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凱爾泰斯：坐在奧斯維辛的灰燼上

當年作為孩子或青年被投入納粹德國在歐洲各地設置的集中營或勞工營，他們經(jīng)歷煉獄般折磨如行在死蔭幽谷。最后作為被屠殺的六百萬人中的幸存者而存活，他們走出集中營，重回人間開始身心修復，也開啟各自的人生故事的講述，由此創(chuàng)造出紛繁的精神奇觀。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萊、美國作家埃利·威塞爾、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萊維、德國詩人保羅·策蘭，這些映現(xiàn)著鮮明特質(zhì)的個人，成為大屠殺幸存者的優(yōu)異部分，他們以風格獨特的敘事構(gòu)成強勁的心靈史詩。如今這精神奇觀已經(jīng)匯入輝煌的世紀文明史。

2002年，凱爾泰斯·伊姆萊成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匈牙利作家，瞬間從默默無聞到聲名大噪，各種關(guān)注和誤解，隨之而來。四年后，他發(fā)表《K君的檔案》作為回應。今年出版的中譯本也是這位諾獎得主的唯一自傳。

《K君的檔案》

作者：[匈] 凱爾泰斯·伊姆雷

譯者：楊永前

后浪文學｜貴州人民出版社

2025年6月

凝視深淵的人

七月盛夏，我乘坐高鐵從長春回京。動身前收到預訂的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萊自傳《K君的檔案》，迅速瀏覽，在書的后部422頁讀到的這句話令我契合：“這是時代的大問題。人們現(xiàn)在正在偷偷地往深淵里看——可危險并不在他們的面前，而是他們的身后。這個深淵就是他們的生活。”我決定把它作為高鐵列車上的讀物。

3點整上高鐵安頓好，打開座椅前的小桌板，擺出《K君的檔案》，書側(cè)放一支筆，開始讀書。凱爾泰斯是我并不親近又從不敢忽視的作家，他的個人標記即為書寫“大屠殺文學”，即奧斯維辛主題，這是如今我想要逃避又無法遠離的主題。讀過他的《無關(guān)命運》（又譯《無意義的人生》）、《船夫日記》《英國旗》《給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禱告》《另一個人》《清算》，讀過他在瑞典學院發(fā)表的諾貝爾文學演講。此刻再次打開他的《K君的檔案》。

2002年10月7日。凱爾泰斯獲得當年諾貝爾文學獎。他以奧斯維辛集中營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無關(guān)命運》和《慘敗》受到廣泛關(guān)注。瑞典學院頒發(fā)的諾貝爾文學獎對凱爾泰斯的文學世界有簡潔的概括：“凱爾泰斯在作品中探索，在人類愈來愈完全屈從于社會力量的時候，獨立的個人如何繼續(xù)生存與思考。”彼時的凱爾泰斯自稱冷峻的觀察者，這位少年時作為編號64920的集中營囚犯，因為登記冊備注死亡而僥幸逃脫死刑。“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因此我才能活下來——或許這才是我的故事。”他在瑞典學院舉行的諾貝爾文學演講時說道。凱爾泰斯表達了無法理解在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世界性榮譽與他的作品以及他的生命之間形成的關(guān)聯(lián)。“或許我在極權(quán)統(tǒng)治下充滿敵視的和渺茫陌生的思想環(huán)境生活得太久，以至于根本無法意識到自身的文學價值。”他坦陳自己的疑惑。

凱爾泰斯·伊姆萊（1929—2016，也譯作凱爾泰斯·伊姆雷），匈牙利猶太作家，生于布達佩斯。1944年被納粹投入奧斯維辛集中營，后又轉(zhuǎn)到布痕瓦爾德集中營，1945年獲得解救。1951年后，先后當過工人、編外記者、自由撰稿人和文學翻譯。1975年，處女作《無命運的人生》經(jīng)過十年周折才得以出版。后來相繼出版小說《偵探故事》《慘敗》《給未出生孩子祈禱》《清算》，日記體文集《船夫日記》《另一個人》，隨筆集《作為文化的大屠殺》《行刑隊再次上膛前的瞬間靜默》等。2002年因 “對脆弱的個人在對抗野蠻強權(quán)時痛苦經(jīng)歷的深刻刻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當然自此世界開始熟識這位陌生又邊緣冷僻的作家。

我記得當年閱讀《船夫日記》（余澤民譯）時，凱爾泰斯寫下的令我契合的語句：“1956年革命遭到鎮(zhèn)壓后，基于必須跟自己母語打交道的原因，我決定留在匈牙利。從那以后，我不再作為孩子，而是以成人的大腦，觀察極權(quán)制度到底如何運轉(zhuǎn)。”

