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賬本”有效變現——來自江西省宜春市銅鼓縣的調查

今年是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提出20年。許多地區生態資源富集，發展愿望強烈，如何實現從“生態賬本”到“經濟賬本”的有效變現？江西省宜春市銅鼓縣通過制度創新、產業培育、金融支持、人才保障等多方面協同發力，探索出一條生態價值轉化的特色路徑。

“良好生態環境是最公平的公共產品，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讓綠水青山真正轉化為可衡量、可變現的金山銀山，關鍵在于打通生態價值向經濟價值轉化的通道。

地處贛西北的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范縣——江西省宜春市銅鼓縣以江西首個縣域GEP（生態系統生產總值）核算體系為支點，將無形的生態價值轉化為可量化的經濟價值。通過制度設計與經營模式創新，這里不僅給森林、溪流、空氣貼上了“價格標簽”，更破解了生態產品“度量難、抵押難、交易難、變現難”困局，培育出覆蓋一二三產全產業鏈的綠色經濟矩陣。

青山如何定價

銅鼓縣花山生態林場內，護林員鐘書平踏著厚厚落葉，巡視這片守護了幾十年的杉木林。如今的鐘書平，心境已與過往大不相同。他向記者展示手機里兩份截然不同的“賬本”：20年前，林場年采伐量2000立方米，收入不足50萬元；2024年，僅靠林下種植和碳匯交易，收益便超百萬元。“以前砍樹是‘殺雞取卵’，現在護林成了‘金飯碗’。”鐘書平臉上泛著笑意，手指撫過挺拔的杉木，仿佛在觸摸流動的財富。

鐘書平從“砍樹人”到“看樹人”的轉變，源于銅鼓縣一場深刻的時代追問——如何為綠水青山標定可量化的經濟價值？這座森林覆蓋率高達88.04%的山區縣，生態資源得天獨厚，過去卻因無法量化變現，大家只能守著綠水青山過緊日子。

轉機始于2021年。銅鼓縣在江西率先破冰，依據國家核算規范、江西省《生態系統生產總值核算技術規范》等地方標準，構建起“1+3”GEP核算體系——以1個縣級總賬本為統領，串聯鄉鎮、村落、特色產業3級明細賬，為“一鎮、一村、一業”進行精準生態價值畫像，實現生態家底的逐級穿透與精細刻畫。

永寧鎮坪田村是首個開展GEP核算的試點村。當村里的森林、濕地、農田等資源被分解為138項指標呈現在屏幕上時，村民們第一次直觀看到腳下土地的價值。“平臺顯示我們村人均GEP為26.2萬元。”銅鼓縣發改委數據服務中心主任凌振輕點鼠標，大屏幕上跳動的數字讓坪田村黨支部書記張繼輝驚嘆不已。這個曾因湊不齊修路款而犯難的村莊，憑借1.75億元的“生態身價”，成功申請到綠色信貸，催生出民宿、超市等20余家經營主體。如今，這里千畝茶園飄香、萬畝竹林搖曳，村集體資產超千萬元。

制度創新的齒輪自此加速轉動。銅鼓建立起縣、鄉、村三級生態資源交易平臺，成立兩山資源控股有限公司和專門負責林權收儲運營的興銅林業發展有限公司，開展生態資源一體化收儲、規模化經營和市場化交易。

更精妙的制度設計，體現在“小班經營”模式上。“深化林權制度改革過程中，我們創新推出‘政府+龍頭企業+村集體+小班+農戶’多主體參與價值共創機制，激活微觀經營‘一池春水’。”銅鼓縣林業局局長龔遠洪介紹，在這一制度設計下，各方結為生態共治、價值共創、收益共享的利益共同體。政府引導整合零散林地，由龍頭企業統一規劃、劃分“小班”，因地制宜帶領農戶發展黃精、竹蓀等高附加值林下作物，形成“企業統銷統購、農戶精耕細作”的協同機制。目前，該模式帶動銅鼓流轉山林49萬畝，實現交易金額4.5億元；林下經濟種植面積達12萬畝，涵蓋品種20余個。

