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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canva
在很多中國人眼里,關于福建的有色眼鏡是怎樣的?
是詐騙電話里的福建口音;
是貼牌小商品上的made in China;
是悶熱天氣中的鼠蟻蟲豸和人字拖;
是始終無法進入宏大敘事的灰色地帶。
如果把中國的飲食版圖攤開來看,福建也像一塊遲遲不肯歸位的拼圖。它在東南一隅,山海相逼,陸路逼仄,水路浩蕩;它的滋味不肯完全向中原致敬,又始終不愿徹底投向海洋。
閩菜在八大菜系中常被人低聲提起,仿佛它的存在本身就帶著一點“不合時宜”的意味。但正是這種不合時宜,構成了福建滋味最深的歷史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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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字從門從蟲,歷來被釋讀為蠻荒、異類的象征。
這個字形并非空穴來風。福建并非天然的農耕樂土,群山阻隔、河流短促,適合水稻文明擴展的條件并不優越。
在秦漢之前,這里屬于百越之地,是被中原史書反復書寫、卻始終無法完全理解的“南方”。
在東周列國的擠壓中,于越人自江浙南下,帶來的不是單一族群的遷徙,而是一整套與中原截然不同的生存邏輯。即便秦始皇南征百越,將廣府、交趾納入帝國版圖,福建卻依然是帝國權力最邊緣的回聲。
這里的漢化進程,甚至比越南還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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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遲到魏晉時代,福建仍然保留著濃重的原住民底色——那是一種更信任海洋、而非土地的文明氣質。
這種氣質,直接塑造了福建最初的飲食風尚。與黃河流域“以谷為綱”的秩序不同,古老的閩地更習慣“以海為倉”。
魚、貝、藻類、鹽,是早期福建人最可靠的資源。食物不強調馴化與控制,而強調順應與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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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曬、風干、發酵,成為比炊煮更重要的技術。與其說是為了美味,不如說是為了對抗不穩定的自然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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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福建滋味從一開始就不是“熱鬧”的。它偏咸、偏鮮,甚至偏冷。它不追求炙熱的火候,不迷戀濃烈的油脂,而更信任時間本身。
魚露、蝦醬、蟹膏、蠔豉,這些帶著明顯“腥氣”的味道,正是越人遺風在餐桌上的殘影。它們不討好陌生人,卻對自己人極度誠實。
這種海洋性,也讓福建在很長一段歷史中,天然處于“不被信任”和“不被肯定”的位置。一個不完全依賴土地的地方,在農耕帝國的價值體系里,注定是曖昧的。
福建的滋味因此也被視為“異端”:太淡、太怪、太不像樣。但恰恰是這種不被規訓的自由,讓福建保存了大量中國其他地區早已消失的飲食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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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意義上的制度性漢化,發生在南朝。南梁置郡,隋代設州,郡縣制的深入,不僅是行政版圖的延伸,也是文化秩序的重建。
伴隨魏晉南渡而來的,是中原士族對“禮”的執念——一種在亂世中格外珍貴的精神錨點。
對這些南遷士族而言,福建并非理想之地,卻是相對安全的避風港。他們帶來的,不只是詩書禮樂,還有一整套關于飲食的價值觀:清、正、節、序。
飲食不再只是果腹之術,而成為修身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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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影響,在福建餐桌上至今仍清晰可見。比如對湯的迷戀。福建的湯,并非北方那種厚重滋補的燉煮,而更接近中古文人心目中的“清羹”。以水為本,以食為輔,講究提鮮而非壓味。
佛跳墻之外,福建人日常喝的湯,多半清澈、克制、不過火。它們追求的是一種“可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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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對原味的尊重。福建菜極少使用強烈的辛香調料,蔥姜蒜的存在感被刻意壓低,醬油也講究輕釀。魚要吃魚味,肉要吃肉味,蔬菜更要保留時令的清甜。
這種“去俗存真”的態度,與其說是技術選擇,不如說是審美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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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之后,這種立場被進一步固化。唐宋飲食講究“和”,忌諱過分刺激感官。
福建因為地理上的相對封閉,反而成了一枚保存完好的時光膠囊。今天我們在福建看到的許多飲食習慣:不追求熱菜滿桌、不強調油爆猛炒、偏好蒸、煮、燜——其實都能在宋人筆記中找到對應的影子。
有人調侃福建菜“淡出個鳥來”,但這種“淡”,恰恰是歷史選擇的結果。
它是禮法與自然妥協后的產物,是在邊緣之地,對正統文化的一種安靜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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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中古時代的福建,是在內陸文明的光影下緩慢成形,那么明清之后,它則被歷史重新推向大海。
中國海禁,使福建再次被邊緣化。陸路貿易受阻,官方視角里的福建,成了需要防范的海防前線。但同一時期,大航海時代的浪潮卻從另一側拍打而來。
世界開始向海洋敞開,福建人的海洋基因,也在15世紀開始的航海史詩中,被重新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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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南洋,不只是人口遷徙,更是一場味覺革命。閩南話彌漫中國南海,不只是語言的擴散,更是生活方式的復制。福建人與生俱來的海洋性,讓他們比中原人更快適應陌生的港口、陌生的食材、陌生的香氣。
來自南洋的香料和食材,悄然改變了福建人的餐桌。胡椒、丁香、肉桂、咖喱葉,原本屬于異域的味道,被福建人以極其克制的方式吸收。
它們沒有取代原有的清淡體系,而是被嵌入其中,成為提味的暗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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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閩南鹵味里若有若無的香料氣息,比如沙茶醬那種混合了海味與香辛料的復雜底色。
這種吸收方式,與廣東的張揚、川湘的爆裂形成鮮明對比。
福建人對外來事物始終保持一種“可用即可”的態度,不輕易徹底改造自己。于是,南洋帶來的不是顛覆,而是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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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僑匯經濟也讓福建飲食出現了另一種變化:對食材完整性的執念。整雞、整魚、整豬腿,成為宴席上的重要象征。這既是對祖先的敬意,也是對遠行者平安歸來的祝福。
食物在這里,不只是味道,更是情感的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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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84年,福建人施瑯,率領訓練有素的福建水手們攻入臺灣。
在主流敘事中,這是中華民族統一的大潮。而從福建本土的立場出發,卻是海洋民系攫取到了更多與帝國叫板的資本。
是年秋,康熙皇帝批準了施瑯的奏請,賜予福建人信仰的海神媽祖一個長長的封號“護國庇民妙靈昭應仁慈天后”
在中國儒家信仰中,皇帝為天子。“天后”一詞,等于皇帝本人認同媽祖為神權意義上的母親——這是海洋與農耕信仰的融合,也是皇權面對商業、海權與地方勢力的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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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福建滋味,由此拼上了最后一塊拼圖:從來不是某一道名菜可以概括的。它是越人遺風、中古禮法與海洋貿易層層疊加的結果。它不喧嘩、不討好,卻始終保持著自身的邏輯。
在一個強調效率、刺激與即時滿足的時代,福建菜顯得格外緩慢。但正是這種緩慢,讓它成為理解中國飲食史的一把鑰匙。它提醒我們:滋味不是天生的,而是被歷史一點一點養成的。
福建不急著被理解。它的味道,需要時間,需要耐心,也需要一點點對邊緣文明的尊重。正如這片土地本身,始終站在山與海之間,低聲,卻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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