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的上海望平街,午后陽光斜斜掃過青灰色的磚路面,將報館的招牌影子拉得老長。街角的洋車叮叮當當地穿梭,銅鈴聲混著報童 “賣報嘍 ——《康健報》新鮮出爐” 的吆喝聲,漫過陳存仁診所的木質門楣。
診所剛在這條報館林立的街上站穩腳跟,靠窗的八仙桌上,總堆著厚厚一疊《康健報》的讀者來信,牛皮紙信封上貼著各式各樣的郵票,大多還沒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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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診日久,陳存仁的嗣父總惦念著他的光景,每星期必會抽出時間,從老宅趕來望平街的診所探望。彼時《康健報》勢頭向好,陳存仁索性承租下兩層樓面,一樓坐診、處理報紙瑣事,二樓堆置印刷器材和稿件,還分了一小間給一位牙醫生合租 —— 一來能分攤些房租,二來也能借牙醫的客源,多些人氣。
可這合租的小插曲,卻讓嗣父上了心。那牙醫帶了兩位女職員,年紀輕輕,穿著時髦的高跟鞋,涂著淡淡的口紅,一得空就會從隔壁踱到陳存仁的診室閑聊,有時還會幫著遞個藥方、招呼病人。嗣父每次來,總能撞見這場景,眉頭便會不自覺地皺起。
他私下拉著陳存仁,語氣鄭重:“上海有底子的人家,講究先成家后立業,但你是清寒出身,更要先把事業扎穩,再談終身大事。我看這些小姐打扮新潮,不像是正經世家出來的,你可得十分小心,別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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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嗣父又提起自己的新差事:“我已經受委派,要去安徽盱眙縣接任關稅局會辦,比督辦低一級,每六個月要回南京述職一次。我給你定個期限,六個月之內,必須找到一位世家小姐成婚,否則我實在放心不下。”
陳存仁低頭應著 “好的”,嗣父卻還不放心,又念著古訓提點:“古時交友講‘毋友不如己者’,但擇偶不一樣,一定要‘毋偶勝于己者’,而且必須你母親看得中,我也要親自過目才行。”
這番叮囑,像一塊小石頭,沉在陳存仁心底。他嘴上應承著,心里卻清楚,自己早已裝著一位姑娘 —— 那位在中西女塾讀書的小姐,愛麗絲。
而他,不過是個靠給國學大師丁福保抄寫《古錢大辭典》,月賺 6 銀元勉強維生的年輕中醫,連像樣的住處都沒有,兩人的身份,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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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存仁自知出身清寒,每次見愛麗絲,心底都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自卑。他從不敢直白表露心意,只能心甘情愿地為她奔走,她吩咐的任何事,都做得妥帖周全。他總覺得,能這樣遠遠陪著,就已經很好了。
兩人的緣分,真正升溫,是源于一次偶然的登門。愛麗絲在中西女塾寄宿,每兩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她的家在法租界,汽車每次往返學校,都會經過望平街的診所。車夫阿黃是個熱心腸的老伙計,每次經過,都會指著診所的招牌跟她說:“陳世兄就在這里行醫。”
那天周六下午,愛麗絲忽然讓阿黃停了車,翩然推開了診所的木門。彼時陳存仁正忙著給幾位病人搭脈問診,抬頭瞥見一位麗人走進來,一時竟有些發怔。
愛麗絲卻神色自若,輕聲說:“你只管看病,我在旁邊等你就好。” 說著,便徑直走到候診室的沙發上坐下,安靜地打量著診所的布置 —— 墻上掛著的中醫經絡圖、案頭擺著的脈枕和藥罐,還有堆在角落的《康健報》樣刊。
等最后一位病人走后,診所里終于安靜下來。愛麗絲站起身,從隨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幅卷好的水彩畫,遞到陳存仁面前:“之前答應給你畫的肖像,畫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畫中的自己身著長衫,端坐椅上,眉眼間的青澀與專注被勾勒得栩栩如生,連長衫的衣紋都清晰可見。陳存仁看得呆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聲道謝,語氣里滿是歡喜與珍視。
他忙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珍藏的朱古力糖 —— 這是他上次去拋球場辦事,特意花了半個銀元買的,平時自己舍不得吃。愛麗絲笑著接了過去,剝開糖紙,小口小口地吃著,兩人就坐在診桌旁,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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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康健報》的內容,聊到中西女塾的課程,再到上海城里的新鮮事,不知不覺就聊了一個鐘頭。若不是阿黃在門口輕聲催促 “小姐,該回家了”,她竟還不肯起身離去。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阿黃就匆匆趕來診所,手里還攥著一封書信。“這是我家先生托我送來的,讓您幫忙辦點事。” 阿黃笑著湊近,壓低聲音說,“陳世兄,我跟您說句實話,我們小姐向來性子清冷,從不輕易到旁人家里盤桓,對您卻是格外不同。她還私下問過我您的事呢,這份心意,您可得懂啊。”
陳存仁接過信,指尖微微發燙,臉上卻強裝鎮定,只笑而不語。他拉著阿黃,往隔壁的飯店弄堂走去:“走,我請你吃早飯,咱們邊吃邊說。”
那飯店弄堂里,開著幾家掛著 “老正興” 招牌的本地菜館,阿黃原本要在樓下就座,連連擺手說:“我向來都在樓下吃,只有穿長衫的先生才上樓呢。” 陳存仁卻不由分說拉著他上了樓,笑著說:“咱們就當是朋友閑聊,不分什么上下。”
