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聞之,天生蒸民,為之置君以養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以災,以誡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適見于天,災孰大焉!……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思之所不及,丐以告朕。”——《史記·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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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份來自兩千年前的檢討書,作者來自西漢第三位皇帝漢文帝,大家一定都很意外,因為在兩漢有名有姓的29位皇帝中,在厲行節儉,輕徭薄賦上,漢文帝說他第一,估計沒人敢說第二。
那么,是什么讓這位堪稱兩漢最儉樸的帝王不得不寫檢討書的呢?
答案是日食。
發生日食,皇帝為何要寫檢討書?這種現象對大臣以及朝廷又意味著什么呢?
大家好,我是老張,今天我們談談日食,對古代尤其是兩漢政治的影響。
發生日食,在古代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因為在古人的傳統觀念中,天象和人事之間存在著感應關系,即天人感應思想。
最簡單的例子,不外乎暴雨會導致洪澇,干旱會導致餓殍遍地,稍微復雜的一些就是諸如夜觀星象之類的玄學。
相對于星象學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對日食的解釋基本眾口一致。因為很簡單,天上的太陽,地上的帝王。鑒于皇帝在人間的絕對權威,沒人敢說自家才是天上的太陽,所以這個影射就只能人間帝王自己來承擔。
按照這個套路,于是,君主為陽,那么反之就是陰。古人在這件事上發揮了超級想象力,圍著皇帝轉的都屬于陰,比如后宮,大臣,包括身邊的太監。
正常來說,陰陽是調和的,大家眾星拱月,緊緊團結圍繞在皇帝身邊,發揮自己應有的作用,這并不沖突。
但是問題是,現在上天出現了預警,日食的表象就是陰侵蝕陽,古代的天文工作者在這件事上發揮了辯證的思維,這是陰侵蝕陽,但也可能是陽自己德行不足,打破了陰陽平衡,導致了陰的侵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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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射到人間,就產生了兩種解釋:
第一,皇帝自己行為不端,導致德行虧損。
第二,有人不守規矩,主動侵蝕君主的權力。這個人可以使權臣,也可以是宦官,甚至可能是皇后、太后。
當然還有第三種情況,就是兩者兼而有之,皇帝德行有虧,小人趁機作祟。
以上這種觀點在兩漢時期特別流行,對朝廷的政策影響特別大,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大一統王朝和君主專制剛剛形成,皇帝的核心地位也剛剛建立。
而且奇怪的是,到了唐宋以后,這樣的傳統反而被看淡了, 像罪己詔這種檢討書雖然依舊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種例行公事,這個原因我們后邊再講。
我們文章開頭所說的漢文帝的罪己詔,就是屬于第一種情況。因為這一年的十一月份和十二月份先后兩次出現日食(其中應該存在誤判一次),于是即便是潔身自好的漢文帝也不得不“身正害怕影子歪”,罪己詔中的解決辦法,就是讓大家趕緊積極上書,指出自己的過錯,好讓自己趕緊反省改正錯誤。
估計漢文帝也是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錯了。
類似操作的還有后來的漢成帝、漢桓帝,漢明帝,其都在日食出現以后下詔要求臣工積極上書,暢所欲言。
漢明帝八年,出現日食,于是漢明帝下詔:“群僚所言,皆朕之過……輕用人力,繕修宮宇,出入無節……徒恐薄德,久而致怠而。”
漢桓帝時出現日食后,更是下詔:“流徙者使還故郡,沒入者免為庶民。”
也就是說,之前判決流放的可以回家了,被盤踞沒收財產充為奴婢的也可以重新成為庶人。
果然,對于某些人來說,還是有意想不到的好處的。
漢文帝無疑是比較講究的,在上天出現預警以后,把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但是他的玄孫、有著中興之主之稱的漢宣帝就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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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4年,長安城出現日食,此時有人打報告,說這次日食屬于有小人作祟,并且點名提出此人就是早年被罷官廢為庶人的楊惲(弘農楊氏第一世祖楊敞的次子)。
漢宣帝在這段時間正在忙于清除異己,建立自己的外戚政治圈子,馬上就坡下驢,派廷尉調查楊惲,并且從楊惲家中搜出了其與友人來往的書信,又在信中找到了楊惲對被貶的不滿和委屈。
好嘛,動機和證據都湊齊了,于是楊惲被腰斬,妻兒老小被發配酒泉。舉報者則被封官。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文字獄,也是第一次皇帝利用日食清除異己分子。
我們還需要知道的是,楊惲是司馬遷的外孫,他最后的幾年正在不遺余力的對外推銷外公的著作《史記》,這次遇害也讓《史記》的推廣工作就此擱置。
到了東漢時期,日食的影響就比較復雜多了,因為我們都知道,東漢一朝,朝廷中外戚和宦官輪流干政,不是太后垂簾聽政就是宦官裹挾皇帝。
所以這段時間的日食所引發的討論就比較復雜,而且再加上解釋權一般都在士大夫階層手中,所以基本矛頭所指都是在后宮和宦官那里。
