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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三分工錢愁煞人
一塊,兩塊。
封口的泥磚被彭衛國粗暴地扒開,扔到一邊。
一股灼人的熱浪瞬間撲面而來,帶著泥土和火焰深度燒灼過后的獨特氣味,那是希望的味道。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連交頭接耳的聲音都沒了。整個場地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目光都齊刷刷地釘在窯口。
彭衛國站在最前面,熱浪熏得他滿臉通紅,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滴進眼睛里,殺得生疼,但他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伸出戴著厚帆布手套的手,探進了像怪獸大嘴一樣的窯口。
劉芳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抱著素菊的手臂在收緊,勒得孩子有些不安。素梅和素蘭緊緊抓著她的衣角,大氣都不敢出。
三個孩子,六只眼睛,和她一樣,死死盯著她們的阿爸。
劉建成和劉建強兩兄弟,拳頭都握緊了,手心全是汗。
所有人的希望,幾個月的血汗,都在彭衛國那只伸進窯口的手上。
彭衛國牙關一緊,硬是忍著那隔著手套依然灼人的溫度,摸到了一塊磚。
沉甸甸的。
他用盡力氣,把那塊磚拖了出來。
“滋啦——”
磚頭摩擦地面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啪嗒。”
磚頭被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得像敲鐘一樣的響聲。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那塊磚上。
那是一塊……完美的青灰色磚頭。
顏色均勻,透著一股冷硬的金屬光澤。沒有燒裂的紋路,也沒有燒生了的土黃。邊角分明,像刀切豆腐一樣整齊。
七公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上前。
他彎下腰,用拐杖頭輕輕敲了敲那塊磚。
“鐺!”
聲音清脆,余音裊裊,甚至帶著一點回響。
七公那渾濁的老眼里,瞬間亮起了一道光。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直起身,重重地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彭衛國渾身一顫。
他呆呆地看著地上的青磚,又看看七公,嘴唇哆嗦著,像是還沒反應過來。
“成了……”劉建強在后面用氣聲說了一句,聲音都在抖。
“成了!姐夫!成了!”劉建成跟著喊了出來,聲音破了音!
彭衛國猛地轉過身,像頭發狂的公牛一樣沖進人群,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一把就將抱著孩子的劉芳連人帶孩子攔腰抱了起來!
“阿芳!成了!我們成了!老子燒成了!”
他抱著她在原地瘋狂地轉圈,腳下的黃泥地被他踩得塵土飛揚。
劉芳被他轉得頭暈眼花,懷里的素菊被嚇得哇哇大哭。
可她顧不上了。
她看著丈夫那張因為狂喜而扭曲的臉,看著他眼睛里爆出的驚人光亮,眼淚毫無征兆地就涌了出來。
不是苦的,是甜的,甜得讓人發顫。
她一邊哭,一邊笑,伸手去捶他的肩膀,像是在捶打過去的苦難。
“放我下來!瘋子!孩子……孩子要掉了!”
“哈哈哈!掉了我再給你生一個!生十個!”彭衛國狀若瘋癲,笑得眼淚鼻涕一起流。
劉華和劉英兩個妹妹也沖了上來,抱住劉芳的腿又哭又笑。劉建成和劉建強兩兄弟互相狠狠捶了一拳,咧著嘴,笑得像兩個傻子。
這一家人的瘋樣,把周圍的村民都看傻了。
“我的天老爺,真給他燒成了?”
“你看那磚的顏色,青灰的,那是上好的青磚啊!比供銷社賣的還好!”
“這……這怎么可能?他彭老三一個泥腿子,還真能燒出這么好的磚?”
人群里炸開了鍋。
那些之前等著看笑話的,此刻臉上全是震驚,像是吞了個鴨蛋。那些說過風涼話的,悄悄往后縮了縮,臉上火辣辣的疼。
一個跟彭衛國平時還算說得上話的漢子,擠上前來,也不怕燙,撿起地上那塊磚,翻來覆去地看。
“乖乖,衛國,你這磚……真神了!又平整又硬實!你這是祖師爺賞飯吃啊!”
彭衛國終于把劉芳放了下來,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和汗,挺直了腰桿。
這是他這輩子,腰桿挺得最直的一次,比那一窯青磚還要硬。
“神什么神!”
他咧著大嘴笑,指著身后的家人,“這是我婆娘,還有我這些弟妹們,一塊一塊泥巴打出來,一捆一捆草從鬼見愁割回來的!這是命換來的!”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劉芳和她弟妹們的身上。
劉芳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她看著自己和孩子們那布滿劃痕、老繭和血泡的手,再看看自己弟弟妹妹們被曬得脫了皮的臉,鼻子又是一酸。
是的,這不是運氣。
“衛國啊,你這磚賣不賣啊?我家也想蓋個灶房,勻我幾百塊唄?我出高價!”人群里有人高聲喊道。
“去你的,人家自己要蓋大屋,賣給你?衛國,別理他,這磚留著,蓋個二層小樓多氣派!”
