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天下苦丑書久矣”。于是,群眾們自發地組織起來,呼吁傳統樹幟楷體,批丑書、斗吼書、罵射書,轟轟烈烈儼然是一場文藝復興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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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份全民總動員意在打倒批臭的名單里,現年已76歲高齡,中年之后以“亂書”聞名的王冬齡,大概得稱頭號“跳梁小丑”,罵名不減王鏞。因為這些人里,屬他影響力最大,圈內資質最深。他是1966年就畢業于南師大美術系的高材生,更是林散之大師最器重的入室子弟。在林散之《致王冬齡手札》里,林公是連個雞蛋都要留給這位得意門生吃的呢!王冬齡是正經科班出身,是傳統門徑走出來的書家,身上有“大師認證”+“衣缽傳人”的光環。要劈他“亂書不及三歲孩子的涂鴉”,真不好下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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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王冬齡,1945年生于江蘇如東,現為中國美院教授、美明尼蘇達大學客座教授
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他是中國書法界最看重的幾位“青年才俊”之一。1989年,他出國門應邀到美國講授書法之日,如今風頭最勁的孫曉云還是剛嶄露頭角的“后生”;而中書協“榮休”主席蘇士澍,則尚是文物出版社一介小編輯,跟在劉博琴先生身后給啟功跑跑腿而已。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打倒王冬齡”這個口號,意味著得承認這么一個前提:上一代那些老輩書家們,包括林散之陸維釗沙孟海等“大師”在內全部有眼似無珠,是“主司頭腦太冬烘,錯認顏標作魯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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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王冬齡恩師林散之
可“群眾”們聲震屋瓦的喊話,似乎又是奏效的。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跡象”事實:當代“丑書”這一概念,是約在2010年前后提出來的,而到了2015年12月中協第七屆換屆,公開反“丑書”的蘇士澍先生出乎意料地走馬上任為舵主,那些被傳為“丑書”的代表人物,比如王鏞、王冬齡等人,盡管曾是連任多屆,到了此時“理事”頭銜幾乎全部刊落,“淪”為去職無權的“會員”一枚。雖然,聽一位朋友講,這可能也有年齡原因,但理由顯然又站不住。因為新科主席蘇先生,其實與王鏞同齡,也比王冬齡小4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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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協新科總舵孫曉云女士,及其大眾喜聞樂見的書法
至此,我似乎應該更直接說出自家核心觀點:我對當代中國書法整體評價很低,但對王冬齡的被肆意謾罵深表同情。我從來不認為他寫的是所謂“丑書”,更不會嘲笑他的水準。坦率說,王冬齡功底再不濟,都不是孫曉云蘇士澍等書壇當路者、二田兄弟等民間網紅可以比試的。
他的草書,在當代書壇理當有一席之地,是最好的二三子之一,哪有那么不堪?輿論洶洶,眾惡集之,很多出發點很良善的事,也漸成鬧劇一場。豐子愷 說,“就連吃蟹也要內行才懂得”,書法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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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1歲時的王冬齡
王冬齡又不是啥說不得的天王老子,當然可以批評。但任何批評,前提是得客觀到位,得切中肯綮,起碼得就事論事,而非破口亂罵。在批判王冬齡這個事情上,我意“群眾們”至少落入兩大誤區。
其一,就是什么是“丑書”?這個概念,其實是近些年才搞出來的,唯一可追溯一點點淵源的,大概就是米芾這狂人曾說柳體歐字是“丑怪惡札之祖”,可所指也完全不同。按網民朋友們的意思,似乎得規規矩矩寫,得多數人喜聞樂見,最好得能寫田英章那般的正楷,一旦超出米字格的都一概視為“丑書”,批為邪路。這愿望雖然很好,但又是一點書法常識都沒有的太外行之見,甚至是有些人假借打丑書之名標榜自己沒有靈氣的呆板字,扭曲為變形的利益爭霸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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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當代書壇搞書法培訓最成功的田英章
世本無所謂“丑書”,只有功底薄弱的“江湖字”,與缺少天賦的“俗書”,即又俗又野的字才是最接近“丑書”的。諸如孫曉云的書法,令老百姓賞心悅目也挺好,但這種字只能稱為“流行書風”,而與此有點相悖的、顯示深厚功底可又讓人覺得“怪”的書風,也不能摒棄為“丑書”,它其實只是反甜俗與反主流,是百花開放百家爭鳴中的一派,理應存在。譬如康有為的字,譬如碑刻“二爨”等,乍看只怕比王冬齡更“丑”,但絲毫不妨礙他們成為經典。若說王冬齡的“亂書”不及三歲孩子的涂鴉,金農大師的刷字只怕不及滿地爬的嬰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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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清代大師金農55歲書法《相鶴經冊》
書法作為精英藝術,有些個性強烈的,我等平頭百姓看不懂是很正常的。當米芾在那刷刷刷云驅千陣飛毫海雨時,他也斷然不去理會彼時鄉下私塾先生們、大宋引車賣漿者是否能看懂,因為人家的交流對象是蘇軾是黃庭堅是古人,而非酒店小兒。這是“群眾”們常過于自戀的地方。比如,他們嘲笑王冬齡,最常見的一句話就是,“懷疑王冬齡亂書的東西他自己都不認識,在不看原作情況下他能寫一幅同樣的嗎?”可事實上,書法史上的著名故事,草書懷素大師經常酒醒后辨不出自己所寫的字,能說他欺世盜名嗎?