“制度設計不是給山林貼標簽，而是在構建生態價值與市場經濟的橋梁。當生態資源被精準‘定價’，綠水青山就擁有了成為資本的可能。”凌振說。這場制度創新的成果在數據中得到印證：2023年，銅鼓GEP達487.15億元，是當年GDP的6.43倍；2024年，這一數字達到531.33億元。

產業如何生金

GEP核算為生態資源標定了價值，但真正的挑戰在于如何將這些價值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產業效益。

從銅鼓縣城駛向棋坪鎮的公路兩旁，連片的黃精苗為群山披上了嶄新的生態經濟外衣。“這可是被譽為‘南方人參’的寶貝。”銅鼓縣黃精產業協會會長謝永康介紹，目前銅鼓縣已發展黃精種植面積7.3萬畝，衍生出黃精茶、黃精酒等10多種產品，年產值突破3億元。

走進棋坪鎮柏樹村，被稱為“銅鼓縣種植黃精第一人”的莫英富正帶著工人采收林下黃精。“立體種養讓山林變成‘立體銀行’。”他指著身后的杉木林說，“這200畝林地畝產黃精4000斤，加上林下種菌和養蜂，綜合收益非常可觀。”從2013年試種10畝起步，到后來瞄準市場空缺培育供應黃精種苗，再到如今帶動160戶村民種植黃精5200畝，莫英富見證了黃精從土特產到“黃金產業”的蛻變。當地村民人均年收入也從2013年的不足3000元躍升至2.8萬元。

許多像莫英富一樣的探索，讓銅鼓縣看清了生態產業的巨大潛力。雖然面臨72.6%的國土被劃為生態保護區的現實約束，但這個山區小縣拿出魄力，系統推進一二三產全產業鏈綠色轉型。2021年，銅鼓在江西率先成立“三產融合創新專班”，構建“縱向延鏈、橫向跨界”的綠色產業矩陣——縱向延伸黃精、竹木等加工鏈條，打造電子信息、生物醫藥大健康、綠色食品和竹木加工、精細化工“3+2”生態工業；橫向打通農旅邊界，開發森林康養、冰雪運動等12種新業態。

這幅綠色產業矩陣圖中，竹木產業的轉型升級引人注目。在三都鎮大槽村，村民曾繼成一邊挖筍一邊算賬：“冬筍10多元一斤，每天能挖五六十斤。”大槽村黨支部書記朱勇名說，依托毛竹林高標準改造，全村實現村民人均年增收1.5萬元。目前，銅鼓縣已完成豐產林建設2.8萬畝。

毛竹的價值在精深加工中成倍增長。銅鼓竹加工產業園內，43家竹加工企業將一根根毛竹“吃干榨盡”。江西省卓越木業有限公司采用竹材碳化脫脂工藝解決霉變難題，生產的30多款竹工藝品暢銷22個國家。

循環經濟鏈條讓增值達到新高度。過去，園區近40%的竹材淪為下腳料，還需付費處理。江西金啟實業有限公司落地后，他們將收購的竹屑加工成高品質竹炭，使每噸廢料從“貼錢處理”變為“凈賺350元”。完整的產業閉環，讓毛竹附加值從每噸2000元躍升至1萬元。

更令人驚喜的是，電子信息產業在這片綠水青山間異軍突起。當地構建起從元器件到智能穿戴終端的完整產業鏈，今年前8個月，銅鼓縣電子信息產業產值突破11億元，同比增長67.22%。園區內，華屹顯示5個月點亮首片液晶模組；奕通電子百天造出智能手表；尚朋電子與電子科技大學合作研發的軟磁材料，使新能源汽車充電樁功率提升25%、能耗降低30%……

