃回了那棟破舊的居民樓。狹窄的樓道里彌漫著油煙和潮濕的氣息,鄰居家鍋鏟碰撞的叮當聲、電視機的喧囂隔著薄薄的門板傳來,更襯得他像一只驚惶的、剛從陷阱里掙脫的困獸。他反手鎖上自己房間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連同那杯甜膩的芋泥奶茶、那雙清澈的眼睛、那些鄙夷的目光和垃圾桶的餿味,統統隔絕在外。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他大口喘息著。額角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校服上干涸的污漬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酸腐氣,時刻提醒著他白天的狼狽。但此刻,這些肉體上的不適,都被一種更龐大、更陌生的情緒淹沒了。
那不是羞恥——盡管羞恥感依舊如影隨形,也不是憤怒——對王強李偉他們的憤怒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
像一鍋被劇烈攪動后沉淀下來的渾水,看似平靜,底下卻翻涌著無數無法分辨的泥沙。他腦海里反復閃回著幾個畫面:趙學良在奶茶店燈光下干凈的側臉,她遞過奶茶時微涼的指尖,那句“你其實很勇敢”的輕柔話語……
這些畫面像溫暖的、帶著香氣的羽毛,輕輕拂過他布滿塵埃和污穢的心壁。然而,緊接著,這些羽毛瞬間被染黑、燒焦——他躲在鏡墻縫隙里窺視的目光,他腦海中盤算的下一次偷窺計劃,排練廳外銹跡斑斑的換氣扇百葉窗……這些陰暗的、扭曲的念頭像骯臟的藤蔓,纏繞上來,將那些羽毛死死勒住,拖入冰冷的泥沼。
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體內瘋狂撕扯、碰撞。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胃里那杯香甜的奶茶此刻翻江倒海。他沖到角落那個掉漆的搪瓷臉盆旁,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
他癱坐在地上,后背抵著冰冷的墻壁。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吱嘎作響的舊鐵床、一個掉漆的書桌和一個塞滿雜物的大柜子。昏黃的燈泡懸在頭頂,投下他蜷縮成一團的、巨大的、扭曲的影子。
為什么會這樣?
這個他從未認真思考過的問題,此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混亂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無法回避的漩渦。為什么是他?為什么他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會對那種陰暗角落里的窺視,產生如此病態而頑固的渴望?
混亂的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向記憶深處最陰暗、最不愿觸碰的角落……
不是圖書館扶梯下,不是女廁轉角,甚至不是第一次笨拙地嘗試偷看某個女生裙擺時的心跳加速。
畫面猛地拉遠,褪色,變得模糊而壓抑。
他看到了一個更小、更瘦弱的自己,大概只有七八歲的樣子。背景不再是明亮的學校,而是這個同樣狹小、卻更加混亂冰冷的家。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劣質煙草、隔夜飯菜和某種……腐爛的絕望氣息。
爭吵聲。無休無止的、尖銳刺耳的爭吵聲。
“你這個沒用的廢物!看看這個家被你弄成什么樣子了!”母親歇斯底里的尖叫,伴隨著碗碟碎裂的刺耳聲響。
“滾!你給我滾出去!有本事別回來!”父親暴怒地咆哮,像受傷的野獸,然后是沉重的摔門聲,震得墻壁都在發抖。
小蔡志勇蜷縮在門后那個小小的、黑暗的角落里,那是他唯一的“安全區”。他緊緊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身體因為恐懼和寒冷而瑟瑟發抖。眼淚無聲地淌下,浸濕了膝蓋上破舊的褲子。門板很薄,他能清晰地聽到外面父母互相咒罵、廝打、摔東西的每一個恐怖細節。他不敢哭出聲,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點點聲響都會引來外面那場風暴的波及。
門板下方,有一條細細的、幾乎不易察覺的縫隙。
一道微弱的光線從客廳滲進來。
在某個父親摔門而去、母親癱坐在地上絕望哭泣的間隙,極度恐懼和好奇驅使下,小蔡志勇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趴了下去。
他把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貼在了那條冰冷的地板縫隙上。
視野被壓縮成一條狹窄的、晃動的光帶。
他看到了母親散亂的頭發,沾著淚水和灰塵。看到了地上碎裂的瓷片,在燈光下閃著寒光。看到了一只被踢翻的拖鞋,孤零零地躺在狼藉之中。他甚至看到了母親赤著的腳踝,皮膚蒼白,上面似乎有一道新鮮的、細長的紅痕。
那一刻,外面世界毀滅般的風暴,仿佛被那條狹窄的門縫隔絕了。他像一個躲在堡壘里的偷窺者,安全地、隱蔽地,窺視著外面成人世界的丑陋、痛苦和不堪。那種在絕對恐懼中意外獲得的、隱秘的“掌控感”和“安全感”,像一劑冰冷而詭異的麻藥,暫時麻痹了他幼小心靈的劇痛。門縫后的世界是破碎的、令人窒息的,但至少他是“安全”的。他“知道”發生了什么,而外面的人卻不知道他在“看”。
一次,兩次……無數次的爭吵,無數次的躲藏。那條冰冷的門縫,成了他逃避現實的唯一通道,也成了他扭曲欲望最初的溫床。
窺視,不再是單純的偷看,它變成了在絕望深淵里抓住的一根扭曲的稻草,一種病態的自我保護機制,一種確認自己“存在”的方式——即使這種存在,是躲在陰暗角落里,窺視著別人的痛苦和不設防的瞬間。
后來,父母離異,母親帶著怨恨離開,父親變得更加沉默和暴躁,終日與酒精為伴。家,徹底變成了一個冰冷的空殼。那條門縫不再有爭吵可看,但那種躲在暗處窺視的“習慣”和從中獲得的扭曲慰藉,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當青春期的荷爾蒙開始躁動,那種源自童年創傷的、對隱秘角落和窺視的依賴,便與懵懂的性意識混合、發酵,最終扭曲成了對女性裙底風光這種特定目標的、無法自拔的病態迷戀。
每一次失敗的偷窺嘗試,都像是對童年那個躲在門縫后瑟瑟發抖的男孩的一次拙劣模仿和失敗慰藉。他渴望通過“窺視”來獲得某種虛幻的控制感和安全感,來填補內心那個巨大的、由破碎家庭和冰冷童年撕開的黑洞。然而,每一次失敗帶來的嘲笑和唾棄,又將這個黑洞撕扯得更大、更深。
“嘔……”又是一陣強烈的惡心感襲來。蔡志勇痛苦地蜷縮著身體,額頭抵著冰冷的水泥地面。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
他看到了。
他終于看到了自己心底那個腐爛發臭的膿瘡,看到了那條扭曲欲望之藤的根源——不是天生的邪惡,而是那個在冰冷門縫后、在無休止的恐懼和絕望中,被徹底扭曲和凍傷的、可憐又可悲的小男孩。
