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軍起義距今已過去170年了,網上口水戰也此起彼伏,表面上太平天國是大眾熱點話題,其實我們對它的了解還非常淺。扯淡的多,研究的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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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時候,著名學者秦暉,檢索過有關太平天國的研究狀況。他發現,1980年代以來,中國文科博士論文4萬多篇,以太平天國為題的只有1篇,以曾國藩為題的卻有4篇;近50萬篇碩士論文中,涉及太平天國的也僅有可憐的36篇,拿曾國藩為題的足有51篇。曾國藩是爆款了,可太平天國的冷落情況可想而知。甚至,多半還停留在“蹈襲相因”與“影射史學”的舊路子上。
我記得去年,曾承隱書廬老師下問,“有無太平天國電子資料可傳閱”,我搜索一番后也只能慚愧地拱手告乏,因為市面資料那就幾種大路貨,比如民國時簡又文先生整理的那幾部資料、清廷情報部門搜羅的《賊情匯纂》等,都能一本萬利通吃幾十年了。而據我所知,近10年來,大陸寫太平天國史唯一有點成績的,大概就是陶短房了——張宏杰之類網紅還不免生疏外行。此君過去在頭條也是大V級,似乎是因為“亂罵人”給封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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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太平天國,不僅了解得不夠,如何定性主流輿論也是一直在搖擺“反轉”,立場很不堅定。說白了,是兩極分化各說各話。
晚清時代,幾乎所有中華帝國的精英分子,都認定這是一伙“烏合之眾”,不大可能去正經理解它,有所談論記錄的筆記,固然是“第一手材料”,其實也是各種以訛傳訛;建國后,太平天國作為“農民起義”得以翻身,且不斷被賦予各種道德意義,走上了最高光的時刻。但比較微妙的是,史學界拿得出手的研究成果,也就是羅爾綱那幾本冊子,還夾帶“以論代史”的“私貨”,論調也基本都是稱頌。彼時的“太平天國”形象,一句話解讀,就是反抗滿清與外國勢力的先驅。茅家琦、王慶成等都難脫此限制。簡直是正義使者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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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了當代,國泰民安之際,人心思治、眾生思定、百姓思富,大家的評判標準轉向“和平、人性、人道”這些關鍵詞,潘旭瀾的《太平雜說》適時而出洛陽紙貴,太平天國的“黑化”隨之達到了頂點。只因為,這書收文35篇,可以說篇篇字字都在“鞭尸”、都在“挖墳”,他筆下的洪楊之流妥妥泥腿子,是利用矛盾煽動底層反人類的妄人,完全把太平天國描繪成一場愚昧野蠻、作惡多端的“邪教”運動,把人看得義憤填膺又毛骨悚然。言語之中,他似乎還暗示,甲午中日戰爭的慘敗,此后中國幾十年不振,太平天國也得負上重責,因為它的“窩里斗”,讓整個國家愈加衰廢,本要施行的改革也無法進行下去——這個論調李澤厚的揮灑的挺嫻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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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近50年來,我等吃瓜群眾乃至一般研究,對于太平天國的認識,基本不出羅爾綱《太平天國史》、潘旭瀾《太平雜說》兩書的籠罩——前者是轎子抬的極高,后者則貶斥甚深。我這幾年所讀,感覺唯一有亮點的,是美國學者Tobie Meyer-fong(梅爾清)寫的《躁動的亡魂——太平天國戰爭的暴力、失序與死亡》一書,是去年出的臺版,慶幸“海外珠犀偷入市”,還有機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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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故?因為作者完全摒棄家國天下的“宏大敘事”,也不想陷入孰是孰非誰正義誰邪惡的無謂爭論,視角轉向了喪亂時代普通老百姓、受難者的悲慘境遇。那個目睹尸身遍野的揚州詩人、那個遭太平軍俘虜的讀書人,那個眼睜睜看著母親被蹂躪的孩子,那個學著撫順喪子悲痛的老父親,他們的血淚與哀嚎,那個無所不在的煉獄世界,凄慘程度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看到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看晚清史,看太平天國材料,除了慶幸自己活在21世紀,還能說些什么呢?