“縱向延鏈、橫向跨界”的產業交響樂在山水間持續回蕩。在大塅鎮天柱峰景區，護林員老周有了新身份——森林康養向導。“帶游客研學1小時收入200元，抵得上過去砍半個月的木頭。”他帶領游客穿梭在森林中，講解著紅豆杉的生態價值。排埠鎮七星嶺滑雪場作為江西首個高山滑雪場，則演繹著“冷資源”煥發“熱經濟”的精彩故事。上個雪季，雪場接待游客13.5萬人次，拉動消費1.1億元。從春日花海到冬季雪場，銅鼓縣已構建起全季旅游體系，生態與經濟同頻共振。2024年，全縣接待游客1635萬人次，旅游收入超70億元。

“生態產業化不是簡單替代，而是價值重構。”銅鼓縣發改委主任黃德業道出發展真諦。當黃精成為制藥原料，當竹材變身高端產品，當冰雪吸引八方來客，綠水青山真正成為惠民富民的金山銀山。

價值如何躍升

七星嶺的林海在晨光中蘇醒，排埠鎮華聯村村民黃偉卿輕點手機，屏幕上的數字顯示，這片自家承包的200畝林地已累計產生12.6噸碳匯收益。“以前守山守的是‘死家當’，現在守的是會生錢的‘活資產’。”他笑著告訴記者，自己成了“賣碳翁”，除了種樹、護林有務工收入，“賣空氣”還有碳匯收入。

黃偉卿這句樸素的比喻，背后是銅鼓縣在江西省率先破冰的林業碳匯交易。2022年12月，銅鼓與國泰君安證券簽下江西首筆千萬元級碳匯交易協議。2024年9月，銅鼓縣造林項目作為全國首批9個造林碳匯項目之一，進入全國溫室氣體自愿減排注冊登記系統。

“每棵樹都帶著‘身份證’，掃碼即可查看固碳量、交易狀態等信息。”銅鼓縣林業局林場管理中心副主任唐均成指著大屏幕介紹，通過GEP核算體系，他們與國泰君安的碳匯交易將5.78萬畝林地的碳匯量精確量化，30年計入期內可產生54.32萬噸碳匯量，市值超3500萬元。2025年1月，銅鼓正式啟動向碳匯授權大戶頒發林業碳匯經營收益權證。這一“碳匯確權+收益權證”之舉，再次成為江西首例。

碳匯交易的突破，催生綠色金融“活水涌動”。在銅鼓縣鑫磊中藥材種植專業合作社，負責人王鑫仔細查看著黃精苗的長勢。他種植黃精近10年，去年通過生態信貸獲得80萬元貸款，將種植面積擴大到1700多畝，“黃精種植周期長，資金回籠慢，這筆貸款來的正是時候。”面向各類新型經營主體，銅鼓創新“生態資產質押”模式，將GEP核算結果轉化為授信依據，推出多種綠色信貸產品。截至2025年三季度，當地綠色貸款余額達18.72億元。

綠色金融盤活了沉睡資產，“飛地經濟”則從空間上破解生態保護區產業發展困局。為推動生態價值持續躍升，銅鼓探索“飛地建園”模式，通過跨區域資源互補，將項目放入宜春經開區等合作園區發展，形成“產業共建、人才共享、收益共享”的協同格局。2024年，創維、承葛制藥等“飛出”項目為銅鼓縣“飛回”千余萬元稅收以及600余個就業崗位，讓守護青山的群眾在家門口享受到發展紅利。

流域間也架起共贏橋梁。2019年，銅鼓縣與修水縣簽訂江西首個跨設區市流域橫向生態保護補償協議，共同設立修河補償資金池。兩地按照“月核算、年繳清”方式，依據交界水質監測數據落實補償，構建起“成本共擔、效益共享、合作共治”的流域治理新機制。銅鼓還出臺《銅鼓縣全流域橫向生態保護補償方案（試行）》，實現跨界河流從“各自管”變成“一起管”。

“碳匯可交易、資源可抵押、飛地可建園、流域可補償，有了多維變現通道，綠水青山就成了永不枯竭的財富源泉。”龔遠洪說。2013年以來，銅鼓縣已實施29.1萬畝造林撫育項目，帶動林下經濟、生態旅游等產業產值突破40億元。

