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而偉大：近代中國海關第一個地下黨支部的誕生與創(chuàng)建者的革命初心

胡實聲是江海關紅色革命的播種者，在近代洋人把持的江海關，他創(chuàng)建了第一個地下黨支部。胡實聲矢志不渝追求信仰，無論面對困境，還是挫折，他都堅持真理，不唯上、只唯實。胡實聲一生大公無私、仁愛熱誠，盡其所能關心和幫助別人。

少年思想轉變

胡實聲原籍浙江定海，1913年8月28日出生在北京。他的父親胡以魯曾留學日本，歸國后任北京朝陽大學教務長，是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所著《國語學草創(chuàng)》為中國理論語言學的開創(chuàng)之作。胡實聲的姨父盛丕華是民國時期上海商界領袖人物、中國民主建國會常務理事，新中國上海市第一任副市長。1917年，胡以魯因肺病去世，母親洪秀婉帶著他和弟弟胡遠聲從北京搬到上海，由三叔胡以庸資助讀書。胡以庸又名胡梅庵，民國時期任中國銀行業(yè)務局副局長兼通商銀行總經(jīng)理。

1920年，胡實聲和弟弟一同入學讀環(huán)球小學，四年級轉學到三育學堂。三育學堂畢業(yè)時，他以全科90分以上的成績入學上海圣約翰大學附中A一班，在校期間經(jīng)常閱讀鄒韜奮主編的《生活周刊》。同班同學24人，8人在解放前加入中國共產黨，除了胡實聲和弟弟胡遠聲外，還有侯祥麟、徐昌裕、許錫纘（辛亥革命元老許崇灝之子）、楊成祺（后改名楊立鈞）、趙同德、劉公誠（火柴大王劉鴻生之子），解放后侯祥麟、徐昌裕曾分任石油工業(yè)部和航空工業(yè)部副部長。

1931年，胡實聲從圣約翰高中直升圣約翰大學，學習土木工程。因對圣約翰大學不滿意，徐昌裕考取交大，胡遠聲考取燕京大學。寒假時，香港大學招生，胡實聲被錄取，因“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交通不便、外匯緊張，遂未去報到。1932年夏天，常思科學救國的胡實聲先后考取清華和燕京大學理科插班生。但胡以庸對他說，你叫實聲，人比較老實，去考北平稅務專門學校（簡稱“稅專”）吧，稅專畢業(yè)后入職海關，海關是“金飯碗”，待遇好，一生不愁。當時稅專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五地共招生40人，每地報名者上千人。9月，胡實聲順利考入稅專第26班（即第26屆）。

入學時，因受到大伯母難產英年早逝的刺激，胡實聲情緒低沉、思想消極，想想人生不過如此。在輕松應付學業(yè)之余，他常去北平圖書館借讀課外書。有一天，他讀到巴金第一部中篇小說《滅亡》，被書中那句“凡是曾經(jīng)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面的人都應該滅亡”深深震動。他聯(lián)系到自己的家庭，覺得自己的幸福也是建筑在勞動人民的痛苦之上的。胡實聲對巴金小說產生了濃厚興趣，借讀巴金已出版的所有書籍，《俄羅斯十女杰》所揭示的為信仰而犧牲的精神讓他醍醐灌頂。

胡實聲告訴幾個要好的同學：我的思想改變了。他們常在一起討論，組織了一個“新文藝研究會”。大家集資購買巴金、茅盾、魯迅的小說，后讀《毀滅》《鐵流》《母親》《士敏土》等蘇聯(lián)革命作品和美國進步小說，以及《生活周刊》《讀書生活》《世界知識》等進步雜志。他們共同閱讀、互相討論，認識到這個社會不公平。小說并不能解答胡實聲全部思想疑問，他又轉讀社會科學類書籍，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1934年上半年，胡實聲發(fā)起將新文藝研究會改成讀書會，同班同學參加的有彭瑞復、朱人秀、馮華全、高仕融、佘毅、殷之鉞、黃志恒、劉新業(yè)、檀家扈、顏錫鈞、陳瓊瓚、王榮達、黃明德等人。25班王宗浚、沈勝白，24班吳紀先、周乾、姚成法，23班許景淵，22班陳鐵保、張華增等高年級同學也常來借閱書籍。讀書會以第26班為主，又稱“二六讀書會”。胡實聲閱讀量大，理解分析問題透徹，讀書分享時常令大家折服，成為讀書會思想領頭人。

