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著體面生活的她，為何選擇從婚姻中“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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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故事關鍵詞：覺醒 -

她始終有著一種近乎愉快的堅強，輕巧地做出重大的決定。搬家前她甚至組織了盛大的晚宴，慶賀新生，告別自己熟悉無比的上流社會生活。搬進小公寓后，她的生活水平雖然下降了，但換來的卻是靈魂的自由。這種自由在今人眼中看來并不新鮮，“出走的妻子”已經是一個老套的故事情節，但是在當年，這本書為作者引來巨大的爭議。

在小說 《覺醒》 中，女主角蓬特利爾夫人的形象十分 輕盈美麗，像一個紙頁上的夢，這并不是說作者凱特·肖邦沒有完成一個復雜立體人物的構造。作為讀者，我們總是習慣在虛構的故事中尋找真實的痕跡，而蓬特利爾夫人的真實性源于一種常見的文學形象——不安于現狀的妻子們。

起初，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說，一個女人 應該想要什么，常常是自嬰兒起就被安排好了的。她嫁給了一個懵懂的丈夫，丈夫自以為愛她，“他妻子是他生存的唯一目標”，而她與青年羅伯特日日相處，漸生默契。婚姻中的小婦人開始將目光投向外部世界，她的目光，如文中所形容，是“坦率”的，這是蓬特利爾夫人內心世界的一個窗口。作者并未濃墨重彩地描寫這段婚外情的坎坷和糾結，女主角也不曾向讀者掩飾她的內心，她的愛情始終袒露著。在夫妻之間一次小小的口角之后，她感到難以忍受的壓抑，這種壓抑與白日悠游的明朗產生對照，即便不太熟悉她的讀者也能感受到這壓抑從何而來。丈夫的鈍感，理解的缺失，自以為是的關心，這一切在她與羅伯特相處之后，漸漸變得難以忍受。

作者始終使用一種輕盈的筆調來描繪女主角的痛苦和迷茫，如同 籠罩著一層薄紗。在這種輕軟的筆調下，蓬特利爾夫人的內心世界隨著外部生活的畫卷一道展開，別人都稱贊她嫁了一個貼心的丈夫，即便是返城工作的時候，也不忘給她寄回水果和蛋糕，她也不得不附和別人的夸贊，承認自己的幸運。然而，沒人知道這些禮物是丈夫指責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之后的道歉和補償，也沒人看見她深夜流下的眼淚。

即便如此，蓬特利爾夫人的憂愁依然是淡淡的、無名的、輕飄飄 落不到實處的，類似于杜麗娘游園時的春愁。關于青春、關于愛情、關于短暫的此生與沒有盡頭的婚姻，時時刻刻縈繞在她的腦海里而難以訴之于口。在她跟前，站著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用探尋的目光望著她，但是兩個人都知道這答案必定會帶來痛苦，于是羅伯特決定離開。

羅伯特的離開是這部小說的第一個小高潮。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反 抗以愛情的覺醒為標志，因為束縛她們的首先是傳統婚姻和禮法，反抗的萌芽也是由此開始。作者用淡彩的筆調描述夏日海島的生活，像一幅徐徐展開的鄉村畫卷。讀者對蓬特利爾夫人的印象宛如哈代筆下的苔絲，是“入得畫兒的鄉村姑娘”，只不過蓬特利爾夫人是一位南方貴婦，她從未離開過她所成長的那個階層的溫柔鄉，這種生活充滿了傳統的刻板和虛偽。在迷茫中，她尚且懷著希望；當她清醒過來，面對現實，迎接她的卻是死亡。

愛情的迷茫和痛苦使她開始思考自己在宇宙間所處的位置。愛情 是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大海壯闊的風景使她憶起童年，童年時曾有過的宗教沖動、在無邊無際的空間中漸漸走失的感受，以及少女時期對幾個男人的迷戀，可惜那種迷戀只不過是落不到實處的幻想。直到結婚為止她都未曾真正愛過，她對丈夫只有一種自以為的喜愛之情，這種感情足以建立婚姻，卻不足以度過一生。