前路如何進階

如今的銅鼓，頭頂多項生態光環：森林覆蓋率位居全國縣級行政區第二；擁有國家生態縣、國家重點生態功能區、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范縣和國家“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實踐創新基地4張國家級生態名片。

面向未來，銅鼓保持著清醒認知。“坐擁208.4萬畝林地，是銅鼓堅實的生態基底；筑牢永續根基，首要是護好這方山水。”銅鼓縣生態環境局局長鄒業文說。

堅實的法治屏障為綠色發展保駕護航。銅鼓縣創新推行“生態衛士”綜合執法改革，抽調公安、林業等7個部門執法人員集中辦公，建立“生態衛士綜合執法中心”，形成執法合力；嚴格執行《重點生態功能區產業準入負面清單》；構建“司法懲戒+生態修復”并重的環境司法模式。

護好山水，更要讓山水滋養生活。“‘南方人參’名氣響了，可產品大多還停在初加工階段。”謝永康指著一排排黃精制品坦言：“‘銅鼓黃精’雖獲地理標志，但品牌溢價尚未完全釋放。”沿著產業鏈增值路徑，銅鼓縣加快布局。線上，直播帶貨拓寬銷路；線下，組織企業參展提升影響力。根據銅鼓縣2025年出臺的《關于打造湘贛邊黃精產業區域發展中心聯農帶農試點的實施方案》，當地計劃3年內完善黃精種子種苗繁育體系。“康養+”產業融合也在加速推進；“來吧銅學”研學品牌探索“文旅+教育”融合新路徑。

依靠靈活的經營模式創新，產業布局價值加速釋放。在棋坪鎮幽居村，村民丁加萬得益于商品林贖買改革，將141.6畝山場交由興銅林業發展公司收儲，獲得5.38萬元收儲金，自己也被聘為生態護林員獲得穩定收入。銅鼓縣通過“贖買+改造提升”“贖買+協議封育”模式，已完成重點生態區非國有森林贖買7.07萬畝，實現林權集中整合，“小山變大山”。林農則通過加入護林隊，實現“保護青山有收入”。

“通過林權贖買，零散林地整合成規模化的‘綠色資產包’，解決了‘誰來經營’的問題。”黃德業說，“但要讓這些資產包釋放出最大的生態和經濟效益，解決‘錢從哪里來’的問題同樣關鍵。”

前路如何進階？資金缺口始終是個繞不開的話題。面對生態保護投入大、回報周期長的挑戰，銅鼓“向上爭取”與“向內挖潛”雙管齊下：“十四五”以來，共獲得上級生態轉移支付資金3.646億元。同時，本級財政持續加碼，2024年以來累計安排專項資金1.2億元，并通過創新金融產品引導更多活水潤澤生態產業。

要讓資金產生乘數效應，需依靠強大的人才支撐。銅鼓以“鄉村振興人才培育計劃”為抓手，內育本土專才，外引智力活水，通過與20余所高校共建產學研平臺，吸引400余名研發人員扎根山林。

“以不竭的創新活力賦能青山，以恒久的青山價值涵養未來，是銅鼓打通生態價值雙向轉化通道的關鍵鑰匙。”對此，銅鼓縣委書記李勇軍深有體會，“生態價值轉化不是簡單‘變現’，而是一場深刻的發展方式變革。我們要讓制度創新釋放生態紅利，讓科技賦能提升產業價值，讓每名群眾在綠色轉型中收獲實實在在的幸福感”。

從“砍樹經濟”到“觀景經濟”，從“資源沉睡”到“價值覺醒”，銅鼓的生態價值轉化之路詮釋著發展與保護并非取舍，而是相輔相成的統一。當生態優先、綠色發展成為共識，當制度創新、科技賦能、人才支撐形成合力，綠水青山就能煥發持久生命力。（經濟日報記者 劉 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