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為稻粱謀，實為解民生之多艱：被任正非“打撈”的羅登義，如何為貴州百年“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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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的褶皺里，總有一些被塵埃掩埋的名字，如暗夜星辰，靜默卻恒久地照亮一方土地。羅登義便是這樣一位學者——他以科學為鋤，在貧瘠的喀斯特山野間掘出刺梨的黃金，用一生踐行“士以天下為己任”的信仰。他的故事，是知識分子的孤勇，是基礎科學的韌性，更是大地對赤子最深的饋贈。當我們追問“科學何為”，他的生命早已書就答案：將論文種在泥土里，寫在大地上，等時間讓它開花結果。

采寫+主編/王千馬；

圖片/王千馬+網絡；

編制/大腰精+牛兒響叮當+喲嚯

最近，因為任正非在接受《人民日報》記者專訪時的談話，一個被主流很難注意到的人物，羅登義，從歷史的角落里，被打撈出來了。

“貴州有個農學家羅登義，上世紀四十年代，他分析研究水果蔬菜營養成分的時候，發現一種維生素含量很高的野果子刺梨。中國那時還在抗戰時期，社會教育水平還很低，沒幾個人懂。后來寫了一篇論文，說刺梨是維C之王。經歷了近百年，貴州把它做成了一種天然富含維生素的刺梨飲料，維生素飲料中的奢侈品，近百元一瓶，受到追捧，刺梨產業成為農民脫貧致富的渠道。人們才真實認識了在抗日烽火時，在一張破桌旁的羅登義。”

任正非為什么要提及羅登義，顯然不是因為他是自己的老鄉。最顯而易見的，是沒有羅登義，就沒有貴州今天的刺梨產業。

更重要的是，當我們將打撈上來的羅登義，剝除其被時代的河水腐蝕的歷史，以及為污濁所掩蓋的事實，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行走在大地上的學者，一個光輝的人。

Vol.1

1937年，一艘從美國歸來的客輪緩緩駛入黃浦江。甲板上站著剛獲得明尼蘇達大學碩士學位的羅登義，他手中緊握的并非當時稀罕的西洋電器，而是一箱沉甸甸的農業科技資料。這個看似平常的選擇，卻成為改變中國西南農業格局的重要轉折。

此時的羅登義，剛剛30出頭。其于1906年4月出生在貴州省貴陽市一個清貧書香人家。其父羅勛元乃清末拔貢，光復后曾任中、小學校長、國文教員，篤好舊學，對幼年羅登義有一定影響。讀私塾時，羅登義熟知《齊民要術》等古農書，認同“耕讀傳家”的價值；雖然生活于城區，但自幼目睹"種一坡收一籮"的農業困境，讓他深為感懷。直到今天，我們對貴州的印象還依舊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前兩年從仁懷到桐梓再到重慶，一路上欣賞貴州的喀斯特地貌——美是美哉，但對生活卻極不友善。抗戰時期，身為“長沙臨時大學湘黔滇旅行團”中一員的聞一多就不無幽默地告訴學生：“說貴州地無三尺平這句話，是有些夸張，它與湖南的丘陵地貌不一樣，這里崗巒起伏較大，奇峰峻嶺遍地，應改為地無三里平才合適。”

某種意義上，羅登義也是幸運的。他通過考學，一度遠離了這樣的苦難。其于1923年考入北平京師大學化學系，畢業后，先后在成都大學和北平大學任教。1935年，更是通過中華文化基金會幫助，留學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研究院，獲農業生物化學碩士學位。一個學界上的新星正冉冉升起。然而，當時的神州大地，狼煙四起、民不聊生，他卻斷然拒絕導師的挽留，放棄了留美的優越條件和優厚待遇，而回歸祖國。

這和他選擇農業作為終身事業一樣，絕非偶然的沖動，而是特定時代中國知識分子集體意識的個體表達。

毫無疑問，出生在二十世紀初的羅登義，成長于中國積貧積弱的年代，親眼目睹了"農業凋敝、農村破產、農民流離"的社會現實。當時的中國，農業生產力極度低下，糧食產量不足，饑荒頻發。這些景象和他從小的經歷，加上當時在張謇“實業救國”、晏陽初“鄉村建設”等思潮的盛行下，農業被視為民族復興的基礎……這些都推動著他違背父親希望他報考法政大學的意愿，而投身于中國農業教育與研究，并毅然回國。

