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詩人余秀華又一次宣布退出頭條了,我很是高興。她早就應該走了。愛她的人,恨她的人,都應該歡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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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理解很久了,她為什么還要賴在頭條?過去,她在頭條是有簽約費的,而且還算可觀。為了生活,穿穴入骨焊在頭條都順其成章,一如蹭流量的我。可如今機制廢除(她第一次退出也是因為簽約期到了),只能靠微頭條一則幾毛錢收益,還不夠補貼電費,又何必依戀不舍蒼黃反復?
至于說,整天和那幾個人對罵,橫槍躍馬樂此不疲,直把頭條變為撕架擂臺,雖然在鐘祥鄉下遛狗之余,也能消磨時日,但那幾位主明顯就是吮癰舐痔欺善怕惡之流,人生第一要務就是要遠離這類“正人君子”,即便把人罵落花流水,博得“中國最會罵人的詩人”,又云何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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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假裝是余秀華的“熟人”。這兩三年來,我與她在私下確實也有不少交流,從五斗米到六神磊磊,拉拉雜雜什么都扯。
她大我10多歲,稱為“老師”她覺得太端著不高興,只好徑稱“余姐”以示尊重。這種尊重當然不是客套。她成名時,我還在念中學,一心想著讀中文系,那會還抄過她不少詩,且逢人說項。按現在的話說,我是她“老粉絲”,滿臉褶子兼油光滿面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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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我是早聞大名,但至今未曾一面。她的老家在湖北鐘祥一鄉下,與我常住城市僅有一個小時車程,說好路過時陪著逛逛東湖,至今也沒成行;前年有一回,她受邀來漢辦講座,提出一塊吃個飯,我瞧了導航覺得遠也沒去,至今抱歉。今年春節,除夕夜她寫微頭條感謝了幾個人,不才忝列其末。雖然不曉得何事值得掛齒,可被人善意點名,終歸銘感在心。
說這些,當然不是要攀附名人,甚或謬托知己,搞得她是我家闊親戚似的,其實不是。說穿了就是一介普通網友而已,甚至“網友”都說不大上,更準確的表述是“吃瓜群眾”。而且,如果不嫌我偽善,我要坦白的是,說這些的用意其實主要是借此說兩點觀感,談一個“我心目中的余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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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余秀華是個極清高又極熱情之人,讓她看不起或令她惱的人,她會完全不屑一顧甚或用最不堪的話語辱罵,而且可以記仇三百年;但對于認為“還能講講”的人,她完全以赤子之心虛席以待全無設防。她是我接觸過的最沒心眼的成年人,造化弄人可堪哀惋的智力障礙人士除外。
其二,她非常懂得感恩,若受惠于人,即便是多微不足道的東西,也會一直記念。當初,她之所以愿意加我,且忙余空隙也會閑聊一二,無非是因為我曾寫過一篇文字,為她說了幾句公道話,她從此記住了。兩年前,我的公眾號出了問題,她聽聞比我還心急火燎,各種幫忙聯絡關系,也讓我感受到了她極其仗義的一面。一個被殘酷生活擠壓到無路可逃的女人,乖戾又善良,無聊又自尊。
下圖:“詩人”之外,她還是湖北省象棋隊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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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介盲流,沒有任何可堪利用的地方,她都熱腸古道直心快腸,遑論其它?有“詩人”罵她城府深,可至少我從來沒感應到過。我知道,詩人圈還有人稱她為“女俠”的。
有人說她是“潑婦”,這種觀感也應該是符合事實的。她是很“潑”的,從沒當自己是什么勞什子“詩人”,更沒當自己是名人。外在的虛榮、紙糊的名譽,她通通不稀罕。
下圖:在余口中,其前夫從來不拿錢回家、常年家暴,最終她靠錢與之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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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她只是湖北鐘祥橫店村的一個婦女,20年后她還是這么自認為的。“村民余秀華”,并沒有因為會寫幾句歪詩,就立刻對著隔壁種菜為生的劉大媽,無端生出幾份優越感來。名滿天下已10多年的她,至今還會跟那些不入流的“詩人”吵架,煞有介事地吵、無所不至地吵、怒火沖天地吵、血脈賁張地吵、下流粗暴地吵,而且落人圈套把人越吵越有名,除了天真就是因為從沒覺得自身高人一等。真正的蔑視,是一聲“呸”都懶。
