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煉制造強國的“硬核力量”，我國工匠人才培育現狀如何？

制造強國戰略的實施，離不開大規模工匠人才隊伍的支撐。培育一支素質優良、結構合理的工匠人才隊伍，已成為深入實施制造強國戰略、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的迫切要求。我國工匠人才培育現狀如何？面臨哪些挑戰？鑒此，光明日報記者會同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專家組成工匠人才隊伍建設調查研究課題組，圍繞工匠人才隊伍建設現狀，調研多家企業與職業院校，訪談數十名大國工匠及省級工匠，并依托中華全國總工會開展問卷調查，回收有效問卷20933份，據此提出推動我國工匠人才隊伍高質量發展的對策建議。

　　鐵科縱橫(天津)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的數控車工張洪賓，在千分之幾毫米的尺度上打磨“復興號”制動盤，精度相當于一根頭發絲直徑的十六分之一；沈陽新松機器人自動化股份有限公司中央研究院高級總監王曉峰，為工業機器人裝上“智慧大腦”，讓機械臂擁有敏捷的“身手”；福建省特種設備檢驗研究院科創團隊負責人陳照春，憑借智能化焊接技術，將原本數小時的人工焊接縮短至二三十分鐘……一位位精益求精的匠人，以各自的創新與匠心，共同托舉起中國制造的速度、精度與智能新高度。

　　當“中國制造”向“中國智造”轉型升級，這些工匠人才正成為推動制造強國戰略落地的“硬核力量”，并在智能化浪潮中探索著技能人才成長的新路徑。

　　成效 多方協力筑牢工匠成長根基

　　從職業院校到企業車間，從技能競賽到社會認同，我國已經初步構建起以職業學校為基礎、企業為主體，政府推動、社會支持、工會參與的工匠人才培育體系，一支規模宏大、技藝精湛的工匠隊伍正