《K君的檔案》，我沒有按照常規(guī)讀法順著讀，而是像偵探一樣通覽，反復翻檢，尋找令我感覺新奇的敘述。當然是因為凱爾泰斯已熟悉甚深，他的個人標識——納粹大屠殺與集中營，我實在太熟悉。我想直接進入凱爾泰斯的人生后半程，即后奧斯維辛時代，所謂的社會主義時期的匈牙利，我想看他在彼時社會境況之下的生活與寫作命運。

這是獨島式的閱讀。列車窗外掠過田野群山，盛夏酷暑正值汛期，洪水泛濫高溫侵襲，城市鄉(xiāng)村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陷于危機的恐慌中。大街是物流在急速移動，海量的物質(zhì)被各種工具搬運，而人則退回到居室，不再熱衷交流。人的原子沙化狀態(tài)，人們不再關(guān)注思想，公共領(lǐng)域和空間消失。人類深度閱讀能力也在消失，一切堅固的事物都在煙消云散。書籍面臨考驗，在經(jīng)濟大蕭條的時代，書業(yè)的慘淡最為嚴峻，出版業(yè)的困境，技術(shù)對人類生活造成顛覆性改變。書籍正在變?yōu)榱畠r品，更多的書籍化為紙漿。書籍與思想的構(gòu)成，文明在消失，新技術(shù)壟斷和主宰人類的生活。世界在沿著它的道路運行。此刻的閱讀，如在死海中打撈寶石。

人類在時間上久已告別奧斯維辛，告別大屠殺的歷史。然而世界并沒有消除暴行。大規(guī)模的殺戮，以各種名義發(fā)動的戰(zhàn)爭行為，奴役和征服在以別樣的方式重演。

《船夫日記》

作者：[匈牙利] 凱爾泰斯·伊姆萊

譯者：余澤民

理想國｜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5年2月

“我好像是最后一個能夠活著，能夠說話的人，而且我的話總是面對那些從洪水、酸雨或冰川紀等《圣經(jīng)》時代——巨大而深重的災難和喑啞時代——幸存下來的人。”

這是凱爾泰斯寫在他的思想札記《船夫日記》里的語句，也是他留在塵世的遺言。

感謝作家的寫作，這嚴正而肅然的勞作，使人類看到存在的真相。

感謝書籍，在它們消逝前如堅硬而神秘的礦石存在于世。

坐在奧斯維辛的灰燼上

凱爾泰斯終身致力于書寫的題材——奧斯維辛集中營，我并不陌生。2006年的春天到訪波蘭時抵達過這歷史的現(xiàn)場，殘酷而令人哀慟的遺跡。微雨時節(jié)而曠野殘留著沒有消融的積雪。空氣清朗濕潤我卻懷疑這空氣里混雜著毒氣與死亡的訊息。從上午到傍晚的時間我都待在這里，將眼睛看見的深刻在心里或者頭腦。囚室冰涼的墻體，想象中炙熱的爐膛。腳踩在地下囚室的階梯，踩在地下囚室頂部的鐵制柵欄緩慢行走。我感受著腳踩過鐵欄的觸感，我踩著兩根生銹的鋼軌之間的枯草。枯草間的碎石。緩慢地行走。鋼軌筆直地通向一幢橫排的紅磚砌的兵營豎起的尖頂?shù)拈T廊。遼闊而空曠的空地，那是德國納粹演練的操場，也是集合成千上萬猶太人的操場。以門廊為分界，左右兩邊分別開著眾多的門窗。縱深地伸向濃霧的電網(wǎng)和木制尖頂崗樓。毒氣室。絞刑架。曠野沒有消融的積雪。這些都是我想要記憶的，我想要將這些看見的景觀和物象帶走。深刻在心里讓所見之物成為永久的精神遺存。

奧斯維辛，全名為奧斯維辛-比克瑙·納粹德國集中營和滅絕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波蘭被納粹德國占領(lǐng)期間，有超過100萬名猶太人以及大量的波蘭人和羅馬人在這里遭到系統(tǒng)性謀殺。電影《辛德勒的名單》和《鋼琴師》都取材于納粹集中營。旅美音樂家馬友友為電影《辛德勒的名單》演奏的大提琴曲，深沉而悲愴的樂音，深邃而誠摯的哀思令人聞之心弦震顫。