一句句羨慕、討好的話,鉆進彭衛國的耳朵里,比喝了二斤蜜還要甜。
就在這時,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道。
大伯彭衛林和他老婆張小鳳走了過來。
張小鳳一雙三角眼,死死地盯著那窯口,還有旁邊那塊樣品似的青磚,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像是吞了一只蒼蠅。
她那張平時能說會道的嘴,此刻像是被線縫上了一樣,張了幾下,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彭衛林的臉色更是難看,像鍋底灰一樣黑。
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走到窯口,裝模作樣地朝里頭看了看。熱浪撲面,熏得他眼睛發酸。
“不就是燒了幾塊磚頭,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聲音酸得能倒牙,“能不能蓋成房子還兩說呢。”
說完,他背著手,看都不看彭衛國一眼,轉身就走,步子邁得飛快。
張小鳳狠狠地剜了彭衛國一家一眼,那眼神里有嫉妒,有不甘,還有一絲藏不住的貪婪。
臨走時,她路過那塊地上的青磚,像是泄憤一樣,偷偷伸腳踢了一下。
“哎喲!”
磚頭紋絲不動,反倒是把她的腳趾頭踢疼了。她齜牙咧嘴地跳了兩下,灰溜溜地跟在自家男人后面走了。
看著大哥大嫂那副吃癟的樣子,彭衛國心里那叫一個痛快!就像是在伏天里喝了一大碗冰水!
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了,只剩下劉芳的娘家人,和幾個真心來幫忙的鄰居。
“開窯咯!”彭衛國大吼一聲,聲音在山谷里回蕩。
他帶著兩個小舅子,開始一塊一塊地往外搬磚。
磚頭還帶著滾燙的余溫,透過手套燙得人手心發疼,可沒有一個人叫苦,也沒有一個人舍得放下。
每一塊磚,都像是他們的孩子,金貴著呢。
劉芳和妹妹們忙著給大家打水,遞毛巾。
九歲的素梅和三歲的素蘭也學著大人的樣子,用她們的小手,費力地搬著那些她們根本搬不動的磚頭。劉芳的手被燙紅了,她把手貼在自己涼涼的臉頰上冰一下,然后笑著繼續搬。
磚頭越搬越多,在空地上堆成了一座青色的小山。
一萬塊,兩萬塊……
彭衛國數著數著,聲音都哽咽了。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不,這些磚,比錢還金貴!這是他的底氣,是他這個家的根基!
忙了三天,一直忙到天黑,才把窯里的磚搬完。
送走了幫忙的弟妹,院子里恢復了安靜。
彭衛國和劉芳并排坐在那座“磚山”前,誰也沒有說話。月光灑下來,給青磚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
彭衛國伸出手,握住了劉芳的手。
“阿芳,”他開口,聲音沙啞,“等新房蓋好了,我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劉芳用力地回握住男人的手,點了點頭。
有了磚,建房就有了最堅實的基礎。
第二天,彭衛國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特意翻出了結婚時那件壓箱底、沒有補丁的白襯衫穿上,頭發也梳得油光锃亮。
他挑了一塊燒得最好、顏色最正的青磚,用紅布包好,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門。
他要去請鄰村里最好的泥瓦匠,陳師傅。
陳師傅五十多歲,手藝是祖傳的,彭家村一大半的好房子都是他領著人蓋的。
彭衛國找到陳師傅家時,他正在院子里編竹籃。
“陳叔!”彭衛國把磚遞過去,“您給看看,我自家燒的磚,成色怎么樣?”
陳師傅接過磚,掂了掂分量,又敲了敲聲音,最后仔細看了看邊角。
“咦?”陳師傅有些驚訝地抬起頭,“衛國,這真是你自家那土窯燒出來的?”
“那還有假!”彭衛國挺著胸脯,像只驕傲的大公雞。
“好磚!比鎮上官窯廠里出的還好!”陳師傅連聲贊嘆。
得到專業人士的肯定,彭衛國更是得意非凡,感覺自己已經住在新房里了。
“陳叔,那蓋房子的事……”
“沒問題!”陳師傅很爽快,“這磚好,蓋起來的房子也結實。你想怎么蓋?”
彭衛國把自己“兩室一廳一廚房”的宏偉藍圖說了一遍。
“行,這都好說。”陳師傅點點頭,然后話鋒一轉,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頭。
“不過嘛,衛國啊,這工錢的事,咱們得先說好。我帶四個徒弟幫你干,起地基,砌墻,上梁,封頂,全包。一天,這個數。”
彭衛國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像是一尊被風化的石像。
三塊錢。
一天三塊錢。
蓋這么個房子,少說也得兩個月。那就是將近兩百塊錢!
兩百塊!
在這個甚至還在用分幣買東西的年代,兩百塊對他來說,就是天文數字。他長這么大,手里還沒攥過超過十塊錢的整票子。
他看著陳師傅那三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感覺那不是手指,是三座大山,轟隆隆地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壓得他剛才還挺直的腰桿,瞬間又彎了下去。
剛才還飄在云端的心,一下子就狠狠砸到了谷底,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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