落座后,他點了阿黃愛吃的生煸草頭、腌篤鮮,還切了一盆咸肉,叫了一斤黃酒。彼時的物價,生煸草頭只要八枚銅元,腌篤鮮二角半小洋,咸肉論塊賣,一塊三枚銅元,白飯一碗三枚銅元,添一碗只要兩枚。
阿黃喝了幾杯黃酒,話也多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跟陳存仁說起愛麗絲的喜好:“我們小姐別的不愛,就最愛吃各式閑食,不管是南京的鴨肫干,還是蘇州的糖果,見了就挪不開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存仁把這話牢牢記在了心里。當天夜里,他特意跑到望平街附近的零食鋪,花了兩枚銀元,買了滿滿四盒閑食:一盒南京鴨肫干,肉質緊實有嚼勁;一盒天祿熏魚,外皮酥脆、內里入味;一盒熏青豆,咸香帶點回甘;還有一盒蘇州糖果,甜而不膩。他把食盒仔細包好,盼著周一愛麗絲返校時,能親手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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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清晨,天剛亮,阿黃果然準時來診所叫他。陳存仁提著食盒,跟著阿黃上了汽車。愛麗絲坐在后座,見他上來,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這些是謝你送我肖像的小小心意,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他把食盒遞過去,語氣里帶著幾分忐忑。愛麗絲笑著接了,打開一盒鴨肫干嘗了一口,眉眼彎彎地說:“很好吃,謝謝你。”
阿黃在前面打趣:“陳先生既然來了,不如送小姐一程?” 陳存仁臉上一紅,有些赧然,愛麗絲卻含笑點頭,沒有拒絕。汽車一路前行,穿過清晨的上海街巷,兩人坐在后座,輕聲閑聊著,不知不覺就到了憶定盤路(今江蘇路)的中西女塾門口。下車時,愛麗絲回頭沖他笑了笑,輕聲說:“謝謝你送我。”
自那以后,每逢愛麗絲假滿返校,陳存仁必會提前備好各式閑食,等著阿黃來接他,送她到學校門口。這般溫柔的陪伴,一晃就是半年。后來,他索性每兩個周六的中午,就坐著阿黃的車,去中西女塾接她外出相聚 —— 有時去兆豐花園散步,看秋日的落葉鋪滿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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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情意,在一次 “拆信風波” 里,變得愈發默契。又是一個尋常的午后,愛麗絲處理完家中瑣事,特意繞到陳存仁的診所探望。
剛進門,就瞥見診桌的信筐里,堆著兩百多封掛號信,全是訂閱《康健報》的讀者寄來的,里面夾著郵票、鈔票和匯票,卻一封都沒拆。“怎么不把信拆了?” 她好奇地問。
陳存仁嘆了口氣,拿起筆在處方上寫著什么,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這些信都要親自動手拆,還要抄錄姓名地址、填寫訂報單,我診務、辦報兩頭忙,實在抽不出時間,就攢下了這么多。”
話音剛落,愛麗絲就笑著說:“既然你忙,我來幫你拆吧。” 說著,便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八仙桌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封封信。
她的指尖纖細,拆信封時動作輕柔,生怕弄壞里面的票據。拆完一封信,就仔細抄錄下讀者的姓名、地址,再拿起空白的信封,一筆一劃地寫好回信地址,連訂報單都填寫得整整齊齊。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的側臉上,映得她眉眼溫柔,連認真做事的模樣,都透著幾分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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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銀元時代的愛情,從來都繞不開現實的桎梏。這份藏在細節里的溫柔情愫,終究還是沒能逃過命運的捉弄。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依舊是在兆豐花園對面的惠爾康炸雞攤前。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陳存仁特意請了半天假,約愛麗絲出來吃她愛吃的曹家渡炸雞。彼時的惠爾康炸雞,一塊要一元二角半,對陳存仁來說,算得上是奢侈的開銷,可只要愛麗絲喜歡,他便覺得值得。
兩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剛咬了一口酥脆的炸雞,愛麗絲忽然沒了聲響。陳存仁轉頭看她,發現她的眼眶紅紅的,一串淚珠毫無征兆地落下來,砸在油膩的油紙袋上,暈開小小的濕痕。“怎么了?” 他慌了神,連忙放下手里的炸雞,伸手想去碰她的手,又硬生生停住。
反復追問了好幾遍,愛麗絲才哽咽著開口,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委屈:“我和你做朋友,到此為止吧。”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炸懵了陳存仁。他滿心的歡喜與期待,瞬間被擊得粉碎。他想追問緣由,想求她留下,可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這場始于 “幫忙拆信” 的溫柔初戀,為何會突然走到盡頭;更不知道,愛麗絲的決絕背后,藏著怎樣的無奈與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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