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榮富
每當高溫天氣來臨,筆者即會憶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種植雙季稻的艱難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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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68年開始,蘇南農村為了提高糧食產量,不顧氣候與土壤是否適宜,水稻由單季稻逐步全面改種雙季稻,加上小麥,一年兩熟成為一年三熟。
“戰高溫,奪高產,爭取畝產雙千斤!”在革命口號鼓動下,少不更事的我們歡呼雀躍,糧食從此可以高產啰!再也不用喝稀湯薄粥和菜糊糊啦!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口號不能當飯吃,再動聽的口號,瞞不了肚子。且不提前季稻米沙子一般粗礪難咽,營養成分低,糧食產量似乎提高了不少,可農民仍吃不飽。蓋因勞動強度也高了許多,營養跟不上,魚肉需憑票憑券計劃供應,食油每人每月僅供應2兩,有時下飯菜只能沖一碗醬油湯。肚中無油水,吃得雖多餓得也快。我們這些農民還需要利用生產隊掛機船外出搞運輸的機會,在宜興、常熟、吳縣等地的鄉鎮購買黑市米,每斤3角3分至3角5分。
往往在拂曉前后的半明半暗時分,買賣雙方鬼頭鬼腦,左顧右盼,說暗語打手勢,將米稱為“粒粒”,問價先用拇指與食指拈幾下,再各自伸出幾根手指討價還價,如同盜竊團伙密謀行動計劃,偷偷摸摸進行交易。其實,出賣黑市米的農民,并非家有余糧,而是家有要事大事,急需現金紓難解困。
當時不準農民搞家庭副業,不準農民出售農副產品。分紅單價低的生產隊,每個工分僅值五角六角錢。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即如今市場上多見的豆腐、百頁,在那個年月,農民只有逢春節,才可憑“商品供應證”上的“機動券”,或“備用券”得于購買一些。
從前方言形容農民的苦和累: 鳥叫做到鬼叫。殊不知,在“雙搶”期間何止如此。凌晨4點,即要下地開早工,天黑了才拖著疲憊的雙腿收工,吃過晚飯仍須開夜工。根據田塊遠近和時間先后安排,以及分工不同,割稻、收稻,或坌田、撒河泥、勻田、拉線蒔秧,搶收搶種。行走田埂上,我們腳步匆匆來回無空擔,將割下的前季稻挑回場頭,再將后季稻的秧把挑往田頭,拋撒秧把,往往稻擔碰秧擔,“孫子撞爺爺”。時值高溫,白天烈日似烤,晚上蚊蟲叮咬。
歷時二十天左右的“雙搶”,男女社員無不需要曬脫一層皮,流下無數汗,瘦掉幾斤肉。真所謂: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雙搶”期間不僅天氣十分悶熱,雨水也多。有時炎陽當空,驀然間烏云翻滾,雷聲隆隆,大雨滂沱,天地白茫茫一片混沌。我們雖穿上雨衣,而雙眼更為濕淋、酸澀、模糊,分不清是雨水、是汗水,抑或是淚水。一擔割下來的前季稻重量,超過未經雨淋的一二倍。鄰隊朱巷有位青年社員,彎腰挑起擔子,搖搖晃晃,人尚未站直,突然倒地昏迷不醒,經搶救無效身亡。
田間電線桿上的大喇叭,一會播放語錄歌,一會高喊革命口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寧可瘦掉十斤肉,也要堅決提前N天完成雙搶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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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我公社各大隊已有少量手扶拖拉機,公社一位主要領導居然提出口號:“拖拉機靠邊站,九斤重鐵耙手里甩,人人思想革命化,氣死帝修反!”不準使用拖拉機耕田。社員們不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地將拖拉機鎖進了倉庫。后有一名耿直的下鄉知青,于此極為憤概,對一些公社干部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農業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有拖拉機不用,這是倒退,倒退是沒有出路的。這名知青還向區革會反映了這件事,公社才允許重新使用拖拉機。
