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餃子不會冷——白河岸的猶豫

第六章 白河岸的猶豫（關注本公眾號，可以查看上一章。）

廚房里的沉默像一層薄冰，覆蓋在灶膛余燼的微溫上。林小雨抱著那個沉甸甸的保溫盒，指尖殘留著程巖手背粗糙的觸感。盒子里餃子的溫熱透過塑料外殼，熨帖著她的小腹，卻暖不到心底那片被電話鈴聲攪起的寒潭。程巖背對著她，寬厚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線下繃緊，揉面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專注，仿佛要把所有未說出口的話都揉進那團柔軟的面里。

“天擦黑了。”程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打破了凝滯的空氣。他停下動作，用沾滿面粉的手背抹了一下額角并不存在的汗，目光投向窗外墨藍色的天幕。“該去放燈了。”

林小雨怔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是冬至。放河燈，祭河神，祈平安，這是白河鎮延續了不知多少代的老規矩。小時候，他們總是一起糊最簡單的紙船燈，在船心滴上一點蠟油，插上短短的棉線捻子。昏黃的燈火搖搖晃晃，隨著河水漂遠，仿佛真能把心愿帶到神明跟前。

“嗯。”她應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她把保溫盒小心地放進隨身攜帶的帆布背包里，拉鏈拉上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程巖洗了手，脫下沾滿面粉的圍裙，從墻角拿起一個舊竹籃，里面已經放好了幾盞新糊的素白河燈，樣式簡單，遠不如城里賣的精致花哨。他遞了一盞給林小雨，自己提上籃子，率先推開了廚房通往后院的小門。

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帶著河水特有的潮濕氣息。冬至的傍晚，天色黑得很快，遠處的山巒只剩下模糊的輪廓。通往白河岸的小路寂靜無人，只有他們踩在凍硬泥土上的腳步聲，咯吱作響。

白河在夜色中靜靜流淌，水面倒映著兩岸稀疏的燈火和對岸新開發區尚未完工的高樓輪廓。新舊交織的燈光在水波里碎成一片片晃動的光斑，像一幅被打亂的拼圖。岸邊一處背風的淺灘，是鎮上人放燈的老地方。程巖放下竹籃，蹲下身，拿出火柴。

“嚓”的一聲輕響，橘黃的火苗跳躍起來，映亮了他專注的側臉。他點燃自己手里的河燈，那一點微弱的暖光立刻在他掌心亮起，照亮了他指節上經年累月揉面留下的薄繭。他把燈輕輕放在水面上，水流溫柔地托著它，緩緩向河心漂去。

林小雨學著他的樣子，劃亮火柴。微小的火苗在寒風中搖曳不定，她攏著手護住，小心地去點自己那盞燈的棉芯。火光跳躍了幾下，終于穩定下來，溫暖的橘色光芒照亮了她微垂的眼睫和那顆小小的淚痣。她蹲下身，將河燈輕輕送入水中。兩盞燈一前一后，隨著水波輕輕蕩漾，像兩顆墜入銀河的星子。

河水冰涼刺骨，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林小雨看著自己的河燈慢慢追上程巖的那盞，兩團小小的光暈在水面上依偎著，隨著水流無聲地漂遠。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寧感，伴隨著河水的低語，悄悄漫上心頭。她忍不住側頭去看身邊的程巖。他正望著遠去的河燈，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靜，仿佛與這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水融為了一體。

就在這時，她包里的手機，又突兀地震動起來。不是鈴聲，只是持續的、固執的嗡鳴，但在寂靜的河邊，這聲音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剛剛凝聚起來的片刻寧謐。

林小雨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程巖，他依舊望著河面，仿佛沒有聽見，但那原本放松的肩線，似乎又繃緊了些。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從包里拿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李園長”。

她猶豫了一瞬，指尖懸在接聽鍵上方。河燈的光暈在水波中搖曳，映著程巖沉默的側影。最終，她還是按下了接聽鍵，將手機貼到耳邊。

“喂，李園長？”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電話那頭的聲音清晰而熱情，穿透寒冷的夜風：“小雨啊！沒打擾你吧？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李園長的語速很快，透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區里那個‘幼教新星’培養計劃的名額，批下來了！就是你一直爭取的那個！上面點名要你去！下個月初就去市里報到，集中培訓三個月，回來直接進區教育局掛職鍛煉！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林小雨握著手機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河風卷著水汽撲在臉上，冰冷刺骨，她卻感覺不到。耳邊是園長激動的話語，眼前是漂遠的河燈，還有程巖沉默如石的背影。那個她為之奮斗了多年，幾乎以為無望的機會，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砸了下來。心跳在胸腔里劇烈地鼓噪，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帶來一陣眩暈般的灼熱。

“真……真的嗎？”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卻又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拉扯著。

“當然是真的！文件剛到我手上！小雨啊，我就知道你行！這些年你在咱們園干的成績，區里領導都看在眼里呢！這次培訓規格很高，是重點培養對象，前途無量啊！”李園長的聲音充滿了鼓勵和期許，“你那邊考察得怎么樣了？趕緊回來吧！這邊一堆手續等著你簽字，培訓前的準備工作也得抓緊！這可是改變命運的機會，千萬不能耽誤！”

改變命運……這四個字像重錘一樣敲在林小雨心上。她下意識地看向程巖。他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身，正看著她。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河面微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深邃，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靜靜地倒映著她此刻的慌亂和掙扎。

河燈已經漂得很遠了，變成水面上兩個模糊的光點，在兩岸新舊交替的燈火倒影中，顯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仿佛隨時會被流淌的河水吞沒，或是被岸邊璀璨的霓虹光芒所掩蓋。

“園長……”林小雨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厲害，后面的話像是被凍在了舌尖。留下？回到這個剛剛重逢、彌漫著陳舊氣息和未解心結的小鎮？還是抓住這個足以讓她在城市里站穩腳跟、實現多年抱負的階梯？

程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緩緩移開，重新投向那兩盞幾乎要消失在視線盡頭的河燈。他沒有問是誰的電話，也沒有問是什么事。他只是沉默地看著，仿佛早已洞悉一切。那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裹住了林小雨，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我……”她對著手機，艱難地吐出字眼，“我知道了，園長。謝謝您……我……我會盡快處理好這邊的事情，趕回去。”

電話那頭又囑咐了幾句，才終于掛斷。冰冷的忙音在耳邊響起。林小雨握著手機，站在原地，河風卷起她額前的碎發，寒意刺骨。她看著程巖的背影，那個寬厚的、承載著二十年時光和無數未言之語的背影。她想說點什么，解釋，或者詢問，哪怕只是一個眼神的確認。但程巖始終沒有回頭。

他只是望著河心。那兩盞屬于他們的河燈，已經徹底融入了遠處一片模糊的光影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白河水無聲流淌，倒映著岸邊老屋斑駁的墻皮和對岸高樓嶄新的玻璃幕墻，像一條割裂時光的帶子，載著那點點微光，一去不回。（請關注本號，收看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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