《辛德勒的名單》劇照。

鋼化的玻璃房間陳列著堆積到頂?shù)氖痔崞は洹ｊ惻f或有破損顏色和款式不同的皮箱。屬于旅行者曾經(jīng)放置著行囊的手提皮箱。那也是被屠殺的猶太人使用過的皮箱；在另一間鋼化玻璃屋是堆積到屋頂?shù)难坨R，圓的或方的形狀的眼鏡。很多是鏡片脫落只有一副鏡框。那是被屠殺者使用過的眼鏡；穿過幽暗的走廊又會看到一間鋼化玻璃屋，這間屋是堆到頂部的婦女的長發(fā)，那是被屠殺的女性在被滅絕之前剪掉的長發(fā)。那些卷曲的各種顏色的長發(fā)是成千上萬的女性青春的生命；堆積如山的還有尺碼不同質(zhì)地各異的鞋子或牙齒。更多的寫有地址的皮箱和皮包，或者懸掛著的沾滿泥土和塵埃的衣服。

在集中營的入口處，是納粹在鏤空雕刻在鐵門之上臭名昭著的標牌“ARBEIT MACHT FREI”（勞役通往自由）。踏上集中營遺址邊界的時候，我就踏上了人類傷痛的一個創(chuàng)口。踏上這塊土地，就是踩到了這個世界最殘酷的暴行之上。密布的電網(wǎng)、林立的崗樓，森嚴的高墻。數(shù)百萬的人曾經(jīng)在這里如牲畜一樣被囚禁，被迫害，被屠殺。站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遺址前，你會感受到在它的上空凝結(jié)的悲傷、血腥和恐怖氣息。集中營保持著當年的原貌。高墻內(nèi)是一幢幢排列整齊的營房，暗紅色的磚墻、密布的電網(wǎng)、黑色的木制的崗樓。

《奧斯維辛：納粹的最終解決方案》劇照。

有兩根廢棄的鋼軌從集中營區(qū)穿過，這是當年運送戰(zhàn)俘的列車通道。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被火車運到這里。火車抵達時，在車站上即被分成兩部分，身體強壯的或有利用價值的人被當作苦力暫時存活下來，這些人在悲慘的生活環(huán)境中，每天從事10個小時以上的勞役。沉重的勞役也是納粹有計劃地消滅猶太人的一個步驟，很多猶太人由于經(jīng)受不住繁重的體力勞動而被折磨致死。而那些老弱病殘或婦女兒童則被騙去洗澡，淋浴頭噴出的不是熱水而是劇毒氰化氫毒氣。毒氣室殺人時，為了不讓其他人聽到里面的哭喊聲，納粹在室外大聲播放圓舞曲以掩蓋暴行。

墜入20世紀的黑暗中心

納粹設置在歐洲各地的集中營是相似的。我在旅行時重新帶上凱爾泰斯的虛構(gòu)文本《非關(guān)命運》，將之與非虛構(gòu)文本《K君的檔案》對照著讀，會看到相互印證的意蘊。

1944年3月19日，德國人占領(lǐng)匈牙利，開始擴大比克瑙的火葬場，并鋪設一條新鐵軌。按照計劃，從匈牙利運來的猶太人將通過這段新鐵軌抵達那里。凱爾泰斯在《K君的檔案》里講述道：“六十個人擠在運牛的火車里，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聽說過奧斯維辛集中營這個名字。”最后的結(jié)局是外祖父母都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被殺害，他們從運牛的火車車皮的窗戶里往外扔了一張寄給凱爾泰斯父母親的明信片，上面寫著：“我們被裝上火車，正被運往某個地方，我們不知道要去哪里。”明信片被一個好心人撿到，此人貼上郵票并交給郵局。

1944年為無名的匈牙利猶太群眾開設的名叫小營的斑疹傷寒營里，等待這些孩子的本來是確定無疑的死亡。在運送人體殘骸時，這些孩子長長的手臂可能已經(jīng)觸及坡道。

幾名幸運的男孩被營救，他們被送進大營。凱爾泰斯就是這幸運者中的一個。

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囚犯登記冊上有一個所謂的“殘渣廢物”。64921號匈牙利猶太囚犯凱爾泰斯·伊姆萊死于1945年2月18日。“這毫無疑問是有人把我從名單中刪除的痕跡，這樣一來，在集中營可能關(guān)閉的過程中，我就不會作為猶太人囚犯被殺掉。”