趙學良那杯溫熱的奶茶,那句“你其實很勇敢”的肯定,像一道微弱卻無比刺眼的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這個他早已習慣的、散發著霉味的黑暗深淵。
這光讓他第一次看清了深淵底部那丑陋扭曲的真相,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惡心。
不是對別人的惡心,是對自己。
對自己這具被骯臟欲望驅使的身體,對自己這顆被扭曲填滿的心靈,對自己這條從童年泥沼里一路爬行過來的、沾滿污穢的道路,感到了徹頭徹尾、深入骨髓的惡心。
那杯奶茶的甜膩香氣似乎還殘留在唇齒間,此刻卻混合著童年記憶里劣質煙草和腐爛飯菜的氣味,變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怪味。
“不……”
一聲干澀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房間角落那片更深的陰影,仿佛那里盤踞著他自己那具名為“變態”的軀殼。
“不要再……那樣了……”
這個念頭,如同石破天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帶著決絕的自我厭惡,在他混亂的腦海里炸響。不是為了害怕再次失敗,不是為了逃避嘲笑,而是因為他感到惡心。對那個計劃著下一次偷窺的自己,感到無與倫比的惡心。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桌上放著他那個視若珍寶的工具盒——里面是他精心準備的、用于偷窺的各種小道具:磨得锃亮的小反光鏡片,改造過的帶攝像頭的鑰匙扣,甚至還有一張手繪的、標注著趙學良可能更換練功服時間和地點的潦草地圖。
他看著那個盒子,眼神空洞。額角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那是他“英雄行為”的印記,也是他卑劣目的的諷刺注腳。
下一次……排練廳……換氣扇百葉窗……
這些詞匯依舊頑固地在他腦海里閃爍,但此刻,它們不再帶來那種陰暗的興奮和悸動,反而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剛剛被那道微弱光芒刺痛、因而變得異常敏感的神經。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工具,而是像驅趕什么極其污穢的東西一樣,狠狠地將那個工具盒掃落在地!
“哐當!”盒子摔在地上,里面的小玩意兒滾落出來,散了一地。那面小小的反光鏡片滑到他的腳邊,鏡面朝上,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布滿淤青、污跡、汗水,以及一種近乎崩潰的迷茫和痛苦的臉。
他死死盯著鏡子里那個狼狽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房間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頭受傷野獸的嗚咽。
蔡志勇整夜未眠,像一具被抽空靈魂的軀殼,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一地的偷窺工具如同他破碎扭曲的內心,在昏暗中反射著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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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席卷靈魂的風暴過后,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籠罩了蔡志勇。但那平靜之下,并非安寧,而是被徹底剖開后,暴露在自我審視目光下的、血淋淋的廢墟。他看清了那根深蒂固的、源自童年冰冷門縫的扭曲藤蔓,也看清了自己對趙學良那份“英雄光環”的褻瀆。趙學良的善意,那杯溫熱的奶茶,那句“你其實很勇敢”,此刻不再是羽毛,而是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最骯臟的秘密上。
他不能這樣。他不配。
但他還是掙扎著想告訴她真相。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混雜著強烈的自我厭惡和一種想要徹底撕碎那虛偽表象的渴望,在蔡志勇胸腔里瘋狂滋長。
他必須告訴她。
告訴她真相。
告訴她他出現在那里的唯一原因,告訴她他骨子里流淌的不是勇氣,而是令人作嘔的卑劣。
他要親手撕掉她眼中那個虛幻的“英雄”形象,讓她看清下面那個真實的、令人唾棄的蔡志勇。
只有這樣,那杯奶茶的甜膩才不會變成腐蝕他靈魂的毒藥,她的笑容才不會成為他永遠無法承受的負擔。
這個念頭一旦成型,便如同瘋長的荊棘,緊緊纏繞住蔡志勇。他需要解脫,哪怕解脫的方式是徹底的毀滅——在她心中的毀滅。
第二天,蔡志勇像一具行尸走肉般來到學校。
課間,他在混亂的人流中搜索著那個身影。當看到趙學良獨自抱著作業本走向教師辦公室所在的僻靜走廊時,他知道機會來了。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垃圾桶的餿味和奶茶的甜香。他邁開灌了鉛的雙腿,跟了上去。
“趙……趙學良!”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墻壁。
趙學良聞聲回頭,看到是他,臉上立刻露出了那種熟悉的、帶著善意的微笑:“蔡志勇?有事嗎?”
這笑容刺痛了蔡志勇。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壓制住轉身逃跑的沖動。他指了指走廊盡頭通往天臺的那扇防火門,那里通常沒人:“能……能去那邊說嗎?很重要。”
趙學良看著他異常蒼白的臉色和眼中近乎絕望的認真,笑容收斂了一些,清澈的眼眸里掠過一絲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好。”

天臺的風很大,帶著城市特有的灰塵氣息,吹亂了他們的頭發和衣角。空曠的水泥平臺上,只有幾根孤零零的通風管道。蔡志勇背對著入口,不敢看趙學良,目光死死盯著遠處灰蒙蒙的天空線。
“昨天……謝謝你請我喝奶茶。”他艱難地開口,聲音被風吹得破碎。
“不用客氣呀,應該的。”趙學良的聲音很溫和。
就是這溫和!蔡志勇猛地轉過身,動作幅度之大嚇了趙學良一跳。他臉上的肌肉因為極度的緊張和自我厭惡而扭曲著,眼睛布滿紅血絲,死死盯著趙學良,那眼神里沒有猥瑣,只有一種近乎崩潰的決絕。
“不!不該謝我!”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顫抖,“你不該請我喝奶茶!不該跟我說謝謝!更不該覺得我勇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絲。
趙學良被他激烈的反應驚得后退了半步,臉上的疑惑變成了驚愕:“蔡志勇?你怎么了?”