圣約翰大學附中同學侯祥麟考入燕京大學化學系，同在北京，兩人常在一起聊天長談。胡實聲向他介紹辯證唯物主義、社會主義方面的書籍，原本偏向唯心主義的侯祥麟思想慢慢發(fā)生轉變。1937年4月侯祥麟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解放后成為我國石化技術的開拓者、煉油技術的奠基人。

樂于、擅于做思想工作，后來成為胡實聲一生的特點。

組織學生運動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許多海關人員撤到關內，內勤人員超編。同時日本浪人猖狂走私，海關外勤緝私人手不足，海關總稅務司署將部分稅專內勤學生轉為外勤。1934年夏季，第26班同學殷之鉞、佘毅、黃志恒、顏錫鈞、第25班同學王宗浚等10多人自愿報名，提前離校，到江海關充任外勤。同年，宋慶齡、何香凝、章乃器等發(fā)起成立“中國民族武裝自衛(wèi)委員會”（簡稱“武衛(wèi)會”）。武衛(wèi)會是中國共產黨的外圍組織，胡實聲的表弟盛康年（盛丕華之子）是發(fā)起人之一。1935年8、9月間，經(jīng)胡實聲引薦，盛康年介紹殷之鉞、佘毅加入武衛(wèi)會。

1935年秋，第25班畢業(yè)，稅專只有剩下第26班一個班，不到30人。為節(jié)省開支，稅專遷往上海，與培養(yǎng)外勤工作人員的稅專第二分校合并，胡實聲等稅專同學來滬，繼續(xù)開展讀書會活動。胡實聲圣約翰大學附中同學楊成祺也參加了武衛(wèi)會，負責學生工作。他常來位于極司菲爾路（今萬航渡路）永樂新村的稅專宿舍，和大家討論時事，談中共關于停止內戰(zhàn)、一致對外的主張。在他的影響下，胡實聲、彭瑞復、朱人秀、馮華全、高仕融等也先后參加武衛(wèi)會。

1935年10月，日本指使殷汝耕在冀東建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亡國危機再度襲來。很快北平學生“一二·九”運動的抗日怒吼傳遍了全國。12月14日，復旦、交大、同濟、稅專等20余所院校學生發(fā)起，在康腦脫路（今康定路）上海稅務專科學校禮堂召開第一次聯(lián)席會議，成立上海各大學生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簡稱“上海學聯(lián)”）。會議推舉胡實聲、彭瑞復、許錫纘、鄭通騭、裔壽敏等為執(zhí)行委員，胡實聲任上海學聯(lián)第一任主席。次日，稅專教務長找胡實聲訓話，責問你們怎么能開政治會？以后不準在稅專開同類的會。胡實聲反駁：這是愛國，怎么是政治會？然后毫不理會，轉身組織召開了上海學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會議，決定發(fā)動一次大中學校大規(guī)模的示威宣傳活動。

19日晚，全市40余所大中學校約6000名學生匯集交大，稅專第26班的大部分同學和外勤班部分同學參加。學生們舉著火炬，列隊步行經(jīng)中山路，向江灣市政府邁進，經(jīng)過一整夜的徒步跋涉，20日拂曉到達江灣。請愿學生齊集廣場，向市政府當局提出解散華北傀儡組織，釋放平津被捕學生，保障學生愛國運動，懲辦鎮(zhèn)壓學生愛國運動的官員軍警等7項要求。國民黨上海市長吳鐵城被迫出面，表示接受了學生的全部要求。上午9時許用汽車分送各校學生陸續(xù)返校。

1936年1月，在楊成祺的領導下，胡實聲以上海學聯(lián)的名義，聯(lián)合上海中學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組成上海各大中學學生救國宣傳團，復旦、大夏、交大、暨南、稅專等8所學校200余人參加，計劃利用寒假期間，沿著從嘉定到南京的公路，步行宣傳抗日救國。胡以庸得知后，嚴令制止他參加，但胡實聲第一次違背三叔的意愿。