2002年冬天，凱爾泰斯在斯德哥爾摩期間，有一個人從澳大利亞撥通了正在酒店的他的電話，這是一位名叫庫哈爾斯基的老先生，他閱讀了最新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小說，他在小說中發(fā)現(xiàn)自己：當時，在有被子的地方，他躺在我上方的床上，他恰巧以真實的姓名出現(xiàn)在小說里。“幸存者是例外，其存在是死亡機器發(fā)生故障的結(jié)果。”凱爾泰斯寫道。

《無命運的人生》（又譯作《非關(guān)命運》）

作者：[匈牙利] 凱爾泰斯·伊姆雷

譯者：許衍藝

譯林出版社

2013年2月

《非關(guān)命運》記述了少年在奧斯維辛迎來解放時刻的細節(jié)：

當時，他們過著相當密集的日子。每天都有要求猶太人去集合場地列隊的命令聲響起。死亡行軍從營地出發(fā)，前往其他更遙遠的營地。每天晚上空中都響起警報聲，除了炸彈聲，我們還聽到了越來越近的炮火聲。在最后的兩三天里，黨衛(wèi)軍的靴子在營地砰砰作響，叫喊聲、步槍聲，聲聲入耳。最后，有天中午，擴音器里響起了命令聲：所有黨衛(wèi)軍士兵緊急撤離營地。數(shù)小時后，從遠處傳來巴頓將軍勝利的坦克的發(fā)動機的噪聲。當天夜里，每張床上都飛來一板好時牌巧克力和一盒好彩牌香煙。人們在廚房里煮了濃稠的土豆牛肉湯。我們貪婪地喝了湯，但油膩而難以消化的食物引起多人死亡。這一天是4月11日。

感謝這些幸存者，他們還是一個孩子時的敏感、知性、多思，使他們被拋到一個惡的世界時使用記憶與思考的能力，最后經(jīng)受住嚴酷的訓練成長為可以深入思考和自由表達的職業(yè)作家，使20世紀出現(xiàn)在地球上的最大規(guī)模的屠殺機器集中營的殘酷得以被世界記住，也使世界保持必要的警惕和警醒。

“命定墜入了20世紀黑暗的中心。”詩人米沃什在諾貝爾文學獎演講時說。1980年米沃什由于“在自己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以不妥協(xié)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滿劇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脅，表現(xiàn)了人道主義的態(tài)度和藝術(shù)特點”而獲獎。瑞典學院院士拉爾斯·吉倫斯坦在授獎辭中談及米沃什成長的文化環(huán)境時說：“人民的生活與一種尚未污染的自然密切聯(lián)系著。這種文化及其大部分人民不再存在。納粹暴行和種族滅絕，戰(zhàn)爭和壓迫已將它毀滅殆盡。”

米沃什將詩人的職業(yè)比喻為“在地球上面的飛翔”，然而他有自己的寫作倫理和原則。“我相信，我的詩仍然是清醒的，在一個黑暗世紀表現(xiàn)了一種對于和平與正義之王國的向往。”他在演講時抨擊納粹暴行與斯大林暴政時說：“在歐洲那些區(qū)域，墮落的統(tǒng)治人的觀念，同統(tǒng)治自然的觀念一樣。導向革命和戰(zhàn)爭的不斷爆發(fā)，使幾百萬人肉體上和精神上遭到毀滅，要抵抗這里的多種多樣的思想誘惑，是特別困難的。然而我們最有價值的收獲，也許不是理解那些觀念，而是對某些保護人們免于內(nèi)心崩潰，免于向暴政屈服的事物的尊重和感激。”

米沃什。

見證者與見證藝術(shù)

我的旅行也是在隨身的行李箱增加書籍的過程。《夜：納粹集中營回憶錄》（美國/埃利·威塞爾）、《這是不是個人》（意大利/普里莫·萊維）、《布拉格精神》（捷克/伊凡·克里瑪）、《燭燼》（匈牙利/馬洛伊·山多爾）、《船夫日記》（匈牙利/凱爾泰斯·伊姆萊）、《保羅·策蘭傳》（約翰·費爾斯坦納），這些書籍的寫作者有著共同的身份，即奧斯維辛幸存者。然而他們的命運迥異，有的迎來制度變革的新生，有的卻因無法負荷心靈的折磨而棄世。

奧斯維辛仿佛是煉獄。那些最終走出納粹集中營的人，后來有的成為作家或者藝術(shù)家，有的成為哲學家或者歷史學家。20世紀的見證藝術(shù)就這樣產(chǎn)生。經(jīng)歷過災難的人們開始挖掘個人記憶，審視他們所經(jīng)歷的災難和浩劫，同時以不同的藝術(shù)方式呈現(xiàn)。以奧斯維辛為題材，誕生了繁復的藝術(shù)作品，電影、繪畫、音樂、雕塑、攝影或者文學，其創(chuàng)作者群體浩大。