【參加活動的羅登義（右）/來自網絡】

“農業是民生之本。”他在日記中寫道："吾輩學農，非為稻粱謀，實為解民生之多艱。"此外，他觀察到家鄉農民沿用“刀耕火種”“廣種薄收”的原始耕作方式，土壤貧瘠化日益嚴重，但無人懂科學改良方法。相反，在日本留學期間，他通過對比發現：日本通過土壤改良、品種選育實現了小農經濟的高產，而貴州的自然條件更優卻產量低下。這讓他確信——“不是土地不行，是方法不對”。他在日記中又如此寫道：“見彼邦農夫用儀器測土施肥，而我鄉父老仍靠占卜擇種……若不變革，中國農民永無出路。”

這種困境激發了他探索現代農業技術的決心。這種將個人命運與國家需求緊密相連的選擇，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士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品格。

最終，羅登義還是回歸到了貴州。他是隨著浙大的西遷，而來到了湄潭。今天的湄潭出茶葉。但它更大的貢獻，無疑是成為浙大的第二故鄉，讓浙大的教育在這里得以延續。在湄潭七年，浙江大學的科研工作取得了顯著成就。物理系的王淦昌教授發表了在國際物理學界產生重大影響的論文。生物系的談家楨教授也在湄潭發現了瓢蟲色斑變異的嵌鑲顯性現象，并搞清了其機制和規律。而受聘為浙江大學農化系教授的羅登義，即便戰火紛飛，也同樣堅持帶領學生用煤油燈照明，用竹筒做試管，建立起當時中國最簡陋卻最堅韌的農業實驗室。因為在他看來，"農業是國家根基，農學是濟世之學"。在日記，他也這樣寫道："農學不僅是技術，更是民生。"這種將學術理想與現實需求相結合的認知，構成了他一生事業的底色。

【羅登義的題贈/來自網絡】

但顯然這樣的底色并不枯燥，也不孤獨。1930-1940年代歸國的187位農學留學生中，有163人選擇奔赴條件艱苦的內地農業院校，用科學拯救饑饉中的祖國。

也在這七年之間，他帶領團隊在對一百七十多種水果蔬菜的營養成分進行分析之后，重新發現了生長在貴州山間之刺梨的真正價值。

Vol.2

1943年夏天，羅登義在黔南布依族村寨發現一個奇特現象：盡管戰時物資匱乏，當地老人卻面色紅潤，鮮有維生素缺乏癥狀。經過三個月跟蹤調查，他的目光鎖定在村民日常食用的刺梨上。

在當時簡陋的實驗室條件下，他采用酸堿滴定法等土辦法反復驗證，結果發現刺梨含丙種維生素特別豐富，在每百克果肉中，含丙種維生素2054-2729毫克，平均含量為2391毫克。較之四川廣柑高五十倍，比綦江紅橙高一百倍，比梨子、蘋果高500倍，就是號稱維C王的獼猴桃，含量也只有它的九分之一。乙種維生素的含量，刺梨也特別豐富，一般水果蔬菜望塵莫及。他還通過人體實驗，證明刺梨中丙種維生素很容易被人吸收，可給率高達百分之七十，正常人每日吃半個刺梨即可滿足維生素C、P的生理需要的結論。

這一發現震驚了當時的營養學界。誰也沒想到，這個貴州山間再常見不過的刺梨極富營養價值，尤其是維生素C和維生素P的含量極高，被譽為“維C、維P之王”。后來，羅登義在《刺梨的生物化學》研究論文中激動地寫道：“真是天賜吾人養生的新山珍!”

但羅登義沒有止步于學術發現。他系統研究了刺梨的生長習性，編寫出圖文并茂的《刺梨栽培手冊》，親自示范嫁接技術。更難得的是，他預見到刺梨的產業價值，開發出刺梨酒、果脯等初加工技術。這種"從實驗室到田間再到市場"的全鏈條研究模式，在當時中國農學界堪稱創舉。

歷史證明了這一發現的深遠意義。在當時，羅登義積極呼吁廣大民眾及抗日將士，每日食用1至2枚刺梨鮮果或干制果實，可以補充維生素的不足，消除士兵的夜盲癥，增加健康和體力，并親自帶領學生采集貴州的野生刺梨，將其干制后捎往抗日前線。他的研究成果更得到了英國生物化學家李約瑟的高度評價，并在其著作《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有所記載。李約瑟甚至將刺梨以羅登義教授的名字命名為“登義果”，這也標志著刺梨首次走向世界。