1月21日，宣傳團在南翔集合。宣傳團下設三個中隊，胡實聲、陳瓊瓚、劉新業(yè)等稅專第26班10人編在第三中隊，胡實聲任第三中隊隊長。22日清晨三四點，隊員們懷著熾熱的愛國愿望，從南翔啟程，沿著滬寧公路向南京進發(fā)，沿途在城鎮(zhèn)和農村宣傳抗日救亡，要求停止內戰(zhàn)、團結對外。當晚住宿嘉定縣城。次日清晨，舉著旗幟和大幅圖畫，繞城高呼口號、演唱歌曲，轟動嘉定城。

隨后，宣傳團向太倉前進，途中幫助當?shù)剞r民組織了一個農民救國會。到了太倉，上午整隊游行，下午分隊宣傳。24日是農歷新年，隊伍高唱《工農兵聯(lián)合起來向前進》的歌曲，從太倉出發(fā)。24日下午兩點，到達昆山。繞城游行一圈后，隊伍到昆山中學休息，遭到國民黨昆山縣公安局督察長威嚇。隊員們毫不畏懼，在當?shù)亟M織了昆山民眾救國會，演出愛國新劇。26日隊伍離開昆山時，縣長和公安局長又企圖阻攔，隊員以歌聲“回敬”。

27日下午三點多，宣傳團到達蘇州城外，發(fā)現(xiàn)城門已關閉。隊員們非常氣憤，先從冰冷的蘇州河里抬起兩根大木頭直撞城門，未成。許錫纘、徐昌裕和錢保功等人奮勇爬上城墻，打開城門。200余名宣傳隊員涌進蘇州城，在街頭邊宣傳，控訴國民黨縣政府關閉城門，不讓宣傳抗日救亡的無理行徑，得到市民的熱切同情和慰問。宣傳隊伍與蘇州市民匯合起來，二千余人到縣政府門前，向蘇州縣政府抗議。胡實聲和徐昌裕相繼發(fā)表慷慨激昂演講，聲稱從上海到蘇州一個多星期以來，宣傳隊員沒吃好沒睡好，宣傳抗日救國，難道有罪？愛國救亡，難道有罪？聽講的群眾越聚越多，有人送來面包，有人端來熱水招待愛國學生。縣長不敢露面，由一秘書出面支吾應對。群眾不答應，縣長不得不出來。在大家責問下，縣長又灰溜溜地躲進縣府。

當夜，學生們借宿學校。經(jīng)過一天勞累剛入睡，忽然闖進一大批便衣人員，大聲叫起睡意朦朧的學生們，然后2人夾持1名學生，強行押至火車站，登上兩節(jié)貨車。黑暗中，火車開到真如，另換保安隊押送到北站。這一天剛好是“一·二八”淞滬戰(zhàn)爭4周年紀念日，學生們重新整隊，在寶山路上游行宣傳。

胡實聲回到家時，已是正月初五。錯過了拜祭祖宗的儀式，三叔胡以庸氣得胃疼，對胡實聲一番斥責：我也是愛國的，不反對抗日救國，但這樣參加學生運動很危險。

在以后兩個月里，救國宣傳團先后在上海閘北等地示威游行，散發(fā)抗日救亡傳單，每次都有群眾沿途加入游行行列。隊伍到達南市的一個十字路口，大批手持木棒的國民黨警察已預先等待在那里，雙方發(fā)生沖突，許多學生被毆打，陳瓊瓚等人被扣押到上海警備司令部。后由學校出面，讀書會成員交涉保出。

1936年3月，受劉少奇委派，“北平學聯(lián)”代表北大學生劉江陵（化名江凌）、中國大學學生董毓華（化名大李）來到上海，以推動全國學生運動。在稅專宿舍，與上海學聯(lián)胡實聲等人商談成立“全國學生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胡實聲派稅專彭瑞復、復旦裔壽敏參加籌備。經(jīng)與天津、杭州學聯(lián)聯(lián)系，在無錫召開籌備會。5月29日，全國學生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在上海成立。

