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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時,莫江違還在叔父莫老裁縫的“莫記”裁縫店里打雜,一邊也學點手藝。
他知道莫老裁縫對他還不放心,他還要經過一段時日的考驗,莫老裁縫才會把手藝都教給他。但他太聰明了,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針線、綢緞一拈在手里,他就有種說不出的熱情在心中拱動,怎樣走針,走樣裁布,那絲線與錦緞的命運,就都隱約明白了。
所以,無聲無息中,他的技藝,已進步神速,只是不曾表現出來。
莫老裁縫畢竟給老佛爺裁過衣裳,名氣很大,整個鮮貝城里,幾乎無人不知。“莫記”缺什么,都不會缺生意。故而,他雖是個裁縫,箱篋里填塞的金銀珠寶,并不比那些披蟒纏玉的權貴遜色。
莫老裁縫眼看老了,走起路都搖晃,三個女兒又嫁得遠,沒個貼心的人不成,他就讓本家侄兒莫江違來幫忙。事實上相當于立了嗣——只要莫江違在他身邊這些年,沒二心,又懂得上進,莫江違就是他的嗣子。
正因在莫江違身上寄托太大,莫老裁縫才要冷眼旁觀,好好打量一番這個侄兒是否靠得住,他可不想白信了人,把自己半生所蓄都錯給了。
莫江違從小地方莫家村來,初來乍到,沒見過世面,但沒過多久,就對鮮貝城熟悉起來,要送的衣裳,一件也沒送錯,每次回來,他都把路上看到的重要標識,記在一個小簿子上。
莫老裁縫知道這個侄兒,是個有出息的——到底是他扳著手指頭選出來的,但太有出息了,一但得著了好,也會把他這個老人家不放在眼里,終究靠不住。
他還得再瞧瞧。
這一瞧,就是兩年。
莫老裁縫再也不質疑這個侄兒了,他為自己押對了寶,心里偷著樂——不敢顯出得意來,年輕人可不能驕傲,讓他知道了自己靠定了他,就攢住了自己的軟肋,那個不行。
莫老裁縫手把手把自己的手藝教給了莫江違,只留了兩手最難學的,傍身。
他又幫著莫江違在鮮貝城打出了名氣,這才收山隱退——在一處小巧卻無比奢華的宅院里養老。
莫江違雖說成了“莫記”的新掌柜,但大權還緊攢在莫老裁縫手里,一時不放松。
二
有一天,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來到“莫記”。莫江違正從里間出來,看到這個雖然衣著陳舊,卻長相清秀的女孩子,他也說不出是為了什么,心里一動。
女孩說,她叫何繡蓉,家鄉驟然遭了水災,鄉親們都遠走避難,她和爹娘中途失散了,一個人流落到了鮮貝城。又說,她針線活做得很好,希望掌柜能給她一份工作,讓她有口飯吃,她會沒齒不忘的。
莫江違聽了繡蓉這番話,知道這是個本分靈巧的女孩子,“莫記”有個伙計回鄉了,這向正缺個人手,他就收留了她。
繡蓉總算有了落腳之地,興奮得幾乎掉下淚來。
她沒有住處,莫江違就讓她在店后一個雜物間里暫住,平時也好看顧一下店里。
繡蓉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莫記”大大小小、看見看不見的活兒,她都去做。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一樣,夜深方眠,晨淺已起,仿佛這里已是她的家,要她付出一切,都可以。
自從繡蓉來了以后,店里的老伙計也覺得清閑了不少,沒事了,大家說說笑笑,日子覺得好打發多了。
莫江違也覺得店里一下子活泛了起來,大家都開開心心的,也沒少做活計,到了店里,就有一種春風拂面之感,原本不太愛笑的他,也時不時含著微笑。
