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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總嫌故鄉窮,做夢都想逃離。那時候看農門,像銹跡斑斑的鐵籠,鉚足勁要鉆出去。外出找工作,專挑地圖上離得最遠的城市。火車哐當哐當地跑,離家越遠,心里越暢快,覺得終于掙脫了什么。可誰能料到,人到中年,日思夜想的,反而是當年拼命逃離的地方,尤其是村口那片望不到頭的稻田……
打記事起,村寨前的稻田就有了魂。集體年代,羅北口水庫提灌站的水順著溝渠蜿蜒而來,嘩嘩的水流聲,像大地跳動的脈搏。初春的風還帶著寒意,田埂上的泥土卻先軟了,一腳踩下去,深淺不一的腳印里,能滲出冰涼的水。老黃牛拉著犁慢慢吞吞地走,父親的吆喝聲“起——嗬起——”在田野里飄,風一吹,忽遠忽近。那會兒只嫌這聲音吵得午覺都睡不安穩,現在閉上眼,怎么也想不起那吆喝的調調。真的,怎么使勁回憶都不行,連父親扛著鋤頭往田里去的背影,也在記憶里模糊得像蒙了層霧。
稻田有水,就有了靈氣。田邊水溝里,小蝌蚪密密麻麻,黑黢黢的一團團,像撒在水里的黑芝麻。我和小伙伴舉著罐頭瓶,水晃一下,蝌蚪就暈頭轉向地打轉。青蛙“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濺起的水花撲在褲腿上,涼颼颼的。水蛇悄無聲息地游過,嚇得我們扯著嗓子尖叫,等大人趕來,它早鉆進泥洞里沒了蹤影。現在回想,那時的害怕,竟成了最珍貴的回憶。記得有次表弟被水蛇追著跑,一屁股跌進泥坑,渾身糊得像泥人。可第二天,他又攥著竹竿,眼巴巴地守在水溝邊了。
挖野菜是春天里最盼的事兒。母親背著那只竹篾簍子,邊角的竹篾斷了幾根,用麻繩隨便捆著,簍沿都被磨得發亮。我們跟在她身后,在田埂邊、草叢里找薺菜、馬齒莧和黃花菜。茅草尖最嫩,拔出來嚼一嚼,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開。挖到的野菜裝滿簍子,泥土腥氣混著草葉清香,現在聞到類似的味道,就會想起母親蹲在田埂上擇菜的模樣。她頭上的白發,和野菜的白花一樣刺眼睛。有一回我貪心,挖了太多馬齒莧,簍子沉得背不動。母親二話不說,解下頭巾兜著野菜,和我慢慢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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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父親犁田時翻出條烏梢蛇。蛇被翻出來還在扭動,嘶嘶吐著信子。父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掛在歪脖子棗樹上,樹皮蹭掉好大一塊,到現在那樹還留著傷疤。他用缺了口的菜刀剝皮掏內臟,動作利落得很。借來的豁邊鼎罐里,蛇肉混著鹽和豬油咕嘟咕嘟燉著。香味飄出來時,我蹲在灶臺邊,口水咽了又咽。父親挑了塊最肥的蛇肉給我,說小孩子吃了補身子。那味道鮮得骨頭都發顫,可后來嘗遍多少山珍海味,再也找不回當年的滋味。后來才知道,父親其實最怕蛇,可為了給我補身體,硬是壯著膽子處理了那條蛇。
分田到戶后,我家也有了幾畝稻田。父親對水稻的上心勁兒,比對我還親。他的解放鞋永遠沾著褐色的泥,褲腿上的泥漬洗了又有。一有空就扛著鋤頭往田里跑,這兒扒拉兩下,那兒瞅瞅水位。下暴雨那晚,他半夜爬起來就往田里沖,第二天發起高燒。我埋怨他不要命,他卻念叨:“田里的水漫了可怎么得了!”有一年鬧蟲災,父親在田埂上守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紅,用土法子硬把害蟲趕跑了。那時我還嫉妒,覺得他對稻田比對我更寶貝。
第一次學插秧,簡直是場鬧劇。父親挑著秧苗,扁擔被壓得“吱呀”直響。母親抖開秧苗,手腕上的銀鐲子叮當作響。他們的手快得像裝了馬達,眨眼間,田里落滿綠秧苗。我有樣學樣,抓起秧把用力一拋,秧苗卻東倒西歪,有的還在水面上打轉。正著急呢,腿上突然一陣癢,低頭一看,黑黃相間的螞蝗正死死吸在皮膚上。我嚇得邊跑邊嚎,母親沖過來,用細樹枝把螞蝗穿起,翻了個底朝天。現在想起來,螞蝗吸附皮膚的滑膩感還在,還有母親用衣角給我擦眼淚時,她后背被太陽曬得通紅的樣子。