“我騙了你!騙了所有人!”蔡志勇的胸膛劇烈起伏,語速快得像失控的列車,仿佛慢一秒就會失去所有勇氣,“昨天!我根本不是碰巧躲在鏡子后面!更不是去保護你的!我是……我是去偷看你的!”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后幾個字,聲音里充滿了自我唾棄,“我是個變態!我沉迷偷看女生裙底!我去那里,就是為了等你在鏡墻前換衣服或者練舞的時候,從縫隙里偷看!那就是我的目的!唯一的、骯臟的目的!”
狂風卷著他的話語,像冰雹一樣砸向趙學良。
他看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等待著里面迅速浮現出震驚、恐懼、厭惡,然后轉身逃離,像逃離一堆惡臭的垃圾。他準備好了迎接這一切,這是他應得的審判。
“張振海那個混蛋突然出現,打亂了我的計劃,他撲向你……”蔡志勇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怪異的、混合著痛苦和自嘲的腔調,“我當時嚇傻了,腦子一片空白,我根本不是想救你……是……是混亂……是害怕……也許……也許還有……對他破壞我計劃的憤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身體微微佝僂,“但絕不是勇敢!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個躲在陰暗角落里的偷窺狂!一個惡心的變態!你明白了嗎?!你就不該對我好!不該對我有任何期待!”
他吼完了,大口喘著粗氣,像一條瀕死的魚。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種虛脫般的等待,等待那預料之中的鄙夷和唾棄。他閉上眼,準備迎接最后的判決。
風聲呼嘯。
時間仿佛凝固了。
預想中的尖叫、怒罵、轉身離去的聲音,都沒有出現。
蔡志勇的心臟沉到了冰冷的谷底。難道她連罵他都覺得臟了?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赴死般的絕望,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趙學良。
她沒有后退,沒有露出恐懼或厭惡的神情。她依舊站在那里,風吹亂了她的發絲,拂過她的臉頰。她的眼神……那清澈的眼睛里,確實充滿了震驚,但那震驚之下,似乎還有更深、更復雜的東西在翻涌。她的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努力消化一個極其復雜的信息,眼神里有困惑,有難以置信,但唯獨沒有他預想中的鄙夷和唾棄。
她沉默地看著他,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穿透他扭曲的表象,直抵他靈魂深處那片剛剛被他自己掘開的廢墟。
“所以……”趙學良終于開口了,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穿透了風聲,“你躲在鏡子后面,本來是想……偷看我?”
“是。”蔡志勇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聲音低不可聞。
“然后,你看到張老師躲了起來?”
“是。”
“再然后,他撲出來,你撞倒了鏡子,壓住了他?”
“是。”
又是一陣沉默。趙學良的目光落在他額角的傷,落在他緊握的、指節泛白的拳頭上,像是在審視一件極其復雜、難以理解的器物。
“那……”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最后的結果是,張振海這個真正的罪犯被抓住了,而我沒有受到傷害。對嗎?”
蔡志勇愣住了。他設想過無數種她的反應,唯獨沒有這一種。她像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一個與他骯臟動機完全割裂開來的結果。
“對……但是……”他急切地想強調自己的卑劣,“我……”
“我知道。”趙學良打斷了他,語氣很平靜,“我知道你最初的目的不純。我知道你有那種……不太好的想法。”她甚至沒有用“變態”這個詞,仿佛那是一個太過沉重和粗暴的標簽。“這確實……很糟糕。”她坦誠地說,眼神里沒有回避。
蔡志勇的心沉得更深了。看,她終于明白了……
“但是,”趙學良話鋒一轉,清澈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認真,“這改變不了昨天發生的事實。在那一刻,無論你腦子里想的是什么,無論你是因為什么撞倒了那面鏡子——是嚇傻了也好,是憤怒也好——客觀上,你的行為阻止了張振海,保護了我。這是結果。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蔡志勇混亂的心上。他張著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告訴我這些,”趙學良往前走了一小步,距離拉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份奇異的、未被污染的澄澈,“說明你很痛苦?你在厭惡自己?”她試探著問,語氣里沒有責備,反而帶著一絲探究和關切?
蔡志勇像是被戳中了最隱秘的傷口,身體猛地一顫,狼狽地低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默認。
趙學良看著他低垂的、寫滿痛苦和自我厭棄的腦袋,沉默了幾秒。天臺的風吹動著她的發梢和衣角。
“蔡志勇,”她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語氣里多了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近乎熱情的東西,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奇異興趣,“你知道嗎?這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也有意思得多!”
蔡志勇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茫然和難以置信。有意思?他在坦白自己是個卑劣的偷窺狂,她在說有意思?!
“你看,”趙學良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解數學難題時發現了新思路,“一個人,帶著很壞的目的(她皺了皺鼻子,似乎覺得這個詞有點重,但又找不到更貼切的),卻陰差陽錯地做了一件很好的事。然后,他又因為這件‘好’事帶來的‘好’評價而感到無比痛苦和厭惡,甚至要跑來坦白自己的‘壞’,這太矛盾了!太……復雜了!”她的語氣里沒有輕佻,反而充滿了某種純粹的好奇和探究欲,仿佛蔡志勇不是一個變態,而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充滿悖論的心理學樣本。
“這哪里復雜了?”蔡志勇幾乎是崩潰地低吼,“我就是個爛人!你別再……”
“可你告訴我了!”趙學良再次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完全可以不說!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英雄’的待遇,享受我的感謝,甚至繼續偷偷實施你的計劃(她說到這里,眼神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但你沒有,你選擇說出來,讓自己重新變成那個‘爛人’。這難道不說明,你心里其實有比那些壞念頭更強烈的東西在打架嗎?比如愧疚?比如……不想騙我?”
