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孫正凡(天體物理學博士、科學松鼠會創始會員、科普作家,曾任第六版《十萬個為什么》編輯。)
把文明碰撞中反復出現的“本土優越論”比作一場“民族主義流感”,再貼切不過。這種“流感”的典型癥狀是:面對更先進的文明成果,先否認其原創性,再牽強附會地論證“這其實是我們老祖宗早就有的”,最后用情緒替代理性,將學術討論異化為民族立場之爭。從明末清初的“西學中源說”,到如今的“西方偽史論”,這場跨越數百年的“流感”從未真正消退,而涉及科學史領域的種種謬說,恰是其最頑固的病灶。
《奇器圖說》的誤讀
一場跨越四百年的科學史烏龍
近年來,網絡上流傳著一種荒誕說法: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其實抄襲自明朝王徵所著《奇器圖說》。這種說法把《奇器圖說》捧為“中國古代萬有引力論的源頭”,甚至聲稱牛頓讀過此書后“剽竊”了核心思想。但翻開這本成書于1627年的著作,我們看到的并非什么超前的科學理論,而是一場典型的“誤讀狂歡”。
《奇器圖說》的全稱為《遠西奇器圖說》,顧名思義,其知識源頭是“遠西”——由德國傳教士鄧玉函口授,明朝學者王徵整理成書。書中確實提到“各體各欲直下至地心方止”“譬如磁石吸鐵”,但這絕非萬有引力理論。前者是亞里士多德“地心說”的翻版,認為地球是宇宙中心,重物“本性”就是向地心運動;后者則借鑒了英國學者吉爾伯特的磁力研究,試圖用“磁石吸鐵”類比物體向地心聚集的現象。整本書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力”的概念,更沒有定量分析,與牛頓用數學公式精準描述的萬有引力定律(F=G·(m?m?)/r2)毫無關聯。
牛頓的萬有引力理論之所以能開創物理學新時代,在于它建立在三大運動定律、微積分工具和橢圓軌道觀測的基礎上,是對開普勒、伽利略等前輩科學家成果的系統性突破。1687年《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出版時,這套理論已經能精確計算行星軌道,甚至預言哈雷彗星的回歸。而王徵在1644年就已去世,彼時牛頓才兩歲,兩人之間連“時空交集”都不存在,何談“抄襲”?
這種對《奇器圖說》的誤讀,與明末清初“西學中源說”如出一轍。當時的學者看到西方歷法測算精準,便硬說“西人歷法實本于《周髀算經》”;看到西洋火器威力巨大,就宣稱“其術傳自黃帝”。如今的偽史論者不過是換了個說法:把“西方學中國”改成“西方偷中國”,本質上都是用民族情緒掩蓋對科學史的無知。
徐光啟的未竟之業
開放心態與封閉慣性的較量
在科學史的真實圖景中,明末清初的中西交流曾有過一次黃金機會,而徐光啟就是那個試圖推開開放大門的關鍵人物。這位明末禮部尚書不僅與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更提出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系統翻譯西方科技著作,建立“大明科學院”,實現“欲求超勝,必先會通;會通之前,先須翻譯”的學術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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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何原本(徐光啟譯)
1629年,徐光啟在給崇禎皇帝的奏折中,詳細列出了“度數旁通十事”,涵蓋歷法、水利、軍事、建筑、醫藥等十個領域,主張用西方數學和科學知識改造傳統技術。他甚至規劃讓傳教士與中國學者合作,將七千多冊歐洲圖書(包括哥白尼、開普勒的著作)全部譯成中文。這比法國科學院(1635年)、英國皇家學會(1660年)的成立還要早,若能實現,中國或許能更早融入世界科學體系。
但這場機遇最終斷送于封閉的慣性。徐光啟去世后,《崇禎歷書》的修訂工作雖勉強完成,卻被束之高閣;金尼閣帶來的七千冊歐洲圖書被遺忘在倉庫,直到鴉片戰爭后才重見天日。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康熙皇帝一邊用西方歷法鞏固統治,一邊鼓吹“西學中源說”,將傳教士帶來的科學知識硬說成“周公傳于西域”的遺產。這種“既要技術實用,又要面子好看”的心態,使得中國錯失了與西方同步發展的機會。