三
莫江違眼看著繡蓉那單薄的身子,一天到晚不停地忙著,不免有些憐惜。他也不是好出身,小時候在家也是天不亮就到田里去忙活,天擦黑了,還在趕回家的路上。
他找出一些適合繡蓉穿的衣料,讓她挑,她感激地望著莫江違,有點不敢相信,會有這樣好心的掌柜。
莫江違明白繡蓉的心思,便朗聲說:“這些料子都是往年剩下的,放著也是放著,你也該有件像樣的衣裳。你自己挑挑看,我給你裁剪。”
繡蓉的眼里,有一點濕潤的光芒閃動著。
她挑了那塊天青色的。莫江違又把一塊棗紅的料子也給了她,好讓她有件換洗的。
繡蓉那天高興得不知所以——她不僅有了住的,有了吃的,還有了穿的。她的生活好像柔軟明媚起來,不再那么干癟無光了。
到了領月俸那天,繡蓉把銀子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眼淚滴下來。
她想,要是爹娘在身邊就好了,她會給他們買點好吃的,不再為了一個饅頭,還要給人家叩頭說好話。
“爹!娘!你們到底在哪里呢?!”她問天天不語。
她把銀子層層包起,珍藏起來,積攢夠了租房的錢,她就搬出去,等找到了爹娘,和他們團圓。
日子就這樣忙忙碌碌苦樂交纏地過著。
繡蓉已來“莫記”三年,她也出落得更加秀美蘊藉,雖是一個伙計,卻有一種大家閨秀的沉著婉雅。
莫江違對她,已從原來的憐惜轉而為傾慕。
他想和她結成連理,她也就有了終身的依靠。他也就不必再為她擔憂。只是,他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男子,心里的話,總是藏在底處,像封了層層的泥涂,說不出。
有時候,他望著正在忙活的繡蓉,真想走過去,讓她歇一歇,他可以幫她,但又不愿別人覺得他對她不同,他不想聽那些流言蜚語,那對她不好。
繡蓉是個敏感的女孩子,莫江違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奢望。
她當然喜歡這個憨厚英俊的男子,可人家是掌柜,她和他想有一個確鑿的將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就是他愿意,他叔父莫老裁縫也不見得愿意。
她不能不知好歹,他不提,她就不能提。
四
一天,“莫記”上到掌柜,下到伙計,終于忙完了繁雜的活計,鮮貝城里的燈火,已暗下去,月亮更顯得銀白。
別的伙計,都一一回家了。
只有莫江違和繡蓉還在店里。
莫江違說,他有點餓了,又問繡蓉餓不餓。繡蓉說,她去弄點夜飯來。
不一會兒,她就從雜屋端來兩碗面來,大碗給他,小碗她自己吃。
他還是第一次吃她煮的面,沒想到,這樣普通的一碗面,竟這樣好吃——他還沒吃過這樣好吃的面。
見他大口大口吃面,她的眼里充滿了歡欣,更低了頭,不知吃的是面,還是筷箸。
吃完面,他們就坐在那幽煌的壁燈光影里,說起了家常。
他們不是不曾單獨交談過,偶爾也會坐在那兒,說點心事。但像這樣談得如此自然又親切的,還是第一次。
他們顯然都知道這次談話對他們的意義。他們都感到了另一顆心滾燙的顫抖。有一簇金色的火苗,在他們心里搖曳著。
“你以后怎么打算——我是說,你找到爹娘以后,還留在這里嗎?”他忍不住問了這句話。他等著她的答案,又怕她說出“我不能留在這里了”的話。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也難說,就是找到了,還是要生活的,我一時也找不到事情,還是在這里好些。”她說。
他顯然是高興的,幾乎是幸福的,他聽見自己在心里呼叫著:“她還留在這里!她還留在這里!”