6月，稅專第26班同學畢業(yè)，因海關仍不需要內勤工作人員，全部學生暫時安排到外班稽查工作。胡實聲因組織學生運動，向江海關表示自己是內勤畢業(yè)，不愿意參加外勤工作。他和陳瓊瓚自愿留家待命。直到1937年1月，在外勤的同學回到內勤時，胡實聲才去內勤工作。

首建江海關黨組織

1935年夏，中國工農紅軍閩東獨立第二團團長任鐵鋒（又名任達）因去香港治療“腳鶴風”，和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便來到上海尋找黨組織。秋天，同樣為尋找黨組織的曾志來到上海。她與任鐵鋒匯合，兩人住在拉都路（今襄陽南路）。當時上海黨組織遭到破壞。經(jīng)任鐵鋒同鄉(xiāng)楊成祺介紹，他們加入武衛(wèi)會，任鐵鋒做學生工作，曾志做女工和愛國女青年工作。楊成祺因工作調動，離開武衛(wèi)會后，任鐵鋒接替負責學生工作，胡實聲受其領導。1936年夏初，由于有人被捕叛變，武衛(wèi)會總會和上海分會遭到破壞。

1936年7月，任鐵峰在辣斐德路（今復興中路）一家面館，找胡實聲和美專的石峰談話，告訴他們武衛(wèi)會即將撤銷，介紹他們參加了中國共產黨。9月，胡實聲介紹彭瑞復、朱人秀入黨，隨即秘密成立江海關黨小組，海關第一個地下黨組織由此建立。胡實聲任書記，彭瑞復任組織委員，朱人秀任宣傳委員。11月，胡實聲、朱人秀又發(fā)展馮華全加入中國共產黨。

直到1936年10月中旬，曾志和任鐵峰才通過受中共北方局領導的蕭明，恢復了黨組織關系。所以，江海關黨小組一開始受中共北方局領導。1936年10月，中共駐上海辦事處成立。12月，在馮雪峰直接領導下，中共上海臨時工作委員會（簡稱“臨委”）成立。1937年1月，為了統(tǒng)一上海黨組織，在上海建立的黨組織一律歸中共駐上海辦事處領導。這樣，江海關黨小組改為受臨委領導。

1937年6月下旬，劉曉、馮雪峰、王堯山組成中共上海三人團。為加強對群眾運動的領導，7月中旬，劉曉決定建立群眾團體工作委員會（簡稱“群委”）和工人工作委員會（簡稱“工委”）。江海關黨小組改為黨支部，和巡警黨支部為直屬中共上海三人團領導的2個特別支部。10月，胡實聲在黨內工作調到中共上海職業(yè)界臨時工作委員會，和顧準、陸志仁、雍文濤等擔任中共上海職業(yè)界臨時工作委員會委員。雖然胡實聲仍在海關工作，但不再具體參與江海關黨的活動，江海關很多黨員并不了解他的身份。江海關地下黨支部書記由彭瑞復繼任，馮華全任組織委員，朱人秀繼續(xù)擔任宣傳委員。

1937年11月上旬，中共江蘇省委員會在上海正式成立，三人團自然結束。先后設立工人運動委員會（工委）、職工運動委員會（職委）等機構，胡實聲和顧準、陸志仁任第一任“職委”委員。中共江蘇省委員會直屬領導教育總支部和巡警、海關兩個特別支部，江海關黨支部受中共江蘇省委組織部長王堯山直接領導。

1938年2月，胡實聲發(fā)展高仕融加入中國共產黨，支部增選高仕融為統(tǒng)戰(zhàn)委員。3月，胡實聲又發(fā)展江海關外勤稽查員黃扆貴入黨。1936年9月江海關黨小組（黨支部）成立，黨員人數(shù)僅3人，到上海解放前又先后發(fā)展黨員53人，調出和向外輸送黨員18人。胡實聲播下了江海關紅色革命的火種，歷時13年不僅不熄不滅，而且成為海關熊熊燃燒的火炬。

