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曾經就黛玉的形象和一位書友進行了熱烈的討論。這位書友的觀點是,黛玉實際上是一個熱衷功名利祿、好勝心極強、喜歡蟾宮折桂、認同仕途經濟的人。
多年紅迷的我聽到這個觀點簡直大呼離譜:我那不食人間煙火、空靈美好的神仙妹妹林黛玉,怎么可能就是寶玉口中的“祿蠹”?
但細細思之,這個觀點卻并沒有乍一看這么荒誕,反而讓人唏噓不已。
且聽我慢慢道來。
不可否認,黛玉確實不反感功名利祿。
我們在分析林黛玉這個形象時,容易一廂情愿地忽略一個重要的問題:她的出身和成長環境其實都與所謂的“仕途經濟”有著扯不開的關系。
黛玉的父親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郎,如果不是因為過早地因病去世,在仕途上應該還前途無量。
書中對林如海的刻畫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他并不像屈原或者海瑞一樣,是個硬骨頭,剛正不阿。正相反,林如海在仕途中混得可以說風生水起,他熟知這個社會運轉的規則,且在這套規則里玩得很好。
在面對想要借門路官復原職的賈雨村時,林如海的反應是,舉雙手贊同,將雨村舉薦到長安都中的賈府,并且還親手修書一封為他背書,甚至將雨村有可能用到的用于打點賈政等人以及官府的銀兩都已經準備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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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他連情緒價值都給得很到位,將自己幫雨村去賈府謀求官位,包裝成自己求雨村幫他把女兒黛玉護送到長安都中,完美地照顧了雨村的自尊心。
這種事換了是海瑞肯定干不出來,他會說,你要打點官府謀求官復原職?這條規矩大明律何處有載?(一笑)
林如海在處理賈雨村一事的時候,展現出來的圓融和高情商,表明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處理這種問題。
身在官場的他,能夠做到巡鹽御史和蘭臺寺大夫,絕不是只靠門第和學識就可以的,一定還需要練達的情商和豐富的人情世故經驗。
作為林如海的女兒,黛玉必然從小就在這種環境中長大。更進一步,她的父親甚至給她找了雨村這個典型的為名為利不擇手段的人作為老師。
她身邊的人都是科舉仕途的人,又從小就熟讀四書五經,又怎么可能會對所謂的“仕途經濟”有反感呢?
因此,當黛玉聽說寶玉準備上學堂時,第一反應就是“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去了”。這話雖然是小兒女打打鬧鬧的玩笑話,但也足見黛玉對于“蟾宮折桂”這樣的美事是心無成見的。
然而,這樣“熱衷功名利祿”的黛玉,卻從來不像其他人那樣勸寶玉讀書,甚至因此還被寶玉引為知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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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黛玉絕不是為了怕得罪寶玉才不勸寶玉讀書的。
黛玉雖然寄人籬下,但得罪寶玉的事她可以說是天天干。黛玉和寶玉確定心意之前,可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剪送給寶玉的香囊、剪寶玉的玉穗子、因為寶玉不讓她進門而把寶玉直接當空氣、為了金玉之事試探寶玉,逼得他摔玉明志……這樣的黛玉,會怕得罪寶玉嗎?
何況,寶黛之間相處時的氛圍(在不吵架的時候),是真正的融洽快意的,真正松弛和自在的,絕沒有那種曲意逢迎、小心翼翼的感覺。
那么,黛玉既然不反感功名利祿,也不怕得罪寶玉,她為何不勸寶玉讀書?