她的邏輯清晰而直接,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蔡志勇混亂自毀的表象,直指他內心那點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掙扎著想要爬出泥沼的微弱本能。
蔡志勇徹底呆住了。他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立在天臺呼嘯的風中。他看著趙學良,看著她那雙在灰蒙蒙天幕下依然亮得驚人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恐懼,沒有鄙夷,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好奇、探究,以及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固執的熱情。她沒有被他的“坦白”嚇退,反而像發現了新玩具的孩子,興致勃勃地想要拆解他這顆復雜而扭曲的“炸彈”。
“所以,”趙學良看著他呆滯的表情,忽然又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次的笑容不再僅僅是善意,更帶著一種挑戰和邀請的意味,“我為什么要討厭一個,內心正在激烈打架,而且看起來暫時是‘好’的那一方,占了點上風的人呢?”
“今天放學,請你喝奶茶。”她的笑容在風中綻放,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不容拒絕的固執,“我還是覺得,能主動承認自己‘壞’的人,比那些藏著掖著的‘好人’,要……嗯,有意思那么一點點。”她伸出小拇指,比劃了一個“一點點”的手勢。
“而且,”她轉身準備離開天臺,走到門口時又停下,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而堅定,“打架嘛,總要有個過程。別那么快認輸啊,蔡志勇同學。”
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天臺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和蔡志勇一個人。
趙學良的話,像一道道混亂而強勁的電流,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瘋狂攪動。
復雜?矛盾?打架?好的一方占了點上風?
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眩暈。自我厭惡的泥沼依舊深不見底,但此刻,泥沼的上方,似乎被強行塞進了一顆燃燒著奇異火焰的、名叫“趙學良”的太陽?這太陽沒有驅散黑暗,卻用它的光芒,將黑暗的輪廓和深淵的邊界,照得更加詭異、更加令人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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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推著,不緊不慢地向前滾動。校園生活依舊喧囂,但對于蔡志勇而言,空氣的密度似乎悄然改變了。
同學們的嘲弄、惡作劇,依然存在。課桌里偶爾還會出現死蟑螂,走過走廊時冷不丁伸出的腳絆依然能讓他踉蹌,背后壓低聲音的“變態”“偷窺狂”依舊如同跗骨之疽。這些惡意像冰冷的雨點,時不時就砸落下來。
然而,奇妙的是,蔡志勇發現自己對這些“雨點”的感受,變得遲鈍了。
那尖銳的羞恥感、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憤怒,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過濾掉了。當王強故意在他路過時把籃球狠狠砸在他腳邊,濺起一片灰塵時,蔡志勇只是腳步頓了頓,甚至沒有低頭去看那滾動的籃球,只是平靜地,甚至有些漠然地繞了過去。當李偉在自習課上模仿他昨天摔倒的姿勢引來一片哄笑時,蔡志勇只是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新配的廉價黑框眼鏡,繼續低頭演算著面前的習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蓋過了那些噪音。
他的世界,仿佛被強行劃分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一個空間里,依舊是冰冷的雨水和泥濘,是那些充滿惡意的眼神和竊笑。而另一個空間里,則高懸著一輪名為“趙學良”的太陽。
這輪太陽,光芒萬丈,且異常主動。

第一次,是蔡志勇又一次被堵在樓梯轉角時,王強和李偉嬉皮笑臉地把他逼到墻角,試圖搶他手里那個洗得發白的舊飯盒。
“喲,勇哥今天帶的什么‘好料’?給兄弟們開開眼唄?”
蔡志勇攥緊飯盒,低著頭,身體習慣性地緊繃,卻沒有像以前那樣恐懼得發抖。他只是沉默地抵抗著。
“你們在干什么?”一個清亮而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響起。
趙學良像一道光,驟然劈開了樓梯間的晦暗。她抱著幾本書,站在臺階上方,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面。陽光從她身后的窗戶斜射進來,給她周身鍍上一層金邊。她的目光掃過王強和李偉,清澈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種平靜的審視和淡淡的不悅。
王強和李偉臉上的嬉笑瞬間凝固了,像被按了暫停鍵。趙學良是校花,更是年級前十的學霸,在老師和大部分同學心中自帶光環。更重要的是,她平時待人溫和,極少與人沖突,此刻這種帶著明顯維護意味的質問,讓他們措手不及。
“呃……趙學良?我們……我們就跟蔡志勇開個玩笑……”王強干巴巴地解釋,手訕訕地從蔡志勇的飯盒上縮了回去。
“開玩笑?”趙學良的聲音很平靜,“需要兩個人把他堵在墻角開玩笑?需要搶他的飯盒?這個玩笑的‘笑點’在哪里?是在笑他家里條件不好,還是在笑他好欺負?”
李偉的臉漲紅了,嘟囔了一句:“沒……沒想那么多……”
“那就好好想想。”趙學良走下臺階,很自然地站到了蔡志勇身邊,雖然沒碰他,但那姿態已經表明了立場。
她看著王強和李偉,眼神坦蕩而堅定:“蔡志勇同學幫了我很大的忙,他是我的朋友。以后,請你們別這樣‘開玩笑’了,好嗎?”
“朋友”兩個字,她說得清晰而自然,仿佛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王強和李偉面面相覷,在趙學良坦蕩的目光和“朋友”這個稱謂的壓力下,那股欺負人的氣焰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他們含糊地應了一聲,灰溜溜地走了。
樓梯間只剩下蔡志勇和趙學良。
陽光落在趙學良的發梢,跳躍著細碎的光點。她轉過頭,看向依舊低著頭、攥緊飯盒的蔡志勇,臉上又恢復了那種熟悉的、帶著暖意的笑容,仿佛剛才那個氣場迫人的女孩只是幻覺:“沒事吧?他們沒碰到你吧?”