他的臉上一下子明亮起來,在那暗黃的燈光下,他像是她找到的一尊金面佛,她是他唯一要庇佑的信徒,他是她唯一的信仰。
他想,再過些時,他就告訴她他的心。他喜歡看到她那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他不想要她為他苦惱。她在這里,他就會照顧好她。照顧好她,他也就好了。
他擔心的還是叔父。
他要先探探叔父的意思。
他不能告訴她了他的心,他們卻空歡喜一場,被叔父的大手輕輕一推,就給推到了黑暗里去。
夜深了,她回去睡下了,他才離開店里。
天上的銀月淡了下去,他坐在包車里,在那冷寂的殘夜里,想著,他們總有那樣一天的:他和她,同住在一個屋檐下,還有一雙小兒女在身側嬉笑……
想到這些,他微笑了,夜,也變得不那么寒瑟。
五
“莫記”大多都是老顧客,尤其那幾個名流權要,有些甚至是從莫老裁縫年輕時就給他們定做衣服的。
平日還不算什么,不過是來來去去的人,到了節下,就是人堵人了,“莫記”的伙計就要忙到焦頭爛額。
那幾個門第高深的老顧客,通常都有店里專門的伙計把面料或做好的衣服送到府邸去。
這天,要給紅極一時的名伶白玉樓家送衣服,可給白家送衣服的伙計突然病了,無論如何去不成,那白家又在城西,要走一段遠路。
莫江違只好讓繡蓉暫擱下手中的活計去送,那病了的伙計向繡蓉交代完到白家的情況,繡蓉就帶著幾包衣服,坐了車,徑向白家而去。
不知為何,繡蓉一離開,莫江違就覺得心神不寧。他知道,不會有什么發生,還是無法靜心。幸而,事務繁忙,那份不安,很快就被那走進走出的人影,一塊塊五彩斑斕的布料,一件件精工細作的衫褲,壓制下去。
繡蓉很晚才回來,莫江違見她神色有異,不知出了什么事,當著眾人,他也不好去問。可是,他的心,就此低落下來,像燒完的灰燼,一點點喪失了紅潤和暖意。
他一邊忙著手里的活計,一邊禁不住胡思亂想:“按說,繡蓉不該這么晚才回來。她雖第一次去送衣服,白家又遠,可是包車夫是知道路的。”
不過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繡蓉神色不對,雖極力掩飾,他還是看出了她眼睛深處的懼怯。
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一不小心,剪刀差點剪到他的手,這才驚醒。
六
一直幾天,“莫記”都忙,繡蓉似乎一直躲著莫江違。他根本找不到和她說話的機會。
越如此,莫江違越肯定,一定發生了什么事,而且,很可能和白家有關。可會是什么事呢?
思來想去,就是沒有眉目,莫江違的心,像被絲線纏住了,窒悶得很。
有一天,一個老家人模樣的人,來到“莫記”,他對莫江違說,有事和莫掌柜商量。莫江違就請他到離間說話。
那老家人就坦直地說,他們家老爺白玉樓,看上繡蓉了,要娶她做小。又說,繡蓉要是答應了,白老爺一定不會虧待她,就是“莫記”,也會大大地沾光。
莫江違的心,咕咚一聲,沉了下去,只訥訥地站在那里。
他能說什么呢?他和繡蓉八字還沒一撇,他又怎能替她做主?但想起她從白家回來時的樣子,現在尋思,顯然,她是不情愿的。他要聽聽她的說法。
莫江違心里不快,卻沒有回絕,也沒有答允,只對那老家人說,他要問一問繡蓉。那老家人臨走時說,過兩天再來,聽回信兒。
莫江違這才想起,那白玉樓的風流浪蕩是出了名的,他怎么一時忘了,讓繡蓉去送衣服?真是悔不當初。
到底該怎么辦?白家財大勢大,那白玉樓又是個不講理的主兒。
街上,來來往往都是人,卻沒一個可以商量的。
莫江違想到叔父,如果叔父能替他和繡蓉著想的話,白家或許還會給點兒薄面。
他白玉樓什么女人沒見過?繡蓉不過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孩子,想必,他也不會放在心上,過些日子,連繡蓉是誰,可能都忘了。
只是,莫老裁縫并不是個憐貧惜弱的人,對莫江違好,還不是為了給他老人家養老送終,除了順從,莫江違是做不得主的。
還是先找繡蓉問問看,再做打算。
莫江違待心緒平靜下來,找了個機會,把繡蓉叫了過來,說有事要跟她商量,便要她跟他一道出去了。