“奧斯維辛不僅是一個政治事實，而且是一個文化事實，一個歷史的和文明的組成部分，是人類非理性的蔑視與仇恨的頂點。”這是美國作家埃利·威塞爾（Elie Wiesel，1928年—2016年7月2日）寫的語句。1945年，在消滅600萬猶太人的犧牲的火焰所留下來的灰燼上，坐著十七歲的埃利·威塞爾。他生于羅馬尼亞喀爾巴阡山脈的錫蓋特鎮(zhèn)，他和三個姐妹在一個安寧的家庭中長大，這個家庭有猶太傳統(tǒng)受猶太宗教浸潤甚深。當匈牙利猶太人開始遭到納粹驅(qū)逐時，埃利才十四歲。錫蓋特鎮(zhèn)的猶太居民被裝進貨車，轉(zhuǎn)運到奧斯維辛。在那里威塞爾看到他的母親和妹妹被送進毒氣室，他的父親被轉(zhuǎn)運到布痕瓦爾德時死去。

威塞爾坐在奧斯維辛留下的灰燼之上，那里的風暴和烈焰曾經(jīng)令他恐懼。所有的東西都被毀滅，他無家可歸，甚至他作為一個人的身份也成問題——他當時是A7713號囚犯，如同一艘沉船上的水手，他站在燃燒過的海岸上，沒有希望，沒有未來，只有赤裸的記憶。威塞爾在死亡營中的時光于1945年春天在布痕瓦爾德結(jié)束，囚徒們被美國軍隊所解放。與其他猶太兒童一樣，他被送到法國開始身心的修復。他經(jīng)歷了十年的沉默，1958年威塞爾發(fā)表了他的第一部作品《夜：納粹集中營的回憶錄》，“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記錄下自己的故事，記錄下曾經(jīng)的遭遇。我們每個人都必須作為目擊者重述經(jīng)歷的浩劫，這也是那些死者的遺愿。”威塞爾談及他的寫作初衷時說。

美國作家埃利·威塞爾。

1982年，威塞爾出版包括《黑夜的遺產(chǎn)：埃利·威塞爾作品集》《走出沉默王國》《反抗沉默：埃利·威塞爾的聲音和看法》在內(nèi)的書，他的著作被翻譯成許多種文字出版。威塞爾在加入美國籍后擔任紐約州立大學的名譽教授，此外還任波士頓大學人文學教授。他是美國總統(tǒng)倡議發(fā)起的美國大屠殺委員會的主席。威塞爾如同人類的一個信使，他向世界傳達大屠殺的真相，吁求世界公理和正義。“我發(fā)誓無論何時何地當人類遭受苦難和羞辱時，我永遠也不會保持沉默。我們必須總是參與。中立只會幫助壓迫者，永遠也不會幫助受害者。沉默鼓勵折磨者，永遠不會鼓勵受折磨者，”威塞爾說。

從大屠殺經(jīng)歷中幸存下來的威塞爾成為一個“人類觀念和寬廣的人道主義的強有力的發(fā)言人。”1986年，威塞爾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在該年12月的頒獎典禮儀式上，挪威諾貝爾委員會主席埃吉爾·奧爾維克在演講中說：“埃利·威塞爾不僅僅是一位幸存下來的人，他也體現(xiàn)著戰(zhàn)勝者的精神，在他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人，他從慘烈的羞辱中爬出來，成為我們最重要的精神領(lǐng)袖和向?qū)е械囊晃弧Ｔ谝粋€世界上仍然存在著恐懼、壓迫和種族歧視的時代，我們有這樣的向?qū)е陵P(guān)重要。”

《夜》

作者：[美] 埃利·威塞爾

譯者：袁筱一

新經(jīng)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14年8月

暗夜無盡，雪在飄落

多年以后在經(jīng)歷過集中營的災難后，凱爾泰斯將自己的人生尋覓到的暖意視之為幸福，然而這幸福的到來并不持久，亦如幻境。“精神雖然在燃燒，但并不能溫暖軀體。”凱爾泰斯咀嚼著他在塵世間的冷暖，這體察與經(jīng)驗化為干柴，“將之填入爐膛，并用它燒燉午餐。”

