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殺,就是“肉體消滅”,分為“個人謀殺”與“政治暗殺”兩種。前者是私人恩怨的沖突泄憤,后者則涉面更廣,一言難盡。前日某國大選前夕突發行刺事件,全球嘩然,中文媒體也忙著吃瓜。但是在這種眾聲喧嘩中,似乎大家都淡忘了一點史實:不僅是西方世界,中國歷史上也是有政治暗殺傳統的,而且還更為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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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好萊塢大片式的當代現實
不僅如此,中美對待“政治暗殺”,價值評判上似乎還存在不曉得差異:美國人習慣上是一致譴責,而傳統中國不但不是貶斥和譴責,反倒多是同情與稱頌,尤其是對于那種“孤狼式”暗殺行為,即便是正史中也不例外。這一點,古今中西價值觀就是有分野的。我們的“中國史學之父”司馬遷,當初提筆寫《史記》時,就是把聶政、豫讓這些政治暗殺者當做可歌可泣的英雄來抒寫的。當然,二者背景不同,一在和平時期,一在戰亂年代,不好一概而論——盡管大唐兩起宰相遇刺事件也是在大抵安定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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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現如今的一般中國人,閑談中論及現實世界中的“大俠豪杰”,腦海中條件反射一般立刻浮現出來的人物,也往往會是荊軻聶隱娘這等“壯士”“巾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是如何感人肺腑,而常常會讓我們忽視了,按現代人的觀念意識,荊軻的本真身份,就是個政治暗殺者,是以暴力解決爭端的“準恐怖分子”,似乎不是那么對頭。前些年陳可辛拍“刺馬案”,思想基調還是傾向同情與理解的。1870年這起“投名狀”拿現在的觀點看,其實就是一個無業游民對一省長官的當街暗殺,本不可能得到半點附議的,但我們還是會覺得他是英雄行為。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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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說,在很長的歷史時段里,中國人的政治暗殺,表現在輿論和道義上,確實多數都是“義舉”。甚至可以說,中國人的俠客精神,就是由政治暗殺演化而來。沒有荊軻豫讓們珠玉在前演示,絕無可能有后來的還珠樓主金庸古龍,胡金銓邵逸夫侯孝賢們的成就也是要大打折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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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類在混亂中找不到出路,坐下來商談也無濟于事時,就往往會轉向絕望,最終被迫用極端手段,希望鑿出一個通道。這樣的政治暗殺,而且還前仆后繼,就可以理解為集體性的“正當防衛”。這一點,古今中西都沒有本質區別。以此視角看當下中東,或許也才能比較客觀公正地理解那里的人們,以及當地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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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與這種時代情緒遙相對應的,是中國的晚清民國時期。中國歷史上的政治暗殺,最猛烈的時候,就在這個時段。據近代史研究者統計,清末政治暗殺事件里,僅僅針對清政府大員的,就有50多起,而能引發川普式國際震動的,就有19起,例如1905年吳樾刺殺五大臣事件,1907年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事件,都是上了教科書的。這些都是在野革命者對統治者不妥協,絕望之下追責式的暗殺。這是一種類似同歸于盡式的暗殺。他們本都無私人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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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到了民國政府成立,革命黨掌握政權,內部起哄時,政治暗殺仍然是他們解決爭議的慣用手法。最著名的,有廖仲愷遇刺案,宋教仁遇刺案,陶成章被殺案,陳其美遇刺案,且每一次政壇大佬在血泊中倒下,中國歷史都要隨之大變動。即便是到了1946年國民政府崩潰前夕,他們還是放不下這種極端手段,隨時就能用上排場,比如那年7月15日晚,風高月黑下對知識分子聞一多的暗殺。歷史真是一個循環,僅僅二三十年間,國民政府那些人,就已經走上了完全相反的老路:從以前被迫防衛式的暗殺,轉向了自身坐上位置后鏟除異己的暗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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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7.7,徐錫麟被處決前拍照.他不滿意一點:沒準備好,面無笑容
而且,晚清民國的政治暗殺,還有一個顯著的新特點,那就是暗殺者多是羸弱文人,甚至幾乎清一色都是吃過洋墨水的歸國留學生。隨便列一群名字就曉得了:黃興、蔡元培、章太炎、陳獨秀、秋瑾、彭家珍、劉師復、溫生才、張先培、黃之萌......等等,都是這個“圈子”里的人。在當時的革命黨,這個叫“暗殺主義”。因為他們認為,革命黨力量還太弱小,根本無法與清政府抗衡,只有通過暗殺,才能起到威懾作用,更為重要的,是起到推波助瀾,激勵喚醒國人沉睡的心靈。用現在的話來說,其實就是拿暗殺當廣告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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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熟悉的魯迅,我們都知道,他當年也差點回浙江去搞暗殺。如果真的去了,以彼時的情況與先例,他大概率也活不下來。中國文學的版圖也就不會是現在這個狀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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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革命黨人,實際很“草臺班子”,所搞政治暗殺時常都如兒戲。他們是滿腹理想,一身是膽,可技術很菜,可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實際上,也無端損失了大量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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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堅如犧牲前遺照