那時失去勞力的老年人,仍須“吃老來苦”,少有空閑喝喝茶、扯扯山海經,逢大忙必須為幾個兒子家淘米汏菜、燒粥煮飯和燒豬食養豬,忙得陀螺一般轉動。隊里有個兒媳因勞累或受了什么氣,心中有怨恨,卻對公公惡言惡語,呼來喝去,遷怨、發泄于公公,嫌他這不好那不對。公公也因勞累更為忿忿不已,但忍氣吞聲,便故意不給這個兒媳家做飯。兒子兒媳回家揭開鍋蓋一看,鍋中空空如也。兒子兒媳責問:為何給別家做飯,不給我家做飯?這公公曾在外地工作多年,困難時期被下放回農村老家,仍帶有些外鄉口音,他佝僂著背,暢著排骨般的胸膛,穿著一條灰白的及膝短褲,恨恨回答:俄(我)枉(忘)記落個咧(注:我忘掉了),俄是壞人、壞日腳(日子)生出來的,你們殺落(掉)俄吧!兒子心中明白,只得揮揮手支走老婆,扮出笑臉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們兄弟三個,都是你的兒子,明天可別忘記給我家做飯啦。兒媳則背著公公罵一聲:老狗日的!還說:明天還不給我家做飯,年底我家不出養老錢,不給你分口糧。
單季稻成為雙季稻,理應秸桿可以獲得倍增,但農民的燒柴問題不僅未得緩解,反而更為緊張。因前季稻的秸稈容易腐爛,火力弱不經燒,其中一部分還需要漚肥,或軋成豬飼料。我公社的樣板大隊有句民謠:種了雙季稻沒有柴燒,養了兒子沒有爺叫。農民只能靠撿煤渣,去靠近望亭發電廠的太湖邊挖尚未燃盡的煤灰,或用后季稻新米去城里換煤炭,彌補燒柴不足。
許多年中,男女社員皆臉有菜色,形容枯槁,看不到一個胖人,甚至看不到一個臉頰飽滿的人。五十歲以上的人,都已滿臉皺紋,一臉滄桑,寫滿困苦。
有一年夏天的下午,驕陽似火。我隊社員正在用翻耙翻曬磚場上的前季稻谷,磚場上尚潮滋滋的。此時來了幾位公社干部,其中有一位副主任,他低頭抄起一把稻谷看了看,抖了抖,再看看左右眾人,暴出雙眼叫道: 怎么還不趕快分給社員?社員們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或喏喏連聲。
如果聽到誰叫苦叫累,這位副主任又會斥道:生命不息,戰斗不止!
按有關規定,稻谷必須曬干揚凈,出米率應達到75%,方可分給社員。某年,筆者將一擔前季稻谷挑去碾米加工場,出米率竟低至45%。
將含有不少水分的稻谷分給社員,產量當然更高,畝產可以達到或超過“雙千斤”(一噸糧),上勢頭(我鄉方言,泛指各級領導部門)臉上光彩,卻餓了社員肚皮。社員們滿腹牢騷,氣憤溢于言表,但無可奈何。基層干部心知肚明,或充耳不聞,、裝聾作啞置之不理,或官說官話猶唱高調。特別是那位公社副主任,曾點點自己的鼻子說:雙季稻是革命稻,你們也敢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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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親們暗中都說:這革命稻,真是割命的稻!
當時筆者尚年輕,于此極為憤慨,初生牛犢不畏虎,自家事小,而愿為鄉親們的口糧代言,于1980年投書“讀者來信”給《無錫日報》農村版,被刊發了,記得標題似為:多了干部產量,少了社員口糧。
“讀者來信”見報后,我公社“上勢頭”大園子內,以及大隊、小隊干部們,幾乎人人惶惶。自此,情況逐步有所改善。
從1970年后期開始,逐步試種雜交稻,并逐步由雙季稻改為單季稻。“三三見九,不如二五得十”。雙季稻雖然比單季稻產量多出兩三百斤,但需要多付出一倍的稻種、勞力和農藥、化肥等。由于雜交稻的高產,勞動強度大為減輕,種植成本大量降低。實踐證明,三熟制不如兩熟制。80年代初期終于全面取消三熟制,隨后農村實行包產到戶,農民生活水平也得以逐步提高。
往事歷歷,猶在眼前。幾十年過去,想起當年種植雙季稻之苦和累,仍然后怕,心有余悸。
當年那位不準使用拖拉機耕田的主要領導,早已故去。那位副主任因由運動升官,1980年下臺后即灰頭土臉,幾無一人理睬。
所有配圖并非文中所述實景
作者簡介
劉榮富,筆名塘河纖夫、野蟬、蒲魯、沙塵,著有長篇小說《夢落塘河》三部曲及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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