繡蓉對莫江違充滿了信賴,他像她的一盞燈籠,仿佛他帶她到哪兒去,都有明亮的光束。她跟著他來到附近一個茶樓上。
他們還是第一次一起到茶樓來。
這時,茶客不多,他們在靠窗的一張桌前坐下,他要了一壺茶,兩個點心,二人對面坐下。
他把白家老家人的意思告訴了繡蓉,她沉默了一陣,一句話還沒說出來,眼淚早先流了下來。因為是在茶樓,她還是忍住沒有哭出聲音,靜坐著。
他不再說什么,只是等著她緩過神兒來。
繡蓉喝了口茶,這才低著頭,說起那天到白家送衣服的情形。
原來,那天,她把衣服送到白家,正要出來,剛好遇到正從拱門進來的白玉樓。
那白玉樓畢竟是紅伶,相貌堂堂,身軀挺拔,但卻有種浪蕩淫邪的風塵氣。他一看見迎面走來的繡蓉,眼珠子都直了。
繡蓉雖然衣著樸素,但身姿曼妙,一張俏臉,秀麗而純凈。見慣了濃妝艷抹的歡場女人,這樣不染纖塵的少女,白玉樓很久不曾見到了。
白玉樓叫住繡蓉,盤問她的身份,繡蓉被白玉樓那浪蕩不羈的樣子嚇到了。
白玉樓毫不掩飾地對繡蓉說,他要她跟了他,并說,她若到了白家,要什么,他都給她,就不必再過缺衣少食的苦日子了。
繡蓉搖了搖頭,告辭要走,白玉樓在她轉身離去的一刻,大聲喊:“你再想想,跟了我白玉樓,吃不了虧的,過兩天,我就打發人去下聘!”
繡蓉邊說,邊流下眼淚。
莫江違嘆了一聲,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沉默著。
良久,繡蓉才說:“就是死,我也不要嫁給白玉樓。”
莫江違的眼睛里閃著光,他知道她的心了,那么,即便知道叔父會拒絕,他也要去懇求他,只要有一絲希望,他都要試試。
送繡蓉回去之后,莫江違一個人到鮮貝城郊的涇河畔呆了很久很久,一陣陣的江聲,拍打在他的心上,他只覺得寂寥無助。
七
莫老裁縫果然把莫江違罵了個昏頭。
輝煌的光影里,他站在那兒,微低著頭,像一根被收了靈性的木樁。叔父的話,是一層層暗灰色的絕望,將他層層裹挾起來。
“為了一個小丫頭,要我老人家去得罪白大爺?!那是在毀掉“莫記”!你這個混球!我當初是怎么教導你的?你的終身大事,要聽我的!”莫老裁縫吼著。
莫老裁縫不僅自己不會向白玉樓討人情,也不要莫江違再管這件事。
“小江,你年紀也不小了,本來早就要給你娶個女人,只是這幾年你在店里忙,現在看來,馬上就給你完婚。那個小丫頭,既然白大爺看上了,就給了白大爺,說穿了,這也是她的造化,到了白家,那還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莫老裁縫躺在煙榻上,抽了口煙,繼續說。
莫江違知道叔父是不肯幫忙了,只好忍氣辭去。
回去的路上,他覺得整個心都在痛。他竟幫不了繡蓉,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含淚被白玉樓搶走。
時間一點點流過,沖走了莫江違心底僅剩的平靜,他的心,成了深秋的荷塘,戳滿了枯亂的荷梗。
白家的聘禮到了,擠滿了繡蓉棲身的小雜間。莫老裁縫自然也沒少收東西。莫江違也收到了白家的東西,他看也不看,只把它們丟在一邊。對他來說,這個世上,再沒有比繡蓉更寶貴的了。
這簡直就是搶!
莫江違無可奈何。
白家和鮮貝城的官老爺們一鼻孔出氣兒,他一個小小的裁縫,能怎么辦?他恨自己的無能,可是,連恨,都是無用的。
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他和繡蓉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隱姓埋名。
莫老裁縫的遺產,他一點也不要了,他只要能和繡蓉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吃糠咽菜,茅舍竹籬,又有何妨?
可是,可是,他走了,他家下老小可怎么辦?爹娘年紀都大了,沒有一天離開過藥,那些藥,都貴得嚇人!弟弟妹妹們都還小,還不能養家,他這一走,他們只有喝西北風的分了!
再說,白玉樓那樣神通廣大,他和繡蓉哪逃得過他的五指山?!