而在今天，貴州刺梨儼然已成為貴州特色優勢產業，成為老百姓的“金果子”“致富果”。根據《貴州日報》旗下“天眼新聞”近日的報道，“貴州刺梨產業種植面積超過200萬畝，實現產值超過200億元。今年4月23日，貴州刺梨與貴州辣椒、赤水河流域醬香白酒一道，列入了工業和信息化部首批傳統優勢食品產區和地方特色食品產業重點培育公示名單。”還據說，在畢節市七星關區，刺梨產業帶動2.3萬農戶年均增收4000元。

【新華社鏡頭下儼然成勢的貴州刺梨產業/來自網絡】

難怪任正非會這樣點贊羅登義。沒有他當年的“栽樹”，就沒有今天結出的豐碩果實。

抗戰勝利后，“西遷”貴州的高校陸續“東歸”。1946年5月7日起，浙江大學復員東歸。很多人念念不舍。作為當時“湘黔滇旅行團”的一員，著名哲學家任繼愈先生晚年回憶起這段特殊經歷時非常感慨：“這次走路感覺對我的教育很大，就是真正看到了最基層的農民是怎么生活的……那時候我就感覺到中華民族的文化是滲透到窮鄉僻壤里頭，它不光是在上層。”

這一次，羅登義沒有選擇離開，而是感于貴州人才匱乏，決定接受貴州大學農學院（后更名為貴州農學院）的邀請，擔任該校教授兼農學院院長職務。此前，他曾經直言：“吾黔土薄民貧，正需農學之人。若人人趨利避苦，故鄉何以脫貧？”這種地域責任感貫穿其一生。與此同時，這一職位也使他有機會參與到貴州省農業改進所的工作中，通過推廣馬鈴薯、改良玉米品種緩解饑荒，切身感受到農學對國家安全的價值。

新中國成立后，羅登義繼續擔任貴州大學農學院院長、貴州農學院院長。白手起家興建校舍，建立了農、林、牧等學科體系，為國家和貴州本土培養了大批優秀的農業科研人才。

更讓人欽佩的是，他對貴州農業的改造。

Vol.3

對貴州的農業，我曾經在紀念母校桐城中學誕辰120周年的拙作《恰桐城少年》中，提及過一位老鄉——為明嘉靖進士，與陸樹聲、余文獻、朱日藩同為“嘉靖四杰”的趙釴，其在巡撫貴州時，“教民引水為田，黔民知水耕自是始。”

但貴州的農業依舊受制于其獨特的地理環境。62%的地區是巖溶地貌，土壤貧瘠，可利用的耕地非常有限。

有資料說，在貴州層巒疊嶂的喀斯特山區，羅登義創造性地提出"三層樓農業"理論：山頂植樹保持水土，山腰種植經濟林果，山腳發展糧食作物。這一因地制宜的農業思想，比聯合國糧農組織提倡的"山地立體農業"概念早了近三十年。

所謂的“山地立體模式”是指在山地地區通過分層利用不同高度的土地，克服地形限制，最大化資源利用率的一種農業模式。具體應用除了山頂、山腰、山腳各作不同用途之外，山下還可以興辦工廠?……這種模式有效利用自然資源，提高土地生產力，有利于生態平衡，同時提升經濟效益?。

這種尊重自然、科學利用的農業觀，在今天看來尤為珍貴。貴州農業科學院2018年的研究表明，采用羅登義"山地立體模式"的地區，水土流失量比傳統耕作區減少72%，農民收入提高55%。在全球氣候變化與生態保護壓力加大的背景下，羅登義的農業思想正展現出新的時代價值。

羅登義不僅是農業科學家，也是一位農業教育家。貴州省近現代史研究會副會長宋洪憲先生著文稱，他常常強調“學校是培養人才的場所，培養人才必須遵循教育的客觀規律，一定要服從國家需要。”“學校的主要活動應該圍繞教學來進行，要保證教好學好。各方面的工作，要有科學的分工，走以法治校的道路。”他認為：“大自然是一個統一的整體，現代科學處于方向系統化、統籌化綜合發展的今天。攻克難關必須有既‘精’又‘博’的知識；應把學生培養成為具有廣博基礎知識而后專的人才。”為此，他主張“高等學校應辦成包括理、工、醫、農、文等在內的綜合性大學。要精兵簡政，后勤工作要社會化，這樣才能集中力量搞好教學科研。”