蔡志勇搖搖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剛才趙學良維護他的那一幕,像一束強光,刺得他眼睛發酸。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被庇護的酸澀感。他習慣了在泥濘里打滾,習慣了獨自舔舐傷口,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人站在他身前,為他擋開那些惡意,而且是以這樣一種理所當然,甚至帶著點強勢的姿態。
“走吧,快上課了。”趙學良很自然地招呼他,仿佛剛才只是隨手趕走了兩只嗡嗡叫的蒼蠅。
這只是一個開始。
放學時,蔡志勇習慣性地縮在教室角落,等著所有人走光再離開。一個身影卻徑直走到他桌旁,敲了敲他的桌面。
“發什么呆?走啊!”趙學良背著書包,馬尾辮在腦后輕輕晃動。
“去哪?”蔡志勇茫然。
“去我們班!”趙學良一副“這還用問”的表情,“你不是說上次那道物理題沒搞懂嗎?我給你講講。”
于是,在無數道或驚訝、或好奇、或嫉妒的目光中,蔡志勇像夢游一樣,跟著趙學良走出了教室。他僵硬地坐在趙學良旁邊,看著她攤開習題冊,用筆尖指著題目,聲音清晰而耐心地講解著解題思路。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和油墨的味道。他聽著聽著,那些復雜的公式和受力分析,似乎真的……沒那么難懂了?一種奇異的、近乎“正常”的學習氛圍包裹著他,讓他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松懈下來。

周五,蔡志勇的手機,一個老舊的按鍵機,破天荒地收到了一條短信:
【明天上午十點,中心公園門口見。帶你去看個好東西!不許遲到!(?>?<?)】
蔡志勇盯著那條短信看了足足十分鐘,反復確認那個號碼和那個顏文字。去看好東西?趙學良和他?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攫住了他。他幾乎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公園門口,像個等待接頭的地下黨。
趙學良準時出現,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衛衣,青春洋溢。她帶他去了公園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小池塘。
“看!”她指著水面,眼睛亮晶晶的。
幾尾紅白相間的錦鯉,在清澈的池水里悠然擺尾,陽光穿透水面,在它們鱗片上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岸邊,幾株不知名的小野花開得正盛。
“漂亮吧?”趙學良蹲在池邊,托著腮,笑容純粹得像池水里的陽光,“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來這里看魚發呆。喏,分你一個秘密基地!”
蔡志勇看著那些游動的魚,看著陽光下少女專注而放松的側臉,看著那幾朵在風中搖曳的小花。一種極其陌生的、近乎安寧的感覺,像溫潤的水流,緩緩漫過他荒蕪的心田。沒有窺視的欲望,沒有扭曲的興奮,只有一種純粹的、對眼前景色的感受。這感覺平淡得不可思議,卻又珍貴得讓他想落淚。
趙學良像一顆真正不知疲倦的太陽,固執地、熱情地照耀著蔡志勇那片被遺忘的角落。她會在食堂“碰巧”多打了一份肉菜,然后“吃不下”分給他;會在他值日時“剛好路過”幫他一起擦黑板;會在課間把一本她覺得有趣的課外書塞到他手里;甚至會在放學路上,強行拉著他去街角那家新開的、據說冰淇淋很好吃的甜品店。
“嘗嘗!這個香草味的絕了!”她把一個堆得高高的冰淇淋甜筒塞到他手里,自己則滿足地舔著另一個草莓味的,鼻尖沾上一點點粉色的奶油,笑容燦爛得毫無陰霾。
蔡志勇笨拙地握著那個涼絲絲的甜筒,看著趙學良毫無防備的笑臉。冰淇淋的甜味在舌尖化開,冰涼而真實。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又一口。很甜。一種簡單的、不需要任何陰暗理由的甜。
變化是潛移默化的,卻又是肉眼可見的。
當趙學良一次次自然而然地站在蔡志勇身邊,當“朋友”這個標簽被她以行動反復強化,當蔡志勇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欺負立刻表現出強烈的屈辱和憤怒,這讓欺負者失去了很多樂趣。那些曾經肆無忌憚的惡意,如同暴露在陽光下的冰雪,開始悄然消融。
王強和李偉再也沒把他堵在墻角。課桌里的死蟑螂消失了。走過他身邊時,伸出的腳絆變成了尷尬的咳嗽和快速走開。背后的議論聲雖然還有,但分貝明顯降低,并且常常伴隨著“趙學良好像真把他當朋友了”“算了,別惹麻煩”之類的嘀咕。
蔡志勇的世界,那冰冷的雨水漸漸停歇了。雖然天空并未完全放晴,殘留的烏云和泥濘依舊提醒著他過往的污穢,但陽光,真真切切地照射了進來。
他開始嘗試挺直脊背走路,盡管還有些僵硬。他會在趙學良講題時,低聲提出自己的疑問。他會按時完成作業,雖然字跡依舊潦草。他甚至會在趙學良講完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后,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一下——一個幾乎看不見,但對他而言意義重大的、嘗試性的笑容。
那個裝著偷窺工具的盒子,被他用黑色塑料袋層層包裹,塞進了床底最深的角落,落滿了灰塵。排練廳、換氣扇百葉窗……這些曾經占據他全部心神的關鍵詞,像褪色的舊照片,被強行壓到了記憶的底層。
偶爾,當看到某個女生穿著短裙走過,或者經過器材室走廊時,心底那陰暗的角落還是會像毒蛇般,猛地探出頭來,吐著信子,誘惑他回到熟悉的泥潭。
但每一次,不等那誘惑完全成形,趙學良的聲音、笑容,或者僅僅是想起她塞過來的那顆水果糖的甜味,就會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那條毒蛇擋回去。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自我厭惡——對那殘余欲望的厭惡,以及對這份厭惡本身的疲憊。他只想抓住眼前這點來之不易的、被陽光曬暖的“普通”。

又一個周五,放學路上,趙學良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馬尾辮甩來甩去,興致勃勃地計劃著周末要去哪里“探險”。
蔡志勇跟在她身后半步,手里還捏著剛才她硬塞過來的半塊巧克力。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看著前方少女被鍍上金邊的背影,聽著她充滿活力的聲音,感受著嘴里巧克力漸漸化開的微苦和回甘。
一切,似乎真的在慢慢好起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下那道雖然依舊有些瑟縮、卻已經努力踩在陽光里的影子。