莫江違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難道,他只有眼看著繡蓉被白家搶走的份兒?他太不甘心,也太讓繡蓉失望,受辱,太對不起她了!
金色的燈光,照著“莫記”滿室花紅柳綠的料子和衣物,他像跌進了迷夢,茫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八
白家在“莫記”前街的旅館為繡蓉租了間房,出嫁前讓她住在那兒。
坐在那空蕩蕩的房間里,繡蓉感到自己已是個死去的人。白家的兩個下人待她雖然低眉順眼,但她知道,只要她走出這里一步,他們就不會對她客氣。
她是一只被綁縛在這幽寂中的雀鳥,死,是遲早的事,而死前,還要遭受一番羞辱。
只要想起白玉樓那淫邪的笑臉,她就毛骨悚然。
她和莫江違的緣分,就這樣斷了,不由感到慘然。她不是沒想過,要把身子給了他,就是到了白家,是死是活,就隨它了。
這年頭,一條命,還不是那回事,死了一只螞蟻一樣,無聲無息,無人顧問。
她是以死的姿勢茍活——她還要等著見到爹娘,他們不能沒有她。他們要是不在了,她早一頭撞死了,一點點鮮艷的血珠兒,點染成江違心底永不落色的風荷。
出嫁那天,整條大街都被鑼鼓聲填滿了,擁擠的人群,都是看熱鬧的,沒有人會想到,他們正在為一出慘劇歡笑。
一身喜服的繡蓉,在轎子里淌眼抹淚,臉上的胭脂都花掉了。
她偷偷把轎簾撩開一條縫隙,只見街上亂紛紛都是看熱鬧的人,她想再看江違一眼,她想,他會來送自己的,他應該在街上的某個角落注視著她。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他,她急切地搜尋著,卻無論如何也不見他的蹤影。
轎子已經遠了,她只能抱憾而去。她今生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是她的一盞丟了的燈籠,往后,她都看不見光,感不到熱了。
莫江違確實在街上,他在一個非常偏僻的角落里,透過攢動的人頭的間隙,目送著坐著繡蓉的轎子漸漸遠去,只剩下聒噪的鑼鼓聲,在半空醉舞。
淚水蒙住了他的眼睛,蒙住了他和她的過往。
九
娶了繡蓉,白玉樓才知道自己娶了一個心死的人。一個人心死了,身上的光,也就滅了,也就沒有趣味了。
時間一滴一滴過去,并不能化開繡蓉心中的死寂,白玉樓對她也就不再上心。但既花了錢,他也不會放掉她,她在他面前心死,他就不能讓她在別人跟前栩栩如生。
白玉樓把繡蓉禁錮在一個角樓里,只準她在那個陳舊的樓閣和樓下的荒園里走動,她需要什么,下人會給她送去,但她永遠不許出門。
白家的重門,把繡蓉和莫江違徹底隔絕了,他們永遠不得相見。
繡蓉知道,他也見不到爹娘了,不如死了好,然而,即便這樣的隔絕,她還是心存能夠得見他們一天的希望。
希望,是神奇的,哪怕一點點,也能讓人有所期盼,就還能感受到一盞茶的滋味,一朵花的香氣,就還有一撮力氣,藏在血脈深處,等待著需要爆發時刻的到來。
那蒼白虛弱的幾乎無望的等待呀。
她要想方設法逃出這里,這是死路,也是唯一的活路,唯一有可能和爹娘相遇的道路。
她每天每夜都在想著逃跑,靜候著可乘的時機。
她站在角樓的窗前,眺望著白家外面的世界,它們是那樣觸手可及,又那樣遙不可及。一片片白云飄過來,又飄過去,連那白云都比她幸運。失去自由的人,便是灌了鉛的云。
她也常常想到莫江違,她只愿他幸福,愿他忘了她,她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了,對她沒了期待,他的一切,只有順遂,只有喜樂。
然而,夜深的時候,想到他,她還是無法自欺地滿臉淚痕。
十
歲月流轉,三年已過。
在莫老裁縫的威逼下,莫江違不情不愿地和一個五金店老板的小姐結婚了。