投身抗日救亡

江海關黨小組成立后，討論國內形勢，認為“一二·九”學生運動后，上海各界抗日救國運動熱烈高漲，醞釀在海關俱樂部基礎上，成立更加嚴密的群眾組織。根據(jù)黨中央瓦窯堡會議精神，這一組織必須具有合法性、文娛性、學術性，要爭取江海關高級華員擔任這個團體的領導職務。1936年11月2日，江海關樂文社成立，分設海關業(yè)務學習組、時事座談組、文藝研究組三個組，邀請郭沫若、駱耕漠、錢俊瑞、俞頌華等社會名流演講國內國際時事。

“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江海關華員直面國恨家仇。江海關黨支部分析認為，樂文社已不能適應戰(zhàn)時需要，為擴大海關華員團結抗戰(zhàn)范圍，決定成立上下華員全部參加的上海區(qū)海關華員戰(zhàn)時服務團。三個月里，海關華員戰(zhàn)時服務團開展一系列捐款捐物、慰勞前線戰(zhàn)士、救助難民等活動。

1937年11月12日，國民黨軍隊西撤，上海租界淪為“孤島”。日本垂涎江海關已久，英國人不惜出賣中國利益。1938年5月2日，日本外交部次長堀內和英國駐日大使克萊琪秘密簽訂《關于中國海關問題的協(xié)定》，將淪陷區(qū)各關積存和以后所收稅款由英國上海匯豐銀行改為日本橫濱正金銀行保管，由偽南京維新政府財政部接收江海關。5月6日晨，汪偽政府財政部任命的偽監(jiān)督李建南和日本駐滬副領事等人來到江海關，帶來稅款交偽政府支配、外灘江海關大樓上懸掛偽旗等命令。

消息傳開，江海關職工非常氣憤。黨支部決定開展抗議行動，由支部書記彭瑞復具體領導，事后未通知到胡實聲。5月7日，2千余名華員聚集到江海關飯廳開會，負責主持的沈世堃受到裘倬其警告退場消失，會場一度冷場，關員面面相覷。眼看護關運動就要夭折，胡實聲挺身而出，發(fā)表激昂慷慨演講。全場再度群情激昂，當場組成護關運動委員會，通過江海關華員反對汪偽海關監(jiān)督接收江海關和懸掛偽旗的宣言。

8日（星期日）早晨，護關委員會聞訊，稅務司丁貴堂將在同益里海關俱樂部召開高級華員會議商量對策，立即占領會場。胡實聲搶先上臺發(fā)言，陳述護關運動的重大意義。丁貴堂到會場后，不滿地對胡實聲說：“這個會是我召開的，你不能在臺上講話。”胡實聲說：“我們反對敵偽接收江海關，是維護國家主權，不僅是為了個人的生活。個人生活是小事，國家主權是大事。”會議最終不歡而散。護關運動迫使日本取消在江海關大樓懸掛偽國旗，海內外媒體紛紛報道，反響巨大。

隨后總稅務司署對參加護關運動的37人進行調口，其中包含5名黨員。由于胡實聲意外暴露，也在被調口之列，中共江蘇省委職委損失了一員大將。有人認為護關運動暴露了黨的力量，遭受了損失，對胡實聲挺身而出提出批評。1990年8月陸志仁在《海關職工革命斗爭史文集》序言中作出中肯的評價：“護關運動直接打擊了敵人的囂張氣焰，極大地鼓舞了海關職工和上海人民的斗志。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要取得阻止日偽接管海關的勝利，顯然是不可能的。因而，舉行兩天罷工之后，支部決定結束斗爭，是完全適時而正確的。護關運動的政治影響是巨大的，運動的領導者挺身而出、慷慨陳詞，表達中華民族不可侮的愛國主義精神，猶如普法戰(zhàn)爭法國戰(zhàn)敗后，一所小學語文老師上《最后一課》，在黑板上揮臂疾書‘法蘭西萬歲’的前景一樣，感人至深。果然，繼護關運動之后，郵局、法院、學校紛紛以各種方式掀起護郵、護院、護校的斗爭，使‘孤島’的抗日救亡運動廣泛深入地向前發(fā)展。”毫無疑問，護關運動是上海淪陷后，在租界這個“孤島”上最早、最大、最英勇的一次群眾性反對日偽的政治斗爭，是上海人民抗日戰(zhàn)爭史上熠熠生輝的篇章。