在她眼里,寫詩不過就是一種心情抒發,跟有人愛看書有人喜歡KTV有人熱衷半夜撒尿一樣,不可能更高級。很多人規勸她,詩人該有詩人樣,名人就該有名人范,這出發點就錯了,完全以己度人。這些世間一切似乎都不合她的胃的人們,肉眼在閱讀,心眼卻是盲視的。前些日,我就跟一位好友開玩笑說,你與其耍嘴皮給人高帽子,還不如朝她公號發個幾十一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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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她的自我認知是一“村婦”,所以她是怎么爽怎么來,咬緊牙根橫睜兩眼管他娘。粗話、謾罵,張口就飆;無厘頭語、重口味辭,肆無忌憚口無遮攔。“禮豈我輩設哉”,她可能沒讀過這句話,但她在我眼中就是這樣一號人。我和我聊天時,也是什么話都有,我一笑置之。這是她的天性,也是她開玩笑的方式,我不僅無意顯擺自己多“文明”,而且往往被襯托出善于偽飾的自慚形穢來。
我自詡念過幾年中文,出社會也好些年了,不敢說“經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的托大話,可對于人性的諸多幽微處,理解力是可以沒那么僵直的。不少人,尤其是那些道貌凜然之人,很容易反感她,覺得被冒犯,這符合人性邏輯。所以,有些人表示討厭她,我也理解。
下圖:來自主流詩壇大腕沈浩波的“攻擊”:余秀華的詩拉低了詩歌的格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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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輒欺辱弱者為樂那固然是小人行徑,但不喜歡一個人、甚或厭惡某個人,畢竟是一種正當情緒,沒啥好說的。
我必須主動“招供”的是,余秀華這么“無理取鬧”、這么“寡廉鮮恥”,但我依然敬重她。
詩不用說了,當代詩圈沒幾號人有她那實力,辭無所假石破天驚,一個自幼坐困偏遠農村的“腦癱農婦”,才情竟臻至此,我一再認為她是天才。她隨手寫下的《我愛你》、《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那些秘密突然端莊》等詩篇,完全馳騁在語言疆界之外,使人廓而忘言,是顧城之后再沒見過的文字煙火。當代作家中,李娟的散文、余秀華的詩,改變過我對“文學”的看法。她的詩,拿去與李白杜甫并立,都不需要慌張。
下圖:近年同樣從底層橫空出世的散文作家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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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更令我再三致疑的,其實是她這個人。以我接觸感受,余秀華在瘋癲表面下,實際坦蕩、正直而且堅韌。她的所有言行都可以攤在陽光下,包括那些齷齪心思;她在極端悲苦、求告無門且受人輕蔑的環境下生活了30多年,完全靠自己走出了黑暗改變了命運,且從沒因此失去那份本真與善良;
論底色,她更真“君子人也”,有所為有所不為那種。過去,有一位同行,“世人皆欲殺”,有人邀約她開罵,這是一本萬利的可期,別人都在爭先恐后了,她是“吾意獨憐才”,不僅拒絕也堅稱人家沒錯。她從來不愿意落井下石,也不會去出賣自身的道義感。盡管那時的她,正坐困艱難圍城,多么急切需要這種“雨露均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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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2010年,34歲的她謀生無門陷入徹底的絕望窟中,曾跑到湖北荊門一架天橋,盡日觀摩人家如何行乞,看人跪著一天吃食都不用愁,準備也彎下腰從事這一行,甚至連破碗都找來了。但是,當她端正了身子,就要學著跪下去時,膝蓋卻怎么也不聽使喚,獨自在風中僵硬地抻直半天都沒成功,不得不放棄了。日后采訪,她說出這件“羞恥事”,只是說“我就是跪不下去。”