耘“二道秧”的苦,至今難忘。三伏天,太陽像火盆扣在頭頂。水稻長高了,雜草也瘋長。得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袖,彎著腰用手拔草。稻葉割得臉上火辣辣,汗水混著露水沖進眼睛,又辣又疼。有次偷懶把水攪渾就上岸,被父親用趕牛的竹鞭子敲了田埂。那鞭子纏著褪色的紅布條,是他年輕時綁的。他說:“六月不曬背,十二月恰么對。”這話我記了一輩子。有回實在熱得受不了,躲在樹蔭下偷懶,卻看見父親一個人在田里彎腰,汗水把后背的衣服浸得能擰出水來。
夏天的稻田最是熱鬧。放伙鴨的挑著破洞的鴨棚來了,幾百只鴨子“嘎嘎”叫著扎進稻田。我們跟著在田埂撿鴨蛋,搪瓷缸子磕在石頭上,清脆的聲響在田野里回蕩。表弟學秧雞叫學得像,含著老柳樹上折的薄樹皮,“咕——咕——”,一群秧雞就被騙了過來。用缺角的竹篩子設陷阱,抓到秧雞后,用生了銹的鐵鍋燉湯。肉少得可憐,湯卻鮮得掉眉毛。有次抓到只特別肥的秧雞,全家人圍在灶臺前,聞著香味,比過年還開心。那種滿足,現在花多少錢都買不來。
秋天傍晚,總愛去田埂溜達。風一吹,稻谷“沙沙”響,像有人在耳邊說悄悄話。稻浪翻涌,能看見曬谷場邊的稻草垛,場院里那口裂了紋的大水缸。鳥兒嘰嘰喳喳在身邊飛,燕子掠過石橋,白鷺停在柿子樹上。遠處山腳下的磚窯只剩個輪廓,村頭老井的石沿被水桶磨出深深的槽。農家炊煙升起,混著柴火味,暖烘烘的。記得有個傍晚,和小伙伴躺在稻草垛上,望著滿天繁星,幻想著長大后的樣子。哪知道,長大后的世界,再也沒了稻田的影子。
打谷子的日子,累并快樂著。父親扛著邊角光滑的包閗,母親和妹妹揮著豁口的鐮刀。我和父親摔打稻穗,“砰砰砰”,谷粒像雨點落進包斗兜。粗布汗衫濕了又干,結著白花花的鹽漬。看著一袋袋金黃的谷子,父親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豐收那年,父親特意殺了只雞,說是慶祝。那頓飯的香,至今還留在舌尖。
后來去城里工作,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等再想起那片稻田,父親老得扛不動犁,把耕牛賣了。原本想著老了回去,用母親留下的豁口陶缸腌咸菜,坐在老棗樹下乘涼。可去年回老家,稻田沒了,成了水泥地;小路鏟平了;老房子只剩斷磚。站在原地,空蕩蕩的,像個迷路的孩子。我在曾經的田埂上來回走,腳下只有冰冷的水泥,再也找不到一絲過去的痕跡。
現在逛菜市場,瞥見沾著晨露的野菜,或是聞到街角飯館飄出的燉肉香,思緒總會瞬間被拽回童年。那些曾被我嫌棄的農具,如今都成了時光的標本:豁口的陶缸盛著母親腌的咸菜香,缺角的鐮刀閃著夕陽的余暉,竹鞭上褪色的紅布條在記憶里輕輕搖晃。父親佝僂著背修犁鏵的剪影,母親戴著銀鐲淘米時叮咚的聲響,都成了永遠凝固的畫面。
去年深秋,我又一次回到故鄉。站在曾經的稻田中央,腳下是縱橫交錯的水泥路網,連田埂的走向都找不到了。老棗樹不知何時被砍倒,樹樁處長出一叢陌生的野草。風掠過耳畔,恍惚又聽見父親趕牛的吆喝,母親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淚水毫無征兆地滾落,打濕了衣襟,也打濕了記憶里那片永遠青翠的稻田。
原來,故鄉不是地圖上的一個坐標,而是生長在血脈里的根須。年少時拼命想掙脫的束縛,如今成了最溫暖的羈絆。鄉愁是田埂上的蒲公英,看似被風吹散,卻在心底扎下了最深的根。那些回不去的舊時光,那些永遠留在記憶里的人,都化作月光,照亮每一個想家的夜晚。即便走遍天涯海角,我知道,我的心永遠停留在那片稻花香里,停留在炊煙裊裊升起的黃昏,停留在父母永遠年輕的笑容里。
作者: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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