胡實聲離滬前，負責職業(yè)婦女工作的汪壁（原名方采秀，顧準妻子）提議：“茅麗瑛的表現(xiàn)很好，她又實際上在領導職婦工作，可由實聲同志找她談談，吸收進黨組織來。”經(jīng)過工作，胡實聲發(fā)展茅麗瑛加入中國共產黨。胡實聲走后，茅麗瑛盡管失落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毅然組織上海中國職業(yè)婦女俱樂部開展義賣活動，為新四軍募集資金。1939年12月12日，茅麗瑛被汪偽76號特務槍殺在南京路街頭，年僅29歲。

被調口的黨員和積極分子來到南方，也把江海關的紅色種子撒向南方海關，在各地生根、開花。胡實聲和秦道良到了江門關，海關同仁為他們召開歡迎會，胡實聲隆重介紹了護關運動情況。次日，江門關美籍稅務司衛(wèi)根便找他們談話，說：“你調口時附有密函，不許參加政治活動。”胡實聲說：“我是中國海關關員，日本派漢奸監(jiān)督要接管海關，我們維護海關主權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江門關同仁關心維護海關主權的大事，要我們介紹情況，也是合情合理的，并不是什么政治活動。”衛(wèi)根啞口無言，只能讓胡實聲以后注意點。

到江門關后，很長時間沒人找胡實聲接組織關系。他十分著急，就去粵海關找朱人秀，終于與廣州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他向黨組織提出希望去延安，但考慮到他已經(jīng)有兩年黨的工作經(jīng)驗，留下來能更好地開展工作。胡實聲利用一切機會宣傳黨的政策主張，參加江門當?shù)亟虇T和店員抗日救國運動，推動稅專高兩屆的同學蘇壽彭和一些關員成立江門關同人抗敵委員會。后來，蘇壽彭辭職參加了東江縱隊，又經(jīng)夏衍介紹北上參加新四軍，改名章枚，創(chuàng)作了《怒吼吧，長江》《黃橋燒餅》等一批膾炙人口的革命歌曲。

1938年10月，日軍入侵廣州，胡實聲隨江門關撤退到澳門，住在梁家瑛家里，受到他和他夫人尊矩的熱情款待。后戰(zhàn)事平靜，胡實聲回到江門，被調到江門城分關。他雇傭了一個叫阿永的十五六歲小男孩燒飯，晚上教阿永讀書、寫字，講解《西行漫記》中紅軍故事和共產黨幫助窮人翻身的道理。12月，日機低空轟炸江門，胡實聲匆忙趕到黨組織領導人居住處，但大門緊閉。胡實聲只能隨江門關同事再度撤往澳門，阿永一定要跟著他。到澳門不久，胡實聲介紹他加入東江縱隊，參加游擊戰(zhàn)爭。

在澳門，胡實聲與同樣因護關運動被調口到拱北關的黃扆貴取得聯(lián)系，與梁家瑛組成了黨小組，受澳門黨組織領導。在澳門好幾個月無事可干，胡實聲請假回滬。到了上海，他聯(lián)系顧準，希望分配工作。顧準表示，他的組織關系沒有轉來，無法安排工作。但胡實聲沒有停止工作，1939年在滬休假期間，他參加讀書會活動，介紹了兩名同志入黨，后來他們參加了新四軍。

致力于統(tǒng)戰(zhàn)工作

1940年4月，胡實聲接到調往云南蒙自關的調令。胡實聲先到澳門，再經(jīng)香港乘船去越南海防。到了海防，又接到通知，被派往蒙自關下屬的河口分關。胡實聲又轉滇越鐵路經(jīng)昆明，最終抵達越南老街對面的河口分關。在河口工作了半年，日軍攻占海防，河口口岸關閉。胡實聲又被調往廣東韶關的潮陽海關。1941年3月底，日軍進攻潮陽，胡實聲又撤退到潮陽縣邊境小鎮(zhèn)陳店。工作了8個月，他又被調到惠來縣沿海小鎮(zhèn)神泉。