實際上,楷書只是書法中最基礎的書體,而是最晚出的,“楷法無欺”的是“度”和“法”,表現“意”和“韻”是多有不逮的,這些都當是ABC級常識。王冬齡野心很大,不走尋常路尤其正常,應該尊重這種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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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被尊為近代第一的康有為書法
其二,不僅群眾,許多書壇“同行”也痛批王冬齡,靶點是所謂“創新”。認為書法講創新,是一件很奇怪很搞笑的事,是一個瞎扯虛構的概念。
這個觀點我也深表贊同。但問題在于,王冬齡搞得那些,從來沒有自詡說是什么“創新”,批判王冬齡都沒批到點上,不僅是隔靴搔癢,也是斷章取義的各說各話。早年的王冬齡,其路徑與任何正經書法家一樣每日臨帖,手摩心追于古人,“將書法視作心靈對話和修煉的方式”,所求的也是“個性風格”而非什么“創新”。為此他花費了至少30年的光陰,詩書畫并進,最終以“王冬齡草書”在名著中國書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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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期,也就是群眾追罵的“亂書”期,但凡留心過他只言片語的,都會知道連他自己都不認為是在寫“中國書法”。約15年前,某書法家問王冬齡,“您的自我認同是書法家還是藝術家”時,王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藝術家”。自從接觸西方美學抽象派與東亞一些前衛派以后,王冬齡的視野早就不局限在“中國”與“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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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自我期許和抉擇,差不多已完全是“實驗藝術”,一種融匯線條、視覺、東方美學的現代藝術。中國現下練書法的人數以千萬計,但也就王冬齡等寥寥幾人在世界藝林可以揚名立萬,所憑借的就是這種“世界語言”。現在的網民朋友,還依依不饒討伐他的“亂書”,實際早已錯位。對于他后期的這些作品,評判的標準應該是現代藝術,而不是局限在中國書法,道理還不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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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王冬齡作品.2014
老實說,盡管為他辯護這么多,但對王冬齡的“中年變法”,以及他現下所行路徑,我內心也不是沒有負面評價。是的,王冬齡作為書法家,成名甚早路子也正,其功底與成就是毋庸置疑的。看他書法集,他不止草書見長,實兼眾體之美,筆下楷書、漢碑、玉箸篆等都是難得其人的,一代高手無疑,以此發展下去“大師”名位也未必就是癡心妄想。可他近20年來,為了他那“書法中心應在抒發性感與發揚個性”的理念,近乎捐棄舊技,完全在沉迷于線條、筆意、抽象點線、情感律動之上,我認為并不是成功的,心中很為他遺憾。他獲得了“藝術家”的世界性聲譽,我只覺得他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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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意見,終究是屬于我個人的不理解,從來沒想去“批判”他什么。他又沒做錯什么,何須我這普通外行去無端置喙?我又何德何能哪來的勇氣,敢妄圖去指導這樣一位書壇名宿的人生選擇?更何況,他這樣的成名人物、資深書家,本完全可以像絕大多數名家一樣,躺在功勞簿上混吃等死即可,反倒寧愿永無止境地去探索藝術的各種可能性,難道不值得我等懶漢思索一二? 總結來說,王冬齡的實驗藝術,其是非成敗是可留給公議去參究檢討的,但謾罵完全不知所謂。再深說下去,中國書法,為什么就得比“三歲孩子的涂鴉”要端正才好?在老子看來,“復歸于嬰兒”反倒是修煉的終極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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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學生王佳寧等也被批評甚慘
甚至,我還覺得,動輒詛咒的正義群眾們,還得感謝王冬齡的大度。最近,書法圈最熱鬧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一個名為“長安居”的公眾號作者(盡管這個公號還抄襲過我好幾篇文字),因指名點姓批評安徽書協主席吳雪的書法是“俗書”,導致被對方告上法庭,罪狀是“名譽侵權”,可見咱們嚼舌根點書法是非,都是有風險的,是可能惹上官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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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年來,王冬齡因為“亂書”,被網上群眾罵到狗血淋頭無所不至,甚至被批為“當代敗壞中國書法的第一敗類”,可他始終抱“人不知而不慍”(他采訪時講)態度,覺得群眾愛說啥就說啥。他這樣的老頑童,難道不更可愛一些嗎?
2021.4.24晚,閑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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