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有著永遠說不完的話題。不止是偉大人物常談常新,還有一個面向也值得注意:就是新時期以來,一些新材料不斷出土,尤其是來自日本方面的,這樣很多“定論”都會松動。比如他與藤野先生的感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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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魯迅的名文《藤野先生》,自建國以來就是我們中小學教科書的固定篇目,這也讓只是日本普通教師的藤野先生——藤野嚴九郎,成為當代中國人最熟悉的日本人之一,據說知名度還超過大眾明星福原愛——前些年網上還有熱帖,討論“最好的日本人是藤野先生,有懸念么”,各種回復都挺好玩。對于人間真情,人們總是情不自禁為之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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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藤野先生在他自己的故鄉,在當代的日本,同樣很有名。只因為,魯迅的那篇名文《藤野先生》自1970年代開始,就一直都是日本高中教科書課文,可謂有口皆碑。現在的日本名校東北大學校園內,還有他專門的雕塑,更別說他在日本福井老家甚至還有紀念館之類的。他本是個“到處潛悲辛”的小人物,連教個書都要遭無情辭退,不料臨去世前因教出魯迅而成為國際名人,這也是造化弄人之一端吧!說起來,藤野先生身上,倒也應證著一句中國古訓,“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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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聽一位來自早稻田的日本友人說過,對待《藤野先生》這篇文章,中日民眾唯一的不同點在于,絕大多數日本人是把這篇回憶散文當“自傳體小說”看的。
“小說”者,道聽途說之虛構也,就是認為并非全部事實,就是認為魯迅“夾有私貨”,查證起來很多虛構。比如,日本學者斤斤計較一五一十地考證,說當年魯迅到仙臺報到時間、“日暮里”車站時間等等,都對不上云云,據此認為是“再創作”。他們更認為,經過多年查閱所有檔案后,發現當初教室里那個刺激魯迅棄醫從文的“幻燈片事件”,從沒放過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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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本學者們的潛臺詞,貌似踐行“求真第一位”的學術理念,其實心態很微妙,有的甚至可以說是不懷好意。這手法,和他們很多歷史考辨相似,差不多就是釜底抽薪,是要深文周納地要抹煞《藤野先生》文中,那種對日本軍國主義批判的合理性。后來,我們不少中國學者跟著跑,委實是被帶偏了。文學作品,多有藝術加工,或記憶有出入,是無比正常之事,和“虛構”是兩回事,所謂“事或所無其理必有”,多簡單的文學理論常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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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這則師弟子故事中,我最感興趣的,始終還是魯迅與藤野先生的真實關系。我們知道,魯迅去世前寫作《藤野先生》,一些表述確實是有意帶點“濾鏡”的,正如《朝花夕拾》諸篇也只挑揀美好回憶談一個心理。他說,這些都是“殘存的舊夢”,置身“曠野的黑夜里”,是不忍稍加打破的。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有位女副教授名為吳真,很青年的學者,向以研究中日文學聞名。近年,她出了一本新書《勘破狐貍窗》,專談近現代中日間的人與書,頗受讀書界關注。昨天買來一看,不料開篇就是談魯迅與藤野先生的,有意思。而且,一些材料或觀點,也令我挺吃驚:
魯迅在仙臺時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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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藤野先生可能并不喜歡青年魯迅,甚至有所不滿,只是多年沉默。他們之間,僅相差7歲,其實是同齡人,都是鐵漢子直心腸,有所誤解很常情常理。比如,《藤野先生》開篇,魯迅講述在仙臺的煩心事,說“一位先生”幾次三番三番幾次地要求他們搬到別處,讓魯迅不勝其煩,而這位先生后來我們知道,其實就是藤野先生,魯迅是很含蓄地表達過當初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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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在魯迅之后,藤野先生其實還陸續教過10幾個中國留學生。這些人歸國后都如約跟老師告知近況,不曾斷聯。唯獨魯迅,那位惦念他最深、成就也最大的偉大作家,是違背了“將來照了相寄給他并且時時通信告知近況”的諾言的。