那位小姐叫焦玉蓮,嫁給他后,他才發現,她完全沒有千金小姐的做派。莫江違見妻子這般賢惠,也就不愿過于冷落她。
繡蓉和他是不可能了,她是居住在他心底一間房子里的永恒的愛人,他既娶了玉蓮,那就好好過日子吧。
他和玉蓮慢慢也有了感情。
和玉蓮的感情,是緩緩流淌的,不像和繡蓉的感情,是那樣靜默中蘊蓄著深濃的戀慕。但這也是一種珍貴的情感,足夠使他們度過一個個平凡又溫煦的日子。
又過了兩年,莫江違已是兩個小孩的父親,“江記”和家里的事,夠他忙了,他在這無意和刻意的忙碌中,已經很少想到繡蓉。
他只愿她好起來,無能為力的人,只有毫無用處的祝愿了。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新的角兒,出來了,舊的角兒,就要被淘汰,白玉樓紅了這么多年,到底還是失了勢。
那些達官貴人,越來越疏遠白玉樓。
白玉樓揮霍慣了,原本就進的少,出的多,現在,更沒有底子兜住一大家子的花銷,他撐不住了。
他對下人從來就苛刻,甚至毒辣,他失了勢,誰還愿呆在白家?也一個個去了。
過去那個不可一世的白玉樓,竟成了獨夫。
白玉樓在鮮貝城呆不下去了,賣了產業,帶著幾個老家人和繡蓉,遁到遠鄉外縣去了。他有阿芙蓉癖,一日不吸,就活不成。手里的錢,流水似地,都給花掉了。
幾個老家人,走得只剩了一個。
繡蓉身體一直不好,白玉樓哪來的錢給她買藥?他自己就要沒命了,放她一條小命吧,算給自己積德了,說不定,他還能多活幾天,多吸幾口煙。
離開了已人不如狗的白玉樓,繡蓉便四處尋找爹娘去了。
茫茫人海,她也不知如何找法,但她唯有不停地尋找,方能活下去。
十一
后來,莫老裁縫死了,莫江違的三個表姐都回過頭來和他爭搶財產。
她們完全不把他當成莫老裁縫的嗣子,沒有法律文書,做不得準。再說,莫江違這些年,還不是靠著她們家才過上好日子?他要是知恩圖報才是!
“莫記”還是在玉蓮父親焦老板的幫持下,未被全部奪走,但也給刮去了多半資財。
莫江違和玉蓮把“莫記”的匾額,換成“江記”。從此,鮮貝城人只知道“江記”的莫江違,不再提起“莫記”的莫老裁縫了。
一個時代,翻篇兒了。
繡蓉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已成老乞婆的娘,爹爹業已餓死。為了生計,繡蓉又到一個裁縫店做活,租了個破屋,讓娘住進去,她下定決心,這輩子不再嫁人,就守著娘過活。
后來,她又收留了一個女嬰,祖孫三人相依為命。
再后來,因為戰亂,繡蓉帶著娘和女兒,又回到了鮮貝城。她對自己說,她不會去找莫江違的,只要知道他們同在這個城里,就很幸福了。
為了不見到他,她改了名,叫江娥,她也不再到任何裁縫店做工,只給附近的窮人縫補漿洗些衣物度日。
她總是一身灰撲撲的衣著,臉上也一點脂粉不施,在別人眼中,不過是個微如塵芥的窮婦罷了。
她也想過,有一天,他們要是真遇見了,會怎樣?很快,她就搖搖頭,自嘲地笑笑,對自己說:“真是,怎么還不醒醒呢?是不會見到的,見到,也不能相認的。”
十二
君在城之北,妾在城之南,本為咫尺鄰,終成銀漢隔。
他們在時光中各自安好,各自老去,卻再不相見。
春來了又去,春去了又來。
當他們看到有一片花瓣飄落,便會在不同的空間同時感到凄傷,好像整個春天都減色了,就像曾經有一個人離開了自己,整個生命也減去了很多很多意義。
風吹過,更多的花瓣飄落,他們也被更多的沉默,深深包裹……
說明:文中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藍風, 喜歡舊小說的氣味兒,喜歡晚清時期沒顏落色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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