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有人向你提問:“日本是否屬于亞洲?” 由于這近乎常識性的基礎問題,大多數人或許會覺得無需作答。然而,若將此問拋給當事者日本人,情況則遠非如此簡單。因為即便在今天,仍有不少日本人會對這個問題猶豫不決、難以立即回答。當然,他們并非否認日本地理上位于亞洲的事實。只是在心理或集體情感層面上,他們傾向于認為亞洲與日本是相異的。這種現象的根源,深植于日本獨有的近代化經驗之中。其第一顆紐扣,便是“脫亞入歐”的理念。我們所知的“近代日本”社會,正是在這一口號所標榜的、與落后亞洲的差異化、以及與先進西洋的同一化方向中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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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耳熟能詳的說法:“近而遠的國家”。意指地理上鄰近,情感與文化上卻感覺遙遠的鄰國。若追溯此表達的源頭,恐怕要歸結到福澤諭吉的《脫亞論》。福澤主張,應“遠離如中國、朝鮮這般固陋的東方惡友,與西洋文明同甘共苦”,這才是近代日本應循之道。此主張在當時屬于常識范疇。那是一個報紙社論(《時事新報》,1884年11月11日)以“日本不應是東洋國家”為題刊登也毫無違和感的時代。脫亞論底層流淌的,是西歐帝國主義所傳播的“文明/野蠻”二分法的世界觀。脫亞論的主要論點在于遠離被舊習束縛、改革消極的亞洲,其目的在于否定那種即便對文明化態度積極的日本,也仍將其視為亞洲一部分的西洋視線。因為在西洋勢力眼中,只要日本仍被視作亞洲一員,就隨時可能成為侵略的對象。
“亞洲”這一名稱,是歐洲人創造的。古希臘人稱“日出之地”、“東方”為“Asu”,“Asia”一詞由此衍生。18至19世紀,歐洲為從東方的“他們”中區分自我,并構建地理與文化統一體,便活用“亞洲”這一術語,以自身價值判斷為框架觀察并裁定亞洲,捏造了亞洲的地域一體性。換言之,亞洲/東方,是歐洲白人社會為確立其優越的自我認同,并在政治、經濟、文化上支配劣等的非西方有色人種而發明的空間性“他者”。
◇ “日本性”是如何被建構的
“在非西方國家中,唯有日本成功實現了近代化”——日本人自身的這種自我認識,為他們提供了從亞洲剝離自我、獲取第三種獨特身份的動機。其最初的嘗試,便是始于19世紀末、以西洋史、東洋史、國史(后改為日本史)三分科體制為起點的歷史學科體系,這亦是日本的發明。借此,日本得以逃避自身雖常言亞洲之后進性、卻根本屬于亞洲一部分的矛盾。想象并主張一種以亞洲為中心、歐亞大陸西端為歐洲、東端為日本的三極構圖,對日本而言,是既能主張自身相對于亞洲的先進性,又能主張與西方對等性的、最佳的地緣操作。
對日本人而言,亞洲是確證自身近代性的、后進而停滯的空間。“我們與他們不同,故我們非他們”——以這種否定方式構建自我認同,是人類社會肇始以來便已固化的慣例。與對方的文化差異愈顯著,則“我們”與“他們”的邊界便愈明確,為此,這種差異常被向更否定的方向夸張,甚或有時被捏造。對于在戰爭(對中、對俄)中取勝、躋身列強之列的日本,被外界視作“東洋中的西洋”、“亞洲的白人”,并無跡象表明有日本人對此感到不快或予以拒絕。日本的例外性成功被強調得愈甚,日本國內將自身與東洋/亞洲差異本質化的嘗試便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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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漫畫家細木原青起在雜志《日出》1942年2月號刊登的插圖《大東亞共榮會議》。
日本近代史并非始終單向朝脫亞方向行進。亦有高舉“興亞”旗幟的亞洲主義嶄露頭角的時期,尤以滿洲事變(日本侵占我國東北)為契機、日本退出國際聯盟的1930年代為甚。其雖有大義名分,即應與亞洲各國聯合對抗歐美帝國主義侵略,然本質上,其核心構想乃是以日本為中心的“日本版”華夷秩序之建構。然而,無論脫亞論抑或興亞論,在與擴張主義相結合這點上,亞洲依然是日本對外擴張欲望的對象。最終,位于歐亞大陸兩端、均欲重構亞洲并施以政治文化威壓的兩股擴張勢力,通過太平洋戰爭將東南亞各地化為戰場,這或許是一種必然的走向。
戰敗后,高舉文化國家旗幟的日本,在日美同盟體制下強化了與歐美關系。經全力投入經濟復興,終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躋身西方發達國家G7之列。日本對亞洲的關切并未特別增大,但形成了以經濟大國日本為中心的區域國家間分工體制,即所謂“雁行模式”。雁群飛行之姿,呈倒V字形。日本領頭,其后緊隨亞洲四小龍(韓國、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新加坡),再后則是泰國、越南、馬來西亞等東盟諸國。這是眾人記憶中的1970-80年代東亞地區產業發展模式。雖與可炫耀武力的過去性質不同,但可以說日本維持了其作為亞洲盟主的地位近一個世紀。
然而,1990年代后,隨著中國加入國際分工體系,韓國、中國臺灣等在部分尖端產業趕超日本,雁行模式遂告崩潰。這意味日本自我認同的危機。同時,“失落的三十年”這一困苦時期亦隨之來臨。
◇ 中心主義傾向帶來的弊端
日本有位作家名叫多和田葉子。她二十多歲移居德國,此后四十余年間,以日語和德語創作小說、詩歌、戲劇,堪稱“精神流亡者”,雖精通日德語言文化,卻刻意拒絕歸屬于任何一方。其作品中,常出現對西洋人二分法思維的揶揄與批判——“雖說不清楚/但我們已/離它無法生存”。意即:若無亞洲,歐洲人便無法維系其自我認同。自多和田寫下此詩約四十年后的今天,曾被西洋人輕蔑的“亞洲前提”之大本營——中國,正以尖端技術與產業實力威脅西洋,推動世界向美中兩極體制重組。他們(西方)不得不生活在一個延續數百年的、他們所熟悉的亞洲已不復存在的世界。
日本亦然。如今,日本不僅與中國,亦與曾為其殖民地的韓國、中國臺灣之間,陷入激烈的技術爭奪。名為“亞洲”的、曾映照出其作為模范生、盟主的優越自我形象的鏡子,已不復存在。亞洲需被重新定義,而這最終亦是自我的重新定義。日本始終是通過亞洲與西洋兩面鏡子交互映照,來確立自身位置。無論哪面鏡子,它都追求從中心主義視角映出最積極的自我形象。中心主義的心理人皆有之,然其帶來的弊端巨大且持久。
注釋:此文為引述韓媒報道,不代表本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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