對比同時期的日本,差距一目了然。當中國士大夫還在糾結“西學是否源于中學”時,日本學者杉田玄白已在1774年出版《解體新書》,系統介紹西方解剖學;當《永樂大典》的副本在清宮中蒙塵時,蘭學者們正通過荷蘭商館翻譯牛頓力學著作。這種“不糾結源頭,只問是否有用”的開放態度,讓日本在明治維新后迅速躋身強國之列。
從“老子化胡說”到“西方偽史論”
民族主義流感的千年輪回
科學史領域的“民族主義流感”并非孤例,而是貫穿中外文明史的常見現象。東漢時期,佛教傳入中國,士大夫們為了消解外來文化的沖擊,編造出“老子化胡說”——聲稱老子西出函谷關后化為佛陀,佛教不過是道家分支。這種說法與“西學中源說”如出一轍,都是用“認祖歸宗”的方式緩解文明落差帶來的焦慮。
19世紀朝鮮的東學黨運動,更是這種“流感”的激烈爆發。面對西方傳教士和日本勢力的入侵,東學黨提出“輔國安民,斥洋斥倭”的口號,宣稱“東學源于天學,西學不過是東學的拙劣模仿”。這場運動最終演變為農民起義,卻未能阻止朝鮮淪為殖民地。相似的劇情也在印度上演:殖民時期的印度知識分子一邊學習西方技術,一邊論證“吠陀經中早有微積分”“古印度已有民主制度”,用虛幻的歷史優越感掩蓋現實的落后。
如今的“西方偽史論”,不過是這場“流感”的最新變種。它不再滿足于“西學中源”的溫和說法,而是直接否定西方文明的真實性:聲稱古希臘是19世紀偽造的,金字塔是混凝土澆筑的,牛頓力學是剽竊中國的。這種論調看似激進,實則與當年王錫闡論證“西人歷法本于《周髀》”的邏輯完全一致——都是通過否定他人來抬高自己,用情緒宣泄替代理性思考。
更危險的是,這種“流感”正在侵蝕科學精神的根基。科學的進步從來不是“誰抄誰”的零和游戲,而是全人類的接力賽:古希臘幾何為微積分提供了基礎,阿拉伯學者保存了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國的火藥和指南針通過阿拉伯傳入歐洲,最終推動了工業革命。正如李政道所言:“科學和藝術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在封閉中獨自創造奇跡。
走出認知迷霧
用開放心態構建“免疫屏障”
破解“民族主義流感”的關鍵,在于重建開放的“免疫屏障”。這種開放不是盲目崇洋,而是像徐光啟那樣,既承認自身不足,又相信學習能力;既珍視傳統文化,又不排斥外來成果。當年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時,并未因“勾股定理早于歐幾里得”而拒絕接受西方幾何學體系,而是認識到“此書窮理正確,超越古今”,這種態度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
今天的中國,更需要這種“會通超勝”的胸懷。當我們為高鐵、5G自豪時,不必否認這些技術源于西方的工業革命;當我們研究量子通信時,也無需編造“墨子早就發現量子糾纏”的神話。真正的自信,是既能坦然承認牛頓力學、相對論的原創價值,也能驕傲地展示中國在量子計算、人工智能領域的突破——因為文明的進步,從來不是靠否定他人證明自己,而是靠不斷學習超越過去。
回望歷史,1793年馬戛爾尼使團帶來的蒸汽機模型被鎖進圓明園,而1854年日本蘭學者卻在研究同樣的機器;19世紀中國士大夫爭論“西學是否中源”,而日本明治天皇已在東京大學開設物理學課程。兩種選擇,兩種命運。在全球化的今天,我們更應明白:拒絕“民族主義流感”的最好方式,不是關起門來自我安慰,而是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進來——既保持自己的根,也擁抱世界的風。
這場跨越數百年的“流感”終將過去,但它留下的教訓永遠清晰:文明的生命力不在于證明“我比你古”,而在于敢于承認“我可以學”。正如徐光啟在《幾何原本雜議》中所說:“此書窮理正確,雖百世可知,何有于中西?”
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是從中國明朝的書里抄襲的嗎?
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24976929
西方搶走了《永樂大典》才突然科技大爆發?
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24192959
如何公正地評價徐光啟?
https://www.kepuchina.cn/article/articleinfo?business_type=100&ar_id=43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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