1941年11月，胡實聲被批準請假回滬。海面已被日軍封鎖，胡實聲翻山偷渡到香港，乘坐英商太古輪船公司的船回上海。船至溫州附近海面時，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輪船折返回香港。日軍又打香港，胡實聲在防空洞里待了三個月，到1942年2月底才逃回上海。沒想到，未婚妻孫有儀和他解除婚約，給死里逃生的胡實聲當頭一棒。

更令胡實聲焦急不安的是，自1939年離開澳門后，一直和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想到回內地尋找組織非常不容易，胡實聲決定不再回去，于是在海關記錄上他“消失”了。此時日軍進入租界，上海革命運動進入低潮。1942年8月，中共中央決定，中共江蘇省委由上海轉移到新四軍淮南抗日根據(jù)地，改為華中局城工部，劉曉、劉長勝、潘漢年、王堯山等200余人撤往根據(jù)地。找不到組織，胡實聲只能去盛康年的開美科藥廠，任總經(jīng)理謝曜的秘書，直到抗戰(zhàn)勝利。1945年底又去規(guī)模很小的新華企業(yè)公司任副經(jīng)理。

為了尋找黨組織，胡實聲參加各種讀書會、聚餐會活動。1945年春夏，胡實聲遇到曾一起參加學生運動的曹亮，向他暗示正在尋找黨組織。曹亮表示自己是中央特科，受潘漢年領導，目前隱蔽在上海，專門做統(tǒng)戰(zhàn)和情報工作，讓胡實聲和他單線聯(lián)系，不要和地方組織發(fā)生關系。在曹亮指導下，胡實聲參加了統(tǒng)戰(zhàn)工作，和盛康年、胡子嬰一起舉辦聚餐會，一到兩周辦一次，參加的有盛丕華、黃炎培、楊衛(wèi)玉、包達三、張炯伯、吳善梅、胡厥文、蔣伯笙等，輪流在盛丕華的紅棉酒家、開美科藥廠、上元公司舉辦，常邀請進步人士宦鄉(xiāng)、孫曉村等演講時事。

1945年12月16日，中國民主建國會成立，盛丕華擔任常務理事，胡實聲也加入了民建。1946年上半年，國民黨撕毀《雙十協(xié)定》，全國內戰(zhàn)一觸即發(fā)。6月23日，上海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10名代表前往南京和平請愿，胡實聲以盛丕華私人秘書的身份，陪同代表團去南京。代表團到達南京下關車站時，國民黨特務對馬敘倫等人大打出手，發(fā)生震驚中外的“下關血案”。胡實聲借此機會，促使盛丕華成為積極靠攏黨的工商界代表人物、先進的民主人士。

1947年，經(jīng)民建胡肇昌介紹，胡實聲參加青年會團契“友集”，擔任這個由地下黨控制的大學畢業(yè)生聯(lián)誼團體的研究部顧問，在活動上胡實聲常做主題發(fā)言，后被選為理事長。友集地下黨支部書記林杏仙要發(fā)展胡實聲入黨，由于和曹亮單線聯(lián)系，胡實聲沒有接受。不久曹亮離開上海，胡實聲再次和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

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發(fā)布《紀念五一勞動節(jié)口號》，提出召開政治協(xié)商會議、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的號召，得到各民主黨派、無黨派民主人士的積極響應。5月1日夜，胡實聲參加了黃炎培等在關勒銘廠的聚餐商討。隨后在胡實聲協(xié)助下，盛康年身負重任，從白色恐怖的上海去香港，傳遞消息、匯報情況。盛康年被要求做工商界人士團結統(tǒng)戰(zhàn)工作。5月14日回到上海，胡實聲和盛康年通過謝曜，爭取了榮毅仁、經(jīng)叔平和共產黨合作。