《K君的檔案》是一部以對話體文本構(gòu)成的自傳。最初是一次訪問，凱爾泰斯顯然熟知柏拉圖對話，他將對話文本重新構(gòu)成自傳。它擺脫了編年體般的敘事脈絡，直接呈現(xiàn)由問題構(gòu)成的情節(jié)。自傳不分章節(jié)，全書都是由對話構(gòu)成的語言流。必須更仔細更深入地閱讀，才能觸及表達的核心。掠過外在的迷霧或迷津，了悟作家真正想要的言說之物。

凱爾泰斯顯然沒有興趣講他的人生故事，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思想旅程。《K君的檔案》是對制度的沉思、解析和剖白，對極權(quán)制度的反思不僅是對奧斯維辛的省思，更是對所有集中營世界的審察。

凱爾泰斯·伊姆萊。

我記得當時讀到過令我內(nèi)心震動的語句：“寫作始終是一件絕對嚴格的私人事件”；“要從精神麻痹的隊列里走出，要從剝奪個性與命運的歷史走出”。

凱爾泰斯講述了奧斯維辛的幸存者，也講了那些幸存者不堪心靈的重負而棄世的例證。“我自己生活在一個極權(quán)體制中，同時我描繪著我的人物在另一個極權(quán)體制中的呻吟，這無疑使我的小說語言具有很強的暗喻色彩。”在《K君的檔案》里，凱爾泰斯直陳自己的心跡。

凱爾泰斯的精神疑難令我想到德國詩人，同樣是奧斯維辛幸存者的保羅·策蘭。

1942年，保羅·策蘭的父母親被關(guān)押到納粹集中營，一道鐵絲網(wǎng)分開他與分母的聯(lián)結(jié)。保羅伸手穿過鐵絲網(wǎng)抓住父親的手，一個衛(wèi)兵看到，用槍托重重砸在他的手上。保羅松開父親的手跑走。父母親與同在囚禁中的人被驅(qū)逐到特涅斯特東邊，越過第涅斯特河，到達德國人占領(lǐng)的烏克蘭。他們被關(guān)在運牲口的車廂里，火車在炎炎夏日里開了五天，之后他們被關(guān)進布格河南邊的馬棚，他們或是修路，或是去工地勞動，服受苦役。

保羅·策蘭回憶這段時光時寫道：“戰(zhàn)爭年代，我的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地花在羅馬尼亞所謂的勞動營里。”在他父母1942年6月被驅(qū)逐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保羅被迫加入羅馬尼亞官方強迫猶太委員會成立的一個勞動營，他被送往切爾諾維茲南邊400公里的塔巴勒斯迪，在瓦拉幾亞境內(nèi)，到了由羅馬尼亞軍隊與德軍工人組成的托德組織共同管理的營地。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保羅說：“你來信說我不應該絕望。不，我不絕望。但我的母親帶給我許多傷痛，她在最后的日子里病得那樣重，她一定在想我怎么樣了，而現(xiàn)在沒能說一句再見就走了，也許是永別。”在1942年8月2日的一封信里，保羅又寫道：“在自己手中，我親眼看見生活變成了苦痛，但最終，生活會回歸人性。它曾鋪開一條我試圖踏上的路，我將依舊走下去，義無反顧。”保羅的父親在1942年秋天死于斑疹傷寒。幾個月后，保羅從逃離特涅斯特的一位親戚處獲知母親的訊息，母親因為不適合集中營的勞動而被槍決。

保羅·策蘭。

“雪在飄落，媽媽，飄在烏克蘭。”這是保羅獻給母親的詩句。

暗夜無盡我的悲戚正日復一日， 心痛會否自愈，會否如利刀刺扎？ 命運的豎琴弦斷音嘶欲歌還止， 余音凄切漂浮在我星宿的殘塔。

策蘭獨自住在艾米爾左拉大街6號，與米拉波橋隔著一個碼頭。1970年4月，就在逾越節(jié)的一天，策蘭從那座橋上跳進塞納河。5月1日，一位漁民在下游7英里處發(fā)現(xiàn)他的遺體。“溢出的泥水我吞下/就在塔內(nèi)。”策蘭的孤獨感難以治愈，他在49歲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同為移民的史學家艾里希·卡勒爾說：“他既是一位偉大的德語詩人，又是在集中營的陰影里成長起來的中歐猶太青年，就是這種心理負荷導致保羅·策蘭自殺的。”

保羅·策蘭遺留下他的裝飾性詩句：“沒有人/為證人/作證。”

作者/夏榆

編輯/李永博

校對/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