“嗯。”他極其輕微地、幾乎聽不見地應了一聲,算是回應趙學良關于周末的提議。那聲音里,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的希冀。也許,也許他也能擁有這樣平淡的、被陽光照耀的明天?他開始笨拙地、帶著一絲惶恐的期待,去想象下一次和趙學良一起看的錦鯉,或者下一次她塞給他的、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普通人的生活,似乎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散發著溫暖而誘人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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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周末趙學良的“探險計劃”是游樂園。蔡志勇從來沒去過游樂園,第一次去他感覺有點緊張。
周末的游樂園,像被打翻的糖果罐,空氣里都彌漫著甜膩的喧囂和歡樂的尖叫。旋轉木馬流光溢彩,過山車的軌道如同鋼鐵巨龍在頭頂呼嘯盤旋,棉花糖的甜香絲絲縷縷纏繞在鼻尖。
這一天,對蔡志勇而言,是前所未有的體驗。他被趙學良拖著,像一尾被陽光曬得暈乎乎的魚,穿梭在五光十色的人潮里。他坐上了從未敢嘗試的、讓人胃里翻江倒海的“瘋狂老鼠”,在趙學良興奮的尖叫聲中,他竟也忘了害怕,只覺得風呼嘯著刮過臉頰,心臟在失重感中瘋狂跳動,一種原始的、純粹的刺激感沖刷著神經。他笨拙地舉著水槍在“激流勇進”中和趙學良互相“攻擊”,冰涼的水花濺了滿臉,在趙學良清脆的笑聲里,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被水淋濕也可以不是屈辱,而是一種……快樂的狼狽?他甚至在一個套圈的攤位前,在趙學良亮晶晶的期待眼神中,屏息凝神,歪打正著地套中了最大的那個毛絨熊玩偶。
“哇!蔡志勇你好厲害!”趙學良抱著幾乎和她一樣高的棕色小熊,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毫不吝嗇地給予夸贊。
那一刻,蔡志勇看著她的笑臉,感受著懷里毛茸茸的觸感和周圍投來的、不再帶著惡意的好奇目光,一種奇異的暖流在胸腔里彌漫開來。陽光曬得他臉頰發燙,汗水順著額角滑落,但心里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快樂。純粹的,不需要任何陰暗角落作為代價的快樂。他近乎完全忘記了去想那些被藏起來的工具,忘了器材室外的百葉窗。此刻,他只是一個笨拙地、努力跟上朋友腳步的普通少年。
暮色四合,游樂園亮起了璀璨的燈火,像散落人間的星河。巨大的摩天輪緩緩轉動,每一個彩色的轎廂都像一顆小小的星辰。
“最后一項!”趙學良指著那夢幻的巨輪,眼睛在燈光的映襯下亮得驚人,“摩天輪!看夜景!”
蔡志勇抱著巨大的毛絨熊,跟著她排進了隊伍。隨著轎廂緩緩升高,城市的輪廓在腳下鋪展開來,萬家燈火如同流淌的熔金,遠處的霓虹勾勒出建筑的剪影,美得令人屏息。趙學良趴在窗邊,臉頰貼著冰涼的玻璃,專注地望著窗外,發出小小的驚嘆。
“好美啊……”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夢囈。
蔡志勇也看著窗外,心底一片平靜地滿足。這一天的快樂像溫暖的潮水,包裹著他,沖刷著他心底那些陳年的淤泥。他偷偷看了一眼身邊的趙學良。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長長的睫毛像棲息的小蝴蝶。她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整個人都沉浸在窗外的景色中。
然而,就在轎廂攀升到最高點,整個城市最璀璨的畫卷在眼前完全展開的那一刻,蔡志勇捕捉到了一絲異樣。
趙學良依舊望著窗外,嘴角的弧度還在,但那雙映著萬家燈火的清澈眼眸深處,卻悄然掠過一道極淡、極快、幾乎難以察覺的哀傷。那哀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開一圈微不可見的漣漪,便迅速隱沒在她慣常的明亮之下。快得仿佛只是光影的錯覺。
但蔡志勇看到了。
他太熟悉那些藏在表象下的東西了。就像他自己,總是用沉默和瑟縮掩藏著內心的卑劣與渴望。他曾在無數個陰暗的角落里,用窺視的目光捕捉別人不設防的瞬間,捕捉那些真實的、未經掩飾的情緒。這種觀察力,幾乎成了他扭曲本能的一部分。而此刻,這份源自陰暗的本能,卻讓他精準地捕捉到了趙學良眼底那道轉瞬即逝的陰影。
他愣住了。懷里毛絨熊柔軟的觸感還在,剛才在鬼屋里趙學良抓著他手臂尖叫的溫熱觸感似乎也還在,可一股冰涼的困惑瞬間攫住了他。
為什么?
她看起來是那么明亮,那么快樂。她帶他體驗從未有過的快樂,為他抵擋惡意,用笑容和分享填滿他荒蕪的日常。她強大、溫暖、無所不能。她像一顆永不熄滅的小太陽,驅散了他世界的陰霾。
他從未想過,這樣的她,眼底也會藏著哀傷?那哀傷如此隱秘,如此短暫,卻像一根細小的冰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剛剛構筑起來的、關于“太陽”的完美想象。
她也有不開心的事情嗎?也有無法對人言說的煩惱?也有需要獨自舔舐的傷口?
這個認知,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蔡志勇平靜的心湖里炸開。他不再是單純地仰望那輪帶來光明的太陽,而是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太陽本身,或許也有需要溫暖的暗面。這讓他感到一種陌生的悸動和心疼?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想問:“你怎么了?”他想說:“別難過。”他想像她無數次對他做的那樣,笨拙地遞出一顆糖,或者指給她看一條游動的魚。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笨拙的沉默。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他習慣了接受她的照耀,從未想過自己也能為她做些什么。
轎廂在最高點停留了片刻,開始緩緩下降。城市的燈火在視野中逐漸拉遠,匯聚成一片璀璨的光海。趙學良似乎也調整好了情緒,重新轉過頭來,臉上又掛起了蔡志勇熟悉的、帶著點狡黠的笑容:“怎么樣?是不是超值回票價?最高點的風景最棒了!”
“嗯,很棒。”蔡志勇低聲應著,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她的臉上,試圖從那燦爛的笑容里再次尋找剛才那抹哀傷的痕跡。它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但他知道,那不是錯覺。
摩天輪平穩地落回地面。趙學良像只歡快的小鳥,率先跳出轎廂,回頭招呼他:“走啦走啦!餓死了,我們去吃章魚小丸子!”
