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在今年3月,春雨泥濘的時節,寧不遠發給我一篇《寫父親》。我在一個鉛灰色下午讀完,第二天中午和她通了一個電話。電話的內容等一會兒再說。
先說我和寧不遠的相識,那是相當晚近的事,非常偶然地我讀到了《蓮花白》,被其中倔強的深邃的氣息所打動。這個全新的名字是誰?她所有的青澀里都包含著驚人的成熟的寫作準備。比如說,根本不在意在小說中交代自己;比如說,相當知道抒情、描寫和自嘲該有的失控和節制。這種作者會以乘數級迅速進化,她需要的只是不與平庸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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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蓮花白》登上了收獲文學排行榜,很快寧不遠獲得或入圍幾個獎,她要怎么走下一步呢?她交出了《寫父親》。
現在我回到今年3月的那個電話。我當時應該是想建議寧不遠從行文接近進入尾聲時的這個段落開始重新構想。
“凌晨2點,小勇買回牛和羊,炸響了火炮。火炮聲平息,我聽見窗戶外的山梁上傳來呼號,小勇說,屠夫聽到火炮聲,來了。
只來了一個屠夫,剛過完年沒多久,大家都在外面打工。屠夫身材敦厚,皺著化不開的眉頭,磕頭之后跟小勇說,你再炸一次火炮,看還有沒有人在,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第二串火炮炸響之后半小時,來了兩個人,兩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她們手里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她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猜是一對雙胞胎。她們說,牛我們不管,殺豬宰羊交給我們。她們說話的聲音大得出奇。有人幫她們打開門,她們像兩個戰士一樣轉身奔向戰場。
接下來,堂屋的門不斷被推開,有人進進出出,堂屋一側的樓梯間也是,人們上上下下,鐵板樓梯發出咚咚咚的響聲。……”
這段讓我眼前一亮,來回讀了好幾遍。中國西南山區的村莊里辦喪事需要幫廚,放火炮尋求雇傭——這絕不是普遍經驗。而寧不遠又寫得這么魔幻,這么干凈利落。我在電話中應該是反反復復嘮叨,表達了這個意思:從CCU病房開始,是不是有點普通了?要不要從這段開頭,用特別的事件重構小說,兩萬字內,那會特別棒。寧不遠很誠懇也很“冷淡”地回應我的激動,她說,她依舊想保留現在的框架和思路以及體量,“因為這就是我想這么寫的……我不愿舍棄”。
從那一刻我就知道,她尋求的是自然發生的記憶秩序。那種秩序是從“父親半躺在西昌市第一人民醫院CCU病房5號床上。他腦袋偏向一側,左手耷拉在床邊,右手放在胸前,手里還捏著一只剝開的香蕉”開始,敘述的音色和音度才找到最合適的階位,才得以撥動往事,使其流動起來。而《寫父親》正是這些記憶紛至沓來的神秘秩序的一份記錄。自身的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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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重讀了《寫父親》,因為它已經被發表,我不再需要想“如何更好看”。我把自己完全放松地交付給寧不遠,看到了上一次沒有看見的東西:對稱性。
時間與空間的出發與回歸是對稱的。
開篇,病房里,“翻好身了,現在的父親側身正對著我。他的眼神好似在看我,但其實是望向我身后的空茫處,時間和空間之外”。
終篇,父親離世后,“我身體里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些時間和空間,支離破碎了”。
究竟是哪些“時間和空間”?是病房和住院大樓里的種種嗎?那只是目光落及的浮標,真正的“時間和空間”,是1998年的“出米易”與現當下的“回米易”。
1998年,父親護送“我”一站一站走出米易,到成都上學。
“1998年父親還沒有汽車(他那時騎一輛嘉陵70摩托),他帶著我坐火車到成都上大學。15個小時的火車旅行,沒有買到坐票,我們坐在兩截車廂連接處,同時也是廁所旁邊的地上過了一夜,火車在一個明亮的早晨把我們送到成都。”
隨后他們遇到勒索,父親愕然無著,初出茅廬的女兒主導局面,擺脫了困境。隨后是出租車把他們送進了校園。女兒開始了獨自掙扎的歷程,“一個鄉下女孩學習播音主持”。這種掙扎并不首先體現在物質上,而是體現在口音上。方言口音——階層差異、城鄉差異——身份危機,你首先要克服和委身于更強的一方,才能在媾和之后尋求自我的確立和抬升。關于口音的篇章在其中占據不多但十分重要的位置。
“我常常為一個問題而煩惱:如果有一天,我帶男朋友回家,同時面對父母和男朋友的時候,我到底應該講什么話?無論哪一種,我都將感到羞恥。”