歷經(jīng)風雨不違真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但由于錯綜復雜的歷史原因，胡實聲一直未能恢復黨籍。10月，胡實聲找到顧準，顧準安排他到華東財政部工作，負責公營企業(yè)財務管理處秘書組，管理處處長是汪璧。1950年7月，胡實聲隨顧準去了上海財政局，任局長室秘書。根據(jù)顧準的建議，1951年胡實聲費盡周折重新入了黨，工作調到稅務局，任辦公室主任。1951年7月21日上海財政經(jīng)濟委員會成立，胡實聲調任財委秘書處副處長，朱人秀任處長。1952年12月12日胡實聲任財委基本建設處副處長。1954年上海市計劃委員會成立后，胡實聲調任計委基本建設處副處長。為提高年輕人理論水平，財委和計委舉辦了一系列理論學習班，胡實聲多次主講《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等課程，深入淺出的講課吸引了青年，教室里總擠滿了人。1955年，經(jīng)朱人秀牽線，胡實聲與韓佩珩相戀并結婚。

1958年5月，因對個別人員弄虛作假申請分房提意見，胡實聲被定為“右派分子”，被開除黨籍、降職降薪。1959年7月下放浦東養(yǎng)鴨場勞動。一年后摘帽，被安排在上海市機電設備成套局工作。1966年6月，胡實聲又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反復遭到批斗和陪斗，8月被關進“牛棚”，隔離審查一年半后，下放奉賢“五七干校”。后到一機部華東產品管理處工作。

退休后，胡實聲到里委報到，給里委會出黑板報，輔導小學生功課，搞衛(wèi)生工作。就連拍蒼蠅都認認真真，一天拍了2百多只。

1978年，受王紀華（原名王文清，江海關第一位共產黨員）邀請，胡實聲赴京參與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籌備。他吃在辦公室，睡在辦公桌上，累得進了手術室。1979年春節(jié)前后，胡實聲的右派問題被改正，恢復黨籍、恢復職務。胡實聲如久旱逢甘雨，拼命地投入工作，想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胡實聲出院后，到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上海分社，從事翻譯出版工作。他編輯出版了《簡明英漢小詞典》《簡明漢英小詞典》，發(fā)行量達數(shù)萬冊。看著社里懂外語的人才少，他免費辦起外語學習班。考慮到年輕人英語水平參差不齊，他堅持開高級、中級、初級三個班，三個班一教就是七年，而此時胡實聲已經(jīng)70多歲。

1982年，組織對胡實聲早期參加革命的歷史事實給予認定，恢復行政級別，享受部級待遇。他依然如故，不愿住高干病房，未用完的藥一定要退給醫(yī)院。到了80歲，胡實聲第二次退休，又接了“稅務專門學校”校友會工作，編輯校友會簡訊，一人負責刊物約稿、審稿、校對，然后讓女兒女婿將1千多份刊物用自行車馱到郵局，寄往全國、全世界各地，直至2010年會刊停刊。在稅專校友之間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同時，為海關史研究留下寶貴的資料。1990年10月，由胡實聲統(tǒng)稿的《海關職工革命斗爭史文集》出版。

2014年10月15日，胡實聲駕鶴西去，享年101歲。兩個月前的8月3日，云南省昭通市魯?shù)榭h發(fā)生6.5級地震，胡實聲和老伴聞訊當即捐款1000元。三個月前的7月6日，胡實聲留下了最后一條微博：“我，一個超百老頭，凌晨起來看世界杯足球賽，興致高伐（不）？囡恩（女兒）伐同意我看，我非看不可！結果我贏了！囡恩本來不看的，只好被看[笑臉]。”

一個富家子弟走向革命道路，并為此奮斗終身，一如他年輕時所言：“一個有志氣的青年，不應該為了自己的一生快快樂樂，應該想辦法為國家為人民做更多的事情、不怕犧牲。”2015年1月15日，一位作者在《新民晚報》以《大德必得其壽》為題撰文紀念胡實聲：“胡老壽逾期頤，與他歲寒勁節(jié)、寧靜養(yǎng)志、甘于淡泊、克己奉公、仁厚宅心有關。”

（作者為上海徐匯海關黨委書記、關長）

原標題：《紅色記憶|富家子弟、海關精英、地下黨員：百歲胡實聲的三重身份與一生堅守》

欄目主編：王多 圖片編輯：邵競

來源：作者：趙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