蔡志勇抱著巨大的毛絨熊,跟在趙學良身后,走在被燈火點亮的游樂園小徑上。周圍的歡聲笑語依舊,棉花糖的甜香依舊,但他心里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東西。他看著趙學良輕快跳躍的背影,那背影依舊明亮,卻不再像之前那樣遙不可及、完美無瑕了。它有了溫度,也有了陰影。
一種前所未有的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種子,在他荒蕪已久的心田里悄然萌發。
他習慣了被拯救,被溫暖,被拖拽著走向光明。他從未想過自己能給予什么。但剛才摩天輪上那道轉瞬即逝的哀傷,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底某個從未開啟的抽屜。
或許,他也能做點什么?
不是像撞倒鏡墻那樣混亂的、出于本能的舉動。而是有意識的,想要為她驅散一點點陰霾的嘗試?哪怕只是一點點,像她無數次為他做的那樣?
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他笨拙、寡言、內心還殘留著陰暗的藤蔓。他擁有的東西少得可憐。但他看著前方那個仿佛永遠充滿活力的背影,看著她在燈光下晃動的馬尾辮,第一次,不是為了偷窺的欲望,而是出于一種純粹的、想要靠近和守護的沖動,他在心底默默地、無比認真地想:
下次,如果她再難過,我一定要做點什么。
哪怕只是遞上一張紙巾,哪怕只是笨拙地問一句“你還好嗎?”,哪怕只是安靜地陪在她身邊,就像她無數次陪在他身邊那樣。
他抱緊了懷里那個巨大的、柔軟的毛絨熊,仿佛抱著一份沉甸甸的決心。路燈的光將他和熊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歡聲笑語的地面上。影子雖然依舊有些歪斜笨拙,但其中蘊含的意味,已經悄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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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風帶著河水的濕氣,拂過城郊空曠的堤岸。四周寂靜,只有遠處城市模糊的光暈和近處草叢里不知名蟲豸的低鳴。趙學良跟著蔡志勇,心中滿是疑惑。
“喂,蔡志勇,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啊?神神秘秘的。”她忍不住開口,聲音在安靜的河畔顯得格外清亮。白天蔡志勇給她發了短信,只說了“晚上七點,老石橋東邊河岸見,有東西給你看”,語氣是他少有的篤定。
蔡志勇沒有回頭,只是悶頭往前走,腳步有些快,似乎在壓抑著什么。他瘦削的背影在朦朧的夜色里顯得有些緊張,懷里似乎緊緊抱著一個不小的、用舊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形包裹。
“快到了。”他只悶悶地回了三個字。
趙學良撇撇嘴,但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她跟了上去,月光和遠處城市的微光勉強勾勒出河岸的輪廓。這里遠離喧囂,只有河水靜靜流淌的聲音。
終于,蔡志勇在一塊相對平坦、視野開闊的河灘邊停了下來。他放下懷里的包裹,動作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裝著易碎的珍寶。他轉過身,面對著趙學良,夜色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呼吸有些急促。
“就……就是這里。”他指了指腳下。
趙學良環顧四周,除了蘆葦、河水和星空,什么也沒有。“看什么?看星星?”她半開玩笑地問,心里卻隱約升起一絲期待。
蔡志勇沒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巨大的決心。他蹲下身,開始笨拙而迅速地拆解那個舊報紙包裹。報紙被一層層剝開,露出里面碼放整齊、花花綠綠的一根根筒狀物。
趙學良的眼睛倏地睜大了。“煙花?!”
“嗯。”蔡志勇悶悶地應了一聲,手上動作不停。他將那些煙花筒一個個拿出來,在河灘上仔細地排開,間隔著一定的距離。他的動作算不上熟練,甚至有些笨手笨腳,但那份專注和小心翼翼,卻讓趙學良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認出了其中一些品種,價格并不便宜。
“你……你哪來的錢?”趙學良忍不住問。她知道蔡志勇的家境。
蔡志勇擺放最后一根煙花的手頓了一下,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吹散:“撿瓶子……還有一些……省下來的……”
他沒有說“偷”,但趙學良瞬間明白了。她想起了最近班上偶爾丟失的班費零頭,想起了小賣部老板抱怨過幾次的少了錢,那些她曾以為是別人干的,或者只是老板記錯的小事,此刻都有了答案。一股復雜酸澀的情緒涌上心頭,堵在喉嚨里。
他為了這個“驚喜”,竟然去……
蔡志勇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沉默和異樣,他猛地站起身,背對著她,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急促和緊張:“你站遠點!退后!到那塊石頭后面去!”
趙學良依言退到不遠處一塊大石頭后面,心緒紛亂,眼睛卻緊緊盯著河灘上那個忙碌的、顯得有些孤注一擲的背影。
蔡志勇掏出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咔嚓,咔嚓……打火石摩擦了好幾下,才終于躥起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夜風一吹,火苗搖曳不定。他彎著腰,用身體擋住風,小心翼翼地將那簇火苗湊向第一根煙花的引線。
嗤——
引線被點燃,細小的火花迅速蔓延。
蔡志勇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向后跳開幾步,然后快速跑向下一個目標。
嗤——嗤——嗤——
一根根引線被相繼點燃,細小的火花在夜色中劃出短暫而急促的光痕。
他點燃了所有引線,然后飛快地跑回趙學良所在的石頭后面,動作因為緊張而有些踉蹌。他站在她身邊,胸膛劇烈起伏,眼睛死死盯著河灘上那一排沉默的煙花筒。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一秒,兩秒……
突然!
“咻——”
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夜的寂靜,一道刺目的光如同掙脫束縛的怒龍,帶著無匹的氣勢,咆哮著沖向深邃的夜空。
緊接著!
“嘭!”
巨大的爆鳴聲在空曠的河灘上轟然炸響!金色的光芒在最高點驟然爆開,化作漫天流瀉的金色瀑布,璀璨奪目,瞬間點亮了半片天空!河水也被映照得波光粼粼,如同流淌的碎金!
這聲巨響仿佛是一個信號!
“咻咻咻——”
“嘭!嘭!嘭!嘭!嘭!”