可以說,有什么樣的立場,就有什么樣的太平天國形象。但就個人情感來說,對于太平天國,我當然沒有多少好感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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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忙著爭權奪利享受、搞個內訌都能互殘個1W多號人的非理性群體,一個到處搞重大破壞、現今大江南北幾乎任何名勝古跡都能留下他們焚砸“功績”的暴徒,如何能讓我有同情之心,又哪里能看到一絲先進與文明之象?如果說,反清就代表著天然正義,那屠川的張獻忠豈不是民族英雄?《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里,當太平軍肆虐江南時期,人肉竟然被稱斤販賣,無數記錄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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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農民起義”,但“農民兄弟”在太平天國內部,所受待遇卻是最低賤的。《天朝田畝制度》被捧得最高,但如果真稍微仔細讀過,即可知對普通百姓根本沒有好處,甚至可以說是奴役的法條而已。在這個制度設想中,所有田地與農民都是天王的財產,天地之大宛如一個紀律嚴苛的巨無霸農場,所有農民都在官員監管下“督之為農”,全部收成除了一點口糧外都要收歸國庫,以供“功勛等臣世食天祿”。簡又文先生說,在那里“罰作農民”是天朝僅次于死刑的嚴懲,農民“地位之卑賤等于罪囚”。試問,這里哪有一點“等貴賤、均貧富”、“割富濟貧”、“平買平賣”的樣子,又何從看出“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的理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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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別說,太平天國難以洗白的“邪教”傾向。有朋友說,太平天國是一起“西化運動”,我完全過度解讀了,實際還是借“神道設教”的愚民而已。太平軍的“拜上帝教”與正統耶教區別甚大,洪秀全們也沒什么神學素養,所讀到的無非是廣州街頭低層次的通俗讀物,是他們“創新”地加以改造了——日后洪楊之間各種“下凡”的滑稽把戲也完全可以看出他們利用來滿足窮奢極欲的心思。天京內訌,血流漂杵,又哪里可看到一點“愛人、施舍、愛仇敵”的影子?假作真時真成假,這是歷史永恒的日食。
甚至,太平天國也說不上“反帝”與“愛國”。現有研究證據表明,太平天國原本就沒有打算北上長江流域,而是指望背靠港澳,在兩廣割據立國,其最關鍵點就是要與西方人媾和。他們還早早打好了算盤,“萬一打敗,也好投到英吉利國去”,只是天違人愿,形勢讓他們身不由己而已。這場持續14年的內亂,日常中死難的兩千萬同胞,在洪秀全楊秀清韋昌輝那些人眼里,也看不到什么悲憫之意。盡管,這其中最該擔責的是清廷,也是太平天國被“專家”們抹黑最重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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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那些太平天國的擁躉朋友,完全可以自問:假若太平軍造反成功,完全取清廷而代之,結果又會如何呢?他們的腐敗、殘酷、專制,好過清廷多少?如果真能平心而論,太平天國所作所為,到底是好是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
但是,徹底否定太平天國,也是不對的,甚至是沒有良心的。這不是和稀泥,一個人的思維世界倘若只會停留在非黑即白的層次上,看再多史書,實際也沒啥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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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不容完全否定,最大的理由,并非“反清”或“反帝”,而在于其初衷本是一場“抗暴”運動。簡單來說,他們起初都不是什么殺人越貨的強盜,更不是為非作歹的暴徒,而是那些最底層群眾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揭竿而起,是典型的“官逼民反”的民變,是不得已“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 安徽人程恩澤,道光12年擔任廣東鄉試考官,他在廣東考察一段時間后,預言“后二十年,亂將自兩粵起,再十年且遍及天下”,就是看到了階層對立到了離譜地步。更有名的趙烈文,親口對曾國藩說,清廷已經無可救藥,認為改朝換代不出50年,果然44年后應驗了。
金田起義,本是一場自衛,是反抗不義,是迫不得已,是不想徹底自尋死路,從而走上以暴制暴的血路。比如,像石達開、李秀成、洪仁玕,包括太平軍中的無數反抗者,怎么看都是出類拔萃的英杰,這些人如此文韜武略,本可以為中國富強、為歷史進步做出許多貢獻,同時自身人生價值也能充分實現的,可都義無反顧走上不歸路,難道不值得深思么?他們的人生悲劇,分外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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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是血跡斑斑的。那時的中國,上層醉生夢死又冠冕堂皇,底下民不聊生到哀鴻遍野,可又求告無門備受蹂躪,世界仿佛成為無邊無際的修羅場,那時的中國實在是令人痛心的。道光年間有本筆記名為《漏網喁魚集》,講的是作者在江南常熟地區的見聞,那些土豪劣紳如何橫行霸道,而底層百姓又如何生靈涂炭的,一一如在眼前。
其中一則對話,尤其令人發指:“父女二人垂死,父曰:吾欲割汝股以啖。女曰:待吾氣絕時任憑可也。父又曰:汝不絕,吾要先絕矣。竟生剜之”——說的是有對父女將餓死,父親要“生啖”女兒,女兒哀求等她閉眼以后再說,其父認為遲了就要餓死了,竟“生剜之”。你說,這樣的殘酷社會,如何能勸人不要以暴制暴以血還血?太平天國起于清廷無道的反噬,這是任何討論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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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的反抗,是有充分理由的,是具備十足正義性的。可它的問題在于,當它在制服惡龍的過程中,自己也化身為了更殘暴的惡龍,“英雄”與“暴徒”的身份是在逐漸置換的。所以說,既不該對太平天國完全肯定,也堅決反對對其全盤否定,理由就在這里。太平天國的出發點是對的,但他們走反了方向,從此迷了路,也迷失了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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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該得到同情理解的,不是洪教主們,更非曾剃頭們,永遠都是那些無辜受難者,那些“沉默的大多數”。歷史上,無論是哪一場紛亂,最痛苦的必定是那些最底層的百姓,是不言而喻的。王侯將相們,所謂建功立業,也不過是在平民百姓的累累白骨之上,誰又能被真正記住,又該如何遺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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