晚清革命黨政治暗殺,是從1900年廣東番禺史堅如暗殺兩廣總督德壽開始的。史堅如出身本地富戶,是讀書人門庭,也是官僚子弟,論起來妥妥大清“體制內”,人也是“貌美如玉,溫柔如鳩”(《宮崎滔天《三十三年夢》追憶)但就是這樣的人,拉開了革命黨壯烈刺殺序幕。那是1900年10月,革命黨人準備在惠州發動起義,兩廣總督德壽提前掌握了情報,急調兵馬彈壓,革命軍危在旦夕。史堅如主動請纓,認為只有刺殺掉這些軍政大員,惠州才能解套。商議完畢,他們就開始研發炸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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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前后的武昌城
史堅如自己賣掉了一些家產緊急從香港購入炸藥,然后自己裝置,放在督署的大門,靜待德壽這些要員出來就引爆。可當天就出乎預料沒成功,回去檢查才發現引線都是壞的。10月28日凌晨,史堅如返回親手點燃土香,由于太累,回去倒頭就大睡。結果,炸彈是炸了,巡撫衙門也震飛了好幾間,可德壽本人毫發無損,只是被嚇醒了而已——原來,這些革命黨人初次接觸炸藥,完全是外行鼓搗,雷管過小,爆破面有限。暗殺失敗,革命黨人紛紛撤離,只有史堅如不愿走,一心還想著再刺殺一次。結果就被捕。酷刑之下,他沒有招一個字。11月9日,這位英俊的富家子弟在廣州天宇碼頭就義,犧牲時才21歲,和眼下西方那個“熱點人物”同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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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廣總督府
彼時的革命黨,政治暗殺多如此類,真正成功的極少,多數都是以無厘頭又慘痛的結局收場。比如我前幾日微頭條寫過的“1904年萬福華刺殺前廣西巡撫王之春”案,場面顯得更加奇異:王之春人都給抓到了,負責槍決的萬福華居然不大懂開槍,事后檢查那把重金購買的手槍居然也是故障槍,根本沒法用,然后就這樣讓王之春在手底下、在包圍中溜走,萬福華則只能束手就擒。只是當時的清廷官員已經很害怕革命黨,誰也不愿意自己手上沾血,然后受到革命黨人報復,所以草草塞責,胡亂審判了一通,判了萬福華監禁。獄中還不敢亂來,數年后萬福華得以重獲自由,做了大量公益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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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福華(1865-1919),安徽合肥人
所以,從當時的各種暗殺情況來看,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種觀察:當時的清政府之所以被摧枯拉朽一般輕易給推倒,決定性原因并非革命黨人有多厲害,人馬槍械有多充足,完全就是清政府本身就是日暮途窮了,連手無縛雞之力的民眾,都能一推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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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但是,革命黨人一腔熱血,英勇是足夠的,甚至感天動地,豪情不亞于春秋戰國時代荊軻們,這個不能絲毫否認。這是一種徹底超越“自私的基因”的偉大情懷,無論多少年過去,再讀總會為之心搖神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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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武漢辛亥革命現場
我所在的武漢,是晚清辛亥革命的爆發地,離我住所不遠的一些地方,百年前就有過好些可歌可泣的暗殺舊事。潛江劉靜庵,本是新軍黎元洪的秘書,前途無量,但他放棄了如花似錦的未來,跟隨革命黨搞地下暗殺。1907年1月,他正準備行動,讓人告密,在黃陂被捕,在武昌下獄,連番拷打1400下(清吏做了記錄),肉綻見骨,還是不松口,那年他才32歲。他的墓地就在武昌伏虎山上,在我屋后。微妙的是,黎元洪1928年去世后,也移葬家鄉湖北,墳塋就在武昌虎泉華師校園內,距伏虎山不過幾百米,兩人幾乎是隔街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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浠水王漢,黃岡本地名士家庭出身,自身也飽讀詩書,與熊十力最為交好。1905年2月中旬,他和同志胡瑛抱著必死的決心,告別家庭,由漢口大智門火車站北上,決計暗殺南下,趕到河南彰德,暗殺正專車停駐在那里的欽差大臣鐵良。可到了以后,19歲的胡瑛到底年幼,雖然平日上在報紙上多么慷慨激昂,可確實沒見過大場面,一旦到了現場,就不自覺透出了害怕之意,雙腿都打顫。王漢察覺到了,很溫和地對他說,“我一人拼命就行,不必連累你一塊,你去找個客棧躲起來,到時請為我收尸,足矣!”然后,獨自承擔行刺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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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隨著人群混進了火車站,并且看到了附近的鐵良正走過,可到底心腸軟,怕誤傷群眾,就沒有果斷開槍。直到鐵良都上轎了,才連開三發。而實際上,他此前也沒練過槍,射擊技術是普通人水準,根本打不中,三槍只傷到鐵良一個隨從。王漢眼見刺殺失敗,就舉槍自殺,可這槍也是很差勁的槍,即便對準腦門了,還是無法射穿,自殺也沒成功,又只能到處逃竄。還好,附近有一口水井讓他碰巧找到了,他直接跳井,打撈上來時已經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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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人回憶,他留下來的最后一句話,是“沒有殺死鐵良,我還有何顏面再回家鄉!”他死時,也只有22歲,新婚還不到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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