事實上,翻遍紅樓夢,也幾乎看不到黛玉對“功名利祿”、“仕途經濟”這類概念,有任何直接的、具體的評價。
正面的沒有,反面的也沒有。
這直接導致了我當時在反駁那位書友時,連論據都找不到。反倒是那位書友能通過黛玉的一些詩謎和語句,找到她間接認同儒家功名觀念的蛛絲馬跡。
但其實反過來想,黛玉的態度從“她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這一點上就很明白地體現出來了——她其實并不是反感或認同仕途經濟,她只是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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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人生,有詩意的美,有情愛的真,有寂寥的痛,有飄零的悲。而仕途經濟這樣的事,在她的世界里,只是完全不關鍵的一件事。
她不屑勸寶玉讀書,也不會幫著寶玉逃學,因為這些對于她來說都一點也不重要,不值得她花心思去考慮。
她確實并不反感“蟾宮折桂”,但她所不反對的,只是一個“光明前途”的十分抽象的概念,而并不是與這個“光明前途”所必然相連的,“該去會會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仕途經濟”等等這些具體的事務。
光明的前途當然誰都喜歡,黛玉也并不是像妙玉那樣世所難容的怪人,她因為自身的成長環境,認同這種籠統的美好前途的概念,這并不奇怪。
然而,對于黛玉而言,更重要的明顯是她的靈魂、她的情感,這些才是她愿意作為一生的事業去耕耘、去付出心血和生命的東西。
至于寶玉是否應該去會見那些為官做宰的人、乃至這些為官做宰的人是否真是他們看起來那樣道貌岸然,這些都是在黛玉的世界之外的東西。并非深以為然,只是不屑一顧而已。
如果憑黛玉此前的一些間接的表述,就片面地認為她的“認同光明前途”等同于“熱衷功名利祿”,這顯然是非常不講道理的一種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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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黛玉這樣的孤高自許,也僅限于前期的她。
人終歸要離開理想國度,去面對現實,即便是神仙妹妹也不例外。當黛玉的人格開始成長,她逐漸開始意識到現實的重要性。
畢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她所棲息的樂園都要“后手不接”,又談何靈魂的高度、精神的豐足?
也是因此,黛玉開始從對現實不屑一顧的狀態里走出來,開始意識到賈府“出的多、入的少”。這時候,只有寶玉還在他的女兒國里,認為“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的”,繼續逍遙快活。
到第79回,黛玉作為最后一個不曾勸寶玉讀書的人,終于也忍不住勸了寶玉:“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的……”
彼時,大觀園已經歷了包產到戶、玫瑰露薔薇硝風波、鳳姐和王夫人的抄檢、司棋晴雯芳官等人的離散、寶釵的搬離,這個理想樂園已然搖搖欲墜,面臨諸芳流散、人去梁空巢也傾的凄涼境地。就在這一句黛玉的勸說之前,寶玉還為晴雯作誄文,對著黛玉說出了“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讖語。
敏感如黛玉,或許已經明白,自己的精神世界就要在缺乏物質基礎的情況下覆滅了。她不得不放下當初的孤傲,放下對這些俗世之事的不屑,開始第一次勸寶玉收收心、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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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這次的勸說也同樣是非常籠統的,如黛玉此前的態度一樣,并不涉及具體事務,而只是抽象地認為寶玉不應該一直這樣孩子氣,但這句勸告也充分說明,黛玉已經感覺到了來自生活與現實的壓迫感。
純粹剔透如黛玉,都不得不因為生存而向現實低頭,不知道曹公寫到這里時,內心該是何等的悲愴。
這句勸告,是林黛玉在紅樓夢前80回的最后一次出場、最后一句有實義的臺詞。
想到80回后書稿遺失,捧讀至此,也不由得生出一種從書內彌漫至書外的“青春散場、人生實苦”的無可奈何之感。
到前80回的結尾,固執地待在青春王國里不愿睜開眼睛的人,只剩寶玉一個。而我們知道,最終連寶玉也不得不離開了這個他深愛的理想世界,甚至或許是因為無法在現實中與自己和解,才最終選擇了出家。
大觀園的精神樂園,終于失去了它最后的守護者。
在這種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無奈之下,黛玉的勸告和妥協,又怎么算得上是“熱衷功名利祿”?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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