比如漢書記載,光武帝十七年,“日有蝕之,在胃九度,胃為廩倉。”
這里的胃不是胃口,而是指供養之官,其實影射的就是后宮。
剛好這時候劉秀也正被他那個因政治聯姻結婚的郭皇后煩不勝煩,于是趁機廢掉郭皇后,并且在詔書中明確規定“不可以奉供養”
漢安帝即位的當年,就不巧的出現了日食,于是就有人解釋稱是鄧太后垂簾聽政,以陰侵陽,導致帝位空虛。我們前邊提到的漢桓帝,在他親政之前也發生過一次日食,馬上就有臣工表示是梁太后專權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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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絕對的權力優勢面前,這些人的勇氣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而是以人頭落地結束。
《春秋感精符》中更是為日食總結了三道解釋,其中一項便是“妃黨恣,邪臣在側,日黃無澤,則日以晦蝕”。
后宮們雖然不算無辜,但大臣們也不好總給自己洗白,總不能事事都是別人的問題,尤其是皇帝,在日食下自然是首當其中百口莫辯之人,此時就需要大臣們有點眼力勁。
公元107年,漢安帝永初元年,這是一個大災之年,因為根據史料記載,當年全國郡國出現十八處地震,四十一處洪澇,二十八處大風和冰雹天氣。
不僅如此,在西北地區也發生過了羌人叛漢,通往西域的隴道也被羌人切斷。![]()
這么大的鍋,不能總是漢安帝自己背,或者說皇帝一人也背不了,于是
永初元年,西羌叛漢,切斷了隴道,郡國十八處地震,四十一處雨水,二十八處大風雨雹。
當時的太尉徐防主動表示,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是自己這個太尉沒有輔佐好皇帝,于是引咎辭職。
“郡國被水災,比州湮沒,死者以千數。災異數降。西羌反畔,殺略人吏。京師淫雨,蟊賊傷稼穡。防比上書自陳過咎,遂策免。”
徐防的辭職對于后來位居三公的大臣們而言,不是一件多么友好的事情,因為這是一個先例,自此以后,每逢出現日食以及其他自然災害,三公中都要有人去職。
“其年以災異寇賊策免,就國。凡三公以災異策免,始自防也。”
有眼色的主動去職,沒眼色的等著被人彈劾去職,誰讓你們占著這么尊貴的崗位不干人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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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前邊提到的因日食被漢宣帝腰斬的楊惲,他因為腰斬,牽連妻兒發配酒泉,可能后代就此消失,但他的侄子楊譚,有個孫子叫楊震,是弘農楊氏在東漢的第一位官居三公之人。
楊震的孫子楊賜,前后兩次去職,一次是因為日食,一次是因為地震。不過這并不影響他的仕途。
因為三公去職,本質上是替皇帝背鍋,轉移矛盾,這種行為自然會得到皇帝的理解,所以罷官以后很快就會被起用,按照慣例,職位還得是三公。
需要特別提出的是王甫,這位是漢靈帝時期的前十常侍之一,被陽球聯合楊賜的兒子楊彪逮捕下獄,連同其兒子一起被活活打死,尸體被掛在城頭腐爛,掉下來的腐肉和尸水被野狗爭相舔食。
漢靈帝之所以同意陽球的逮捕請求,其一是楊彪提供了充足的口頭證據(敲詐皇族七千余萬),其二就是當同年的日食帶來的有奸臣侵蝕皇權的輿論壓力。
同樣是上邊提到的漢安帝,經歷的日食實在比較多,他的工作環境也確實不太好,前邊是鄧太后專權,但人家鄧太后畢竟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代明后。漢安帝親政以后,耿氏外戚和樊豐等宦官集團一起勾結,把整個朝野搞的一團糟。
就在漢安帝親政的第三年,不巧又發生了日食,占卜的結果是“骨肉相賊”,在宦官樊豐以及漢安帝乳母王圣的挑撥下,太子劉保不幸被廢。
這大概是史上第一位因日食被廢的太子。
但是本質上還是奸臣利用日食來打擊政敵,清除異己。
根據記載,兩漢皇帝因為特殊天象和重大災害而下的罪己詔有75道,其中有關日食的就有24道。這個數字超過了歷史上其他朝代,更能看出漢代帝王對日食的重視程度。
不過東漢以后三百多年里,由于時局混亂,王朝更迭頻繁,更重要的是,在這些王朝的更迭中,基本沒有幾個皇帝自己是干凈的,既然大家都清楚自己的皇位是怎么來的,那么對于日食的出現也就盡量避而不談,總不能親自辭去皇帝之位,讓給別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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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時間久了,人們還發現這樣一個問題,日食每年都會出現,不論災年還是豐年,不是好皇帝還是壞皇帝,甚至沒皇帝的時候日食也會出現。
隨著觀測數據的增多,人們越來越多的發現,這個日食好像跟人間事態似乎是沒有幾毛錢關系的。當然這個話不能直說,因為戳破了這個謊言,一定程度上就相當于戳破了皇帝的君權神授理論。
皇帝不愿意,儒家士大夫們也不愿意,后者依舊希望通過日食對皇帝無限制的權力的約束,來將皇權的肆無忌憚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
所以唐宋以后,大家達成了一種相當友好的默契,儒家大佬們繼續完善他們的日食理論,比如朱熹就特意總結了以下幾種解釋:
“此則系乎人事之感。蓋臣子背君父,妾婦乘其夫,小人陵君子,夷狄侵中國,所感于是,則陰盛陽微而日為之食矣。是以圣人于春秋,每食必書。”
而皇帝們也從一開始的戰戰兢兢,變成了例行公事,該下罪己詔的下罪己詔,該罷官的繼續罷官,但一切都沒那嚴肅,權當是走個過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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