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拿馬推倒華人紀念碑

文︱陸棄

重型機械在夜里啟動的時候，很多事情就已經變味了。

12月27日深夜，巴拿馬美洲大橋觀景臺燈光未熄，推土機卻已經上場。沒有公告，沒有協商，也沒有等待天亮。幾臺機械直接對準了一座方尖碑——紀念1854年首批華人抵達巴拿馬、見證華人扎根171年的紀念碑。等到天亮，碑倒了，畫面在社交媒體上傳播開來，波瀾也隨之炸開。

拆碑的，是阿賴漢市政府。反應最先到來的，卻是巴拿馬中央政府。

28日，巴拿馬政府公開表示遺憾，并下令立即在原址復原紀念碑。總統穆利諾的措辭很重，稱這一行為“令人憤慨”“不可饒恕”，要求立刻調查責任。官方聲明寫得直白：不能容忍對紀念碑的破壞，也不能接受地方政府在毫無溝通的情況下擅自拆除。

一句話，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立場涇渭分明。

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美洲大橋觀景臺建于2004年，那座方尖碑從一開始就不是裝飾品，而是對一段歷史的公開承認。1854年，首批華人踏上巴拿馬土地，從修鐵路、做生意到扎根社區，幾代人的足跡被濃縮進這座紀念碑里。對巴拿馬而言，這是國家多元歷史的一部分；對華人社區而言，這是被看見、被尊重的象征。

偏偏，這樣一座紀念碑，被選擇在新年前夜悄然拆除。

社交媒體上流傳的畫面并不復雜：夜色、機械、碎石。復雜的是背后的信號。文化象征被如此處理，很難不讓人聯想到輕慢、回避，甚至某種刻意的切割。

巴拿馬政府在聲明里用了一個關鍵詞：文化權利是基本人權。這句話并不抽象。它意味著文化遺產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公共設施”，而是與身份、尊嚴、歷史記憶綁定在一起的公共權利。拆掉它，等于對一個群體的存在說“不重要”。

也正因為如此，反彈來得極快。

巴拿馬政府要求“原址復原”，不是換個地方、改個方案，而是回到原點。這種堅持，本身就是態度。它告訴外界，問題不在建筑形式，而在是否承認那段歷史本就應該站在那里。

中國駐巴拿馬大使館隨后發表聲明，措辭同樣嚴厲。聲明提到，拆除行為發生在未作任何事前通知、未與華人社團溝通的情況下，不顧現場華僑華人的反對，強行推進。這樣的描述，把事件從“行政操作”拉回到“情感與尊重”的層面。紀念碑被推倒的那一刻，受沖擊的不只是混凝土結構，還有30萬華僑華人的集體情感。

值得注意的是，巴拿馬中央政府并沒有回避這一點。

聲明中反復強調“尊重”“多樣性”“傾聽所有社區的聲音”。它敦促阿賴漢市政府保護文化遺產，而不是破壞它們，因為多樣性正是國家的財富。這些表述并不新鮮，卻在這次事件中顯得格外重要——它們明確劃清了一條界線：地方行政權力不能凌駕于文化權利之上。

這一點，在拉美社會并非小事。

移民歷史本就復雜，多元族群長期共存，任何對某一群體文化象征的粗暴處理，都會被迅速放大為社會議題。尤其是華人群體，既深度融入當地經濟社會，又時常被當作“隱形貢獻者”。紀念碑的存在，本就是對這種貢獻的公開確認。

拆掉它，意味著否認這種確認。

從操作層面看，阿賴漢市政府的行為顯得異常急促。深夜施工、缺乏溝通、無視反對，這些細節疊加在一起，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次經過充分論證、廣泛協商的公共決策。更像是一種“先做了再說”的既成事實策略。

問題在于，這一次并沒有“再說”的空間。

中央政府迅速介入，要求復原；社會輿論迅速發酵；華人社團表達強烈不滿；中國使館公開發聲。拆除行為非但沒有畫上句號，反而把更多目光吸引到了那塊原本安靜矗立的碑上。

有時候，破壞比建設更容易讓歷史被看見。

這起事件，也讓一個長期存在卻常被忽略的問題浮出水面：地方權力在面對文化與歷史時，邊界在哪里？市政工程可以調整空間，卻不意味著可以重寫記憶。尤其是那些跨越百年的群體記憶，它們早已不是某一級政府的“資產”，而是社會共同體的一部分。

巴拿馬政府強調將與華人社區和文化部協調行動，這一點同樣關鍵。修復不是簡單復建，而是修補信任。紀念碑可以重立，但如果溝通缺位、尊重缺席，裂痕仍會存在。

事件發展到現在，方向已經相對清晰。中央政府的態度、總統的表態、官方聲明中的措辭，都在試圖把事情拉回“尊重歷史、保護文化權利”的軌道上。這條軌道，決定的不只是這座紀念碑的命運，也關乎巴拿馬如何看待自身的多元身份。

夜里倒下的碑，白天被要求復原。這種反差，本身就像一則隱喻。

歷史不一定喧嘩，但它從不容易被真正推倒。真正考驗一個社會的，不是是否犯錯，而是在錯誤出現時，選擇繼續裝作看不見，還是承認、修復、重新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