更多的光龍爭先恐后地掙脫束縛,呼嘯著沖向蒼穹。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絢爛的色彩如同最狂放的畫家打翻了調色盤,在深藍色的天幕上盡情揮灑。
巨大的牡丹在夜空中層層疊疊地怒放,金色的垂柳帶著星火簌簌落下,銀色的瀑布仿佛從天河傾瀉,旋轉的彩輪發出耀眼的虹光……每一次爆裂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每一次綻放都帶來無與倫比的視覺沖擊。天空成了最華麗的舞臺,上演著一場短暫卻極致絢爛的光影盛宴。
無數細小的光點拖著長長的尾巴墜落,如同下了一場璀璨的流星雨,最終無聲地湮滅在黑暗的河水中。
趙學良仰著頭,完全忘記了呼吸。巨大的聲浪沖擊著她的耳膜,斑斕的色彩倒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不斷變幻、閃耀。她張著嘴,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純粹的震驚和狂喜!
“哇——”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指著天空不斷炸開的、形態各異的煙花,像個第一次見識到奇跡的孩子,興奮地尖叫著,蹦跳著,“你看那個!是菊花!還有那個!像水母!天啊!那個好大!好漂亮!蔡志勇!快看啊!!”
她的聲音被淹沒在隆隆的爆鳴聲中,但那份發自內心的、毫無保留的快樂,卻像最溫暖的火焰,瞬間點燃了蔡志勇冰冷的血液。
他站在她身邊,沒有看天空。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一瞬不瞬地、貪婪地定格在趙學良的側臉上。
跳躍的火光在她白皙的臉頰上明明滅滅,映亮了她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肌膚,映亮了她因為驚嘆而瞪大的、閃爍著星辰碎片的眼睛,映亮了她嘴角那抹比所有煙花加起來還要燦爛、還要純粹、還要動人心魄的笑容!
沒有哀傷,沒有陰霾。只有最純粹、最熾烈的快樂,在她臉上肆意流淌。那光芒,甚至蓋過了頭頂漫天炸響的璀璨!
蔡志勇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不是因為煙花的巨響,而是因為眼前這張被喜悅點亮的容顏。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涌澎湃的滿足感和幸福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
他做到了!他這個躲在陰溝里的老鼠,這個滿心齷齪的偷窺者,竟然真的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笨拙、最不堪的方式,點燃了一場屬于她的星辰,他看到了她最真實的、毫無保留的快樂,那是比任何偷窺到的畫面都要珍貴千萬倍的寶藏。
煙花漸漸走向尾聲,最后的幾發拖著長長的光尾升空,在最高點綻放出最后的、最盛大的華彩,然后化作漫天金色的光雨,緩緩飄落,無聲地融入黑暗的河水。轟鳴聲遠去,只留下硝煙特有的、有些嗆人卻帶著奇異暖意的氣息,在夜風中彌漫。世界重新陷入寂靜,仿佛剛才那場盛大的狂歡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夢境。
趙學良依舊仰著頭,望著煙花散盡后深邃的夜空,胸口還在微微起伏,臉上興奮的紅暈尚未褪去,眼底還殘留著震撼后的余韻。她緩緩低下頭,轉向一直站在她身邊沉默的蔡志勇。
月光重新灑落,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他也在看著她,眼神不再是往日的躲閃和瑟縮,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燃燒的光芒,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蔡志勇……”趙學良的聲音帶著一絲煙花轟鳴后的微啞,卻充滿了真實的、毫無保留的驚嘆和感激,“這……這太棒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這么……這么好看的煙花!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向前一步,眼睛亮得驚人,里面清晰地映著蔡志勇的身影。
河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也吹散了最后一點硝煙味。蔡志勇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依舊沉浸在驚喜余韻中的臉,看著那雙盛滿了星光和感激的眼睛。胸腔里那股洶涌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沖動,再也無法抑制。
他不再是那個只敢躲在暗處窺視的老鼠了。他點燃了煙花,他看到了她的笑容,他感受到了守護帶來的、比偷窺強烈千萬倍的滿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著河水的清涼和硝煙的氣息。聲音不大,甚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異常堅定地穿透了夜的寂靜,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學良……”
他第一次,這樣叫出了她的名字,不再是“趙學良同學”。
趙學良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他會這樣稱呼自己。
蔡志勇的目光緊緊鎖住她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緊張,有不安,但更多的是破土而出的勇氣和一種近乎固執的認真:
“以前……都是你在幫我……像太陽一樣……”
“以后……或許……我也可以……”
他頓了頓,仿佛在確認自己的決心,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了出來:
“我也可以守護你。”
風聲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了。
趙學良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看著蔡志勇,看著這個曾經瑟縮在角落、眼神飄忽的男生,此刻站在星空下的河灘上,臉上帶著煙花殘留的光影和前所未有的堅定,笨拙而鄭重地說出“守護”這樣的字眼。
她眼底翻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動容,還有一種更深邃的、難以言喻的東西。這個一直被自己視為需要幫助、需要拉一把的“問題少年”,此刻卻笨拙地、用一場傾盡所有的煙花,試圖為她驅散陰霾,并許諾守護?
這太突然,太意外,也太沉重。沉重得讓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月光下,兩人相對而立。一個眼神灼熱而堅定,帶著孤注一擲的真誠;一個眼神復雜難辨,震驚于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重“回饋”。
硝煙味在風中飄散,河水流淌不息,見證著這寂靜無聲卻暗流洶涌的時刻。
蔡志勇的心跳如鼓,等待著她的審判。
那句“守護”的宣言,如同他點燃的最后一顆煙花,在夜空中無聲地綻放,余燼未冷,光芒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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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內容:趙學良哭了,她發出細碎的、極力壓抑的啜泣聲,她說:志勇,謝謝你沒有覺得我永遠都該是笑著的太陽。如果故事到這里結束,那該多美好啊。可是,就在他們約定的當晚,趙學良,死了。
本節內容:蔡志勇絕望、不甘、憤怒,他偷走了趙學良的日記,窺探了她這顆太陽的暗處;他悲傷、痛苦、仇恨,他想要復仇,用他這只陰暗老鼠最擅長的方式——窺視,追蹤,潛伏,將那些傷害趙學良的人一一拖出來,碾碎,用他們的血,來祭奠他隕落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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