這讓人聯想起安妮·埃爾諾在《一個女人的故事》中寫到母親從諾曼底郊外來到巴黎她的家中居住幫忙,攜帶的種種“粗俗”與巴黎知識分子階層精致公寓生活不相融合。而女兒在跨階層中領受雙份的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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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父母即使是住在海南的度假村里也不能安然享受女兒高額購買的優裕時光,時間和空間開始往回走了。“從成都開車回西昌的路程是460公里。幾年前全線通上了高速,開車才成為我們回家的首選。在更早的時候,我們選擇坐火車,成昆鐵路,”作者又感概了一次,猶如交響樂中的主題反復,“從老家米易上車經過西昌來到成都,15個小時。父親就是在我18歲那年坐火車把我送到成都上大學的。”
二十多年的一來一去,就是生命的尺幅,但我看重的是,這里面并不包含太多“和解”主題(即便是末尾,文美與“曼拉”——另一個可能的自己的告別),而是依舊起伏著思考。在寧不遠這里,父親用力活著的一生并沒有就此完成,
“父親一直對自己有所要求,他一直在戰斗,他的一生就是一場與他自己的本性進行的戰斗。他也這么要求我,他要我好好讀書,要我克服我自己,去接近一個他無限向往的世界。那個世界與他距離遙遠,就好像我離他(母親?)越遠,越能證明他的成功。”
我喜歡這些敘述中流露的些許迷惑和不想掩飾的怒氣,它們把人性活躍的一面延展開來。正如安妮·埃爾諾在《一個女人的故事》中寫道,“我要在我母親身上尋找一個真理,而這個目標只能通過文字達到”,寧不遠在《寫父親》中想要的也絕不是和解或理解,而是尋找和論證。后兩者都還沒有完成,是活動的姿態。
這也讓我解除了對“和解”這個詞的迷信。我們常常說這個那個小說最終“與生活和解”,“與命運和解”,但有時候無非是和含混的作者意圖勾兌了一種并不齊整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是消解大過于創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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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處對稱是我所喜愛的。兒時風雨之夜,“我”隨父親去搶修電路,在風雨中,父親嘴里含著手電筒,因為要吞口水,過一會就要從嘴里取出來一會,讓“我”發笑,“父親仰起頭,專注地忙碌著,電筒的光射向遙遠的夜空。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而我披著他的雨衣,那真是我一生里夢幻般的時刻”。
幾十年后,在進出有嚴格限制的CCU病房門口,“父親就在幾米之外,我多想進去看看他。我突然想試試用自己的臉去讓門禁識別一下”,沒想到,門一下子彈開了, “醫院里需要人臉識別的門為我打開了,如果非要在我的生命里挑出幾個神跡時刻,這就算是一個了。”
前一個“夢幻時刻”,是“我”仰視著風雨中的父親,而后一個“神跡時刻”是“我”俯視“父親躺在那里,他已經戴上了氧氣面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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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已經引用了太多安妮·埃爾諾,顯得我好像只知道這么一位作家。但我真心誠意認為寧不遠是國內最接近安妮·埃爾諾的寫作者,“始終從不同角度審視了一個在性別、語言和階層方面存在巨大差異的生活”。“寫父親”的“寫”,是復原,是重建,也是命名。是逼迫自己去面對未竟之事,找尋未說之詞語,是給無處可去的記憶風物建立邏輯,是“自己的人類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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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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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父親》
作者:寧不遠
出版社: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5.6
這是一個女兒對父親和鄉土的懷念,也是一份坦誠的自我剖白。父親的一生沉默又勤懇,他努力讓女兒踏上求學之路,遠離鄉下,前往更好的世界。但遠離“粗俗的人情味”,生活是否變得更有意義?一個獨自從農村走到大都市的女孩要經歷多少掙扎和蛻變,才能完成對自我的重塑?父親是一種語言,一個來處,一方土壤,一份參照;女兒書寫父親既是清空,也是填滿;既是為了告別,也是為了重新開始。
-End-
編輯: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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