她自己從無自覺,但我卻始終覺得,她身上有著魯迅式的知識分子風骨,寧可相信她會賣那啥都不會賣良知。她雖然一直在努力學習,可確實讀書不多,我一直不曉得她那些接連往昔士大夫的正氣,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是鐘祥老家門口那片片金黃的稻麥,給刮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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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存環境,所能給予她的,幾乎都是近乎完全相反的價值觀。別笑,她讓我常常想到蕭紅。這樣的余秀華,撒潑、粗俗且下流,但同時善良、體貼與自尊。
其實,她活得很通透。精神抖擻清澈透明的那種,世事人情什么都看得很明白,只是無意溫良恭儉就讓討人歡喜,或者搖身一變做安妮寶貝那種“淑女作家”。用她自己3年前的話說,“我活得太明白,所以活得不好”。
下圖:也許安妮寶貝這樣的才深合人們對“女作家”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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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人,前半生活得如此脆弱無力,掙脫枷鎖后只想著如何放浪形骸快活一生。唯一困擾她的,大概還是錢財,因為這直接關系到她的生計。她過去意外爆紅時,靠出書掙了一大筆,可除去15萬給前夫換取一張離婚證、為兒子在附近城市買下一套房后,早已所剩無幾。她的兒子,跟她不是很親密,但屬于乖巧懂事“打工人”,她是很欣慰的。飲食起居有父母,倒也怡怡如也,不去多想就是歲月靜好。
她真正最痛恨的,大概是那些讓她掉飯碗的“宵小”。比如因“改唐詩”沒了省里作協的固定薪資、比如阻擾她詩集出版等等的那些“正人君子”流。這些人,這些年如蠅般埋頭去翻她的陳年賬,整日板起天地君親師的面孔,用表面最文雅但最深藏毒心的漢語,去激怒她、詆毀她、打壓她、告發她,恨不得讓她立刻斷炊,文人伎倆與冷箭放起來,她一農婦完全無力招架四面楚歌。罵戰,早就不是簡單的文字語言往來。
下圖:成名之前,在筆記本上手寫的詩歌有十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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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因為不服軟,各種掐架,她失去了很多收入,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隱性的。她沒有工作,身有殘疾工廠都不收,不僅自己要生活,還要養一對父母,還有在城里打工的兒女需要幫襯,經濟壓力已經不小。今年2月起,她的公眾號開始接廣告,有人認為此舉大失詩人風范,“簡直悲哀”、“再也不想讀其詩”云云,說得如此義正辭嚴冠冕堂皇,連我都不禁連連點頭。
可這些養尊處優,“何不食肉糜”的公子哥兒小姐妹們,大張其詞之下根本不曉得,人家一個蹲家里的農婦,一個早已離婚的農婦,而且還是一個手腳無法勞作的農婦,寫詩之余也要吃喝拉撒,甚至每頓桌前還有幾張嘴等著她抬手施給。自從幾份固定收入被敲掉之后,公號已經是她除版稅外的唯二經濟來源了。寫詩是不掙錢的,罵人也沒人給一分酬勞。
下圖:余秀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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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閑聊間她問過我收入,我答了一個可憐的數字,不想她回了一大段表示羨慕的話,很真誠的。我“禮尚往來”,也表示“愿聞子之志”,詢問她底細。她說,因為在鄉下,沒什么大的開支,每月能有個四五千塊收入,就特別滿足了。在她眼中,月薪若有個一萬塊已經是高的不得了了。在金錢觀上,在頂級出版社都出了幾本書的她,確實始終還是個“農婦”,一驚一乍。
如今她要走了,頭條將充塞著正人君子,真的很好,很好。這兩件事都是值得慶祝的。躬逢其盛,能無說乎?忝為網友,無以為贈,我就胡亂打了這些字作為送別之具。內里,也說了不少隱私,我知道她是不會在意的,所以此番理枉分冤先斬后奏,不僅不忐忑,還有恃無恐。你是潑婦,我亦是噴子,無非對罵一場,何憂何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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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形影浪自苦,物與數會誰能窮?是非之場,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最好不要再回頭,余姐勉乎哉!
2021.5.23.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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