藤野一生把承諾看得格外重要,如此一來或許真耿耿于懷過,這個未經明證的解讀,符合他的生平性格與為人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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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著作《東洋的幻象》一書,曾講過藤野為人是如何“一根筋”且如何看重承諾的:此前,有一位學生感冒了,找他這醫生看病。藤野要求該生,未經其許可前不能出門。幾日后,這學生自覺差不多了,去參加畢業典禮。不巧,偏路遇藤野先生。藤野當場就發飆怒斥,還說“不遵守約定的人,將來一定一事無成”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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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魯迅的行為在他眼里,是何等的不夠“尊師重道”。可是,“混得不好不好意思和老師聯系”,這種中國人特有的情結,大概魯迅也不能免,才才導致他遲遲不敢去主動聯系恩師。這一點微妙且忸怩的心理,只怕日本人是不大能感知的吧!早期的他們,師生間應該是有誤會的,此外還有一些細節上的解讀,也可以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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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按一般說法,當魯迅病逝前夕,遭辭退而回到老家行醫的藤野先生,聽說老學生成為大文豪了,對著來客挺默然,使人以為當初對于不聲不響、成績一般的青年周樹人,老師藤野沒什么印象。其實,從吳真這本書可揣測到的,恰是另一番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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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國人大文學院副教授吳真女士
后來的藤野先生,只怕不是記不住這個外國學生了,而是故意那么撇清,用意在不想沾名人的光。即便這人是他老學生,即便聽說老學生至死把他照片掛在墻上后,真是感動極了。藤野就是這樣的人,吳真女士形容其性格有點像“孔乙己”。其平生就是低調又堅持的,不愛出風頭又時刻堅持自身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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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現在的材料看,還有這么一件事,完全可以看出藤野先生的性格何等執拗:去世前一天,這位72歲的老人,冒著酷暑的夏日,而且還是空襲的時分,騎自行車出診時,竟還是全副武裝,不惜全身冒汗也非得穿上全套和服正裝,這讓周邊人都感到錯愕。
也就是這樣,1945年8月11日,在戰爭結束后幾天,他腦溢血突然逝于病人家中。算是獻身在崗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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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先生與魯迅這對師生,后續的發展令人感慨萬端。其實,爬疏史料,現在能知道的,還有一件事,是比較有意思的。那就是,藤野先生曾經差點就和魯迅重新會面了。
如今已知的是,1920年左右,藤野先生經過友人介紹,一度準備前往中國,到北京大學教書。那時的北大,頗為稀缺醫學教授人才,他剛好碰到這個機會,只可惜最終因故才是未能成行。而那個時間點,魯迅不僅長居北京,而且就在北大兼課。他們這對師生,本來可以再度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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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這么充滿戲劇性,處處無法預料。那年在仙臺,一別之后,他們再沒見過面,也沒通過信。魯迅成名后,也是約去世前5年,曾經設法專程聯系過老師。1931年前后,他托日本友人到仙臺母校,打聽藤野先生下落,被告知此人早已離職也無聯絡方式。特意的聯絡,結果一無所獲。天道不測,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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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美好的中日師生故事,其實還有一個最造化弄人的結局,令人不忍講述:據復旦名教授邵毅平《東洋的幻象》一書可知,藤野先生的長子,也可以說是魯迅的校友,后來同樣畢業于東北醫科大學(仙臺醫專后身)。中國抗日戰爭期間,他應征入伍,“活躍于南方”,1945年病逝于廣島陸軍醫院,似乎是負傷導致的。也就是說,其子應該就是侵略者之一。
下圖:現日本東北大學校園內魯迅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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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一生對中國友好,養的兩個兒子每天早起都要朗誦中國古文《孝經》一遍,才準許吃飯。如此好人如此師生,卻換來如此悲劇落幕,難道還不夠悲哀與諷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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