在穩定而無聊的婚姻生活中，她感到一種無依無憑的飄蕩之感， 如同在大海中她怎么也學不會游泳。游泳在這本書里既是一條敘事的線索，也有某種隱喻的意味，暗指蓬特利爾夫人的迷失與無所適從，因此，當她在水中學會了控制自己的四肢，劃動起來，成功地漂浮在海面時，“她感到一陣狂喜，就像得到了什么重要的力量，讓她能掌控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在如大海般無邊無際的迷茫之中，她不再感到恐懼了。隨著愛情的漸漸覺醒，新的自我凸顯出來，羅伯特因為意識到兩人之間愛情的存在而選擇離開，蓬特利爾夫人的假期也結束了。

回到城里的家中，家庭生活回歸固定的節奏，日復一日，一成不 變。蓬特利爾夫人僅僅只是改變宴客的日期，都會令她的丈夫大驚失色，他并不知道也無法理解她身上發生的變化，他只關心家庭的社交生活和自己的社會地位，這令她感到窒息。為了排遣愁情，畫畫成為蓬特利爾夫人新的精神寄托。到此為止，作品的敘事情調依然是清新而哀愁的，蓬特利爾夫人的內心一直在思索，何為生命的狂喜？何為最深刻的快樂和悲傷？她不再像小孩子那樣發脾氣，那樣顯得她太糊涂、太脆弱了，她過上了一種跟著感覺走的生活。

她畫畫，卻又時常覺得畫畫無聊，一切都無聊，人活著不過是像 爬向死亡的昆蟲，苦悶沒有出口。她去朋友家聽琴，去羅伯特母親的家，遇到新的情人，這些情景和新的際遇無不挑動著她的心緒。她要離開，不然這故事沒辦法再講下去。她離開了丈夫的大房子，自己另租了一套小小的公寓，開始擁有自己的房間。

她始終有著一種近乎愉快的堅強，輕巧地做出重大的決定。搬家 前她甚至組織了盛大的晚宴，慶賀新生，告別自己熟悉無比的上流社會生活。搬進小公寓后，她的生活水平雖然下降了，但換來的卻是靈魂的自由。這種自由在今人眼中看來并不新鮮，“出走的妻子”已經是一個老套的故事情節，但是在當年，這本書為作者引來巨大的爭議。以當時人們的觀念，書寫墮落并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作者的態度，將婚外情的過程描述為個人意識的覺醒，在時人看來幾乎是大逆不道的。而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又似乎過于軟弱和保守了。

如今，我們對于婚姻和女性生活的反思已經非常深刻，蓬特利爾 夫人遠遠算不上先鋒，但是別忘了作者所處的年代，凱特·肖邦筆下的女主角處在一片茫茫大海中央，而其他女性都還在水面之下。早期女性主義作品的重新面世，令我們看到文學中的女性如何開始反思和反抗，看見最初的小小火苗。如前所述，蓬特利爾夫人是多愁、美麗而纖巧的，甚至她的出走也是和平而順利的，沒有與她的家庭發生直接而劇烈的沖突，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的形象是軟弱的，而與她的時代相比，她又是先鋒的。作者避開了最尖銳的生存問題，讓她的女主角可以賣畫為生，這是一種夢幻般的女性生活，如伍爾夫所說的，有錢，有自己的房間。即便從家庭中出走，她也未曾面臨實際的經濟困境，依然有仆人照顧，有朋友往來，困擾她的問題無非是自然與道德之辯，生活對她最殘酷的部分依然落在愛情上——羅伯特歸來后又離去了。

起于愛情而終于愛情，她躲避了丈夫、孩子，情人也在躲避她。 道德沒有贏，然而自然最終也輸掉了。世界上再也沒有理解她的人。

凱特·肖邦塑造了一個熾烈與柔弱、堅定與迷茫并存的女性人物，她 曾經充滿希望地覺醒，轉眼又投入絕望的大海。無邊無際，是作者反復應用的一個空間意象，童年時的草坪、成年時的大海，象征著女主人公永遠走不出去的生活。她曾經努力爭取過一扇天窗，獲得短暫的光亮，在還未來得及真正理解自己是誰，以及生活的本質之前，便隕落了。這個故事講完了，又沒有真正講完，受困于傳統婚姻中的女性出走之后會怎樣，死亡不應是最終的答案。

遼京

出版有小說集 《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長篇小說 《晚婚》

2023 年 11 月 22 日

本文節選自|《覺醒》

作者|凱特·肖邦 著，王驍雙 張爽 戴婧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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