在教學實踐中，羅登義也特別強調“教師在教學中要起主導作用”，“大學各項工作應以教學為主，科研與教學兩位一體，教師必須做到教學科研并重”。在教學中，必須“加強基礎科學知識的講授”“理論與實踐結合”“重視對學生獨立地、創造性地進行學習、研究能力的培養”。講授課程要善于“提綱挈領，深入淺出”“語言要生動活潑，要啟發學生獨立思考”。

【貴州大學農學院舉行建院80周年慶祝活動之羅登義教授塑像落成揭幕儀式/來自網絡】

今天貴州農業的發展，印證了羅登義“不是土地不行，是方法不對”的猜想。如果說，在化學農業時代，貴州發展落后；那么，在綠色農業時代，貴州迎頭趕上；在功能農業時代，貴州更是遙遙領先。貴州廣播電視臺“動靜貴州”笑稱，在功能農業時代，農產品已經超越傳統“飽腹”功能，更強調健康安全和營養價值，從傳統農業追求“噸糧田”產量為王，到功能農業培育“黃金毫克”微量元素帶來的健康溢價，“豐產”的內涵也慢慢被多元定義。跟隨這樣的變化，貴州逐漸發現，一味追求農業產量，并無優勢，因地制宜聚焦單位面積高附加值的優質農作物培育發展，更契合貴州立體氣候和山地生境多樣性的獨特優勢。

在這里，除了羅登義發現并再造的刺梨產業，這塊“天選之地”還藏著更多不可復制的風味密碼：貴州鎮寧六馬蜂糖李，被稱為李子中的“愛馬仕”，上市時能賣到50元一斤；龍里的精品豌豆尖在香港賣到每斤180元，消費者贊不絕口；修文獼猴桃電商銷售溢價率超40%……這些都是黔貨出圈的“優質單品”，而類似的優質農產品，貴州不止于此。

薪火相傳。今天，當我們站在貴州農業高質量發展以及中國鄉村振興的基礎上回望羅登義，你會發現他的興趣本質上是傳統農耕文明與現代科學思維的結合。他的身上既有士的信仰，也有科學精神。因為信仰，支撐他在社會環境惡劣和科研條件匱乏時仍堅持研究；因為科學，讓他厭惡空談，不喜“只重論文不察田疇”。他常說：“農學的真理在農民的鋤頭下，不在書齋里。”這種務實精神驅使他常年下鄉調研。最終，這二者在他身上完美融合，成為貴州農業從經驗傳承向科學化轉型的關鍵人物。

當前中國農業面臨轉型升級的關鍵期，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羅登義式的科學家：既能深入實驗室攻克"卡脖子"技術，又能俯身田間解決實際問題；既掌握國際前沿動態，又深諳本土農業特色。中國工程院院士宋寶安評價："羅登義精神的核心，是把農民的需求當作科研的課題，把土地的饋贈轉化為科學的答案。"

同時，我們也需要“板凳坐得十年冷”。沒有羅登義的基礎研究，就沒有日后的產業發展。今天，我們的科技正在飛速挺進，但也有很大問題，就是有技術，欠科學。沒人愿意把精力花在一輩子都未必能看到產出的基礎科學上，但沒有基礎科學，技術也是空中樓閣。未來的我們，需要支持基礎科學研究，就像我在創作《“制造”新東莞》時，發現東莞的重要轉變，正是來自于散裂中子源這些國家級裝置平臺的落地，以及松山湖材料實驗室的建設。這其實就是“無用之用”。當然，我們也需要搭建基礎科學和產業對接或轉化的鏈條。

感謝任正非先生，讓我們再次認識羅登義。但他一定不會在乎自己會不會被理解，他只在乎個人理想，是否融入了大地豐收的情懷。

2000年8月，羅登義悄悄的揮了揮手，作別天上的云彩。其子女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他留下了這樣的一段文字：

墓志
葬我于桐嶺之陽兮，望我鄉邦。
鄉邦繁榮昌盛兮，守我學庠。
學庠弦誦不絕兮，慰我無央。

附件

《“制造”新東莞》

入選：

廣東省作家協會東莞“中國作家第一村”創作工程

東莞文學藝術院重點簽約創作項目

即將由廣東省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

敬請關注

《城市戰爭：

國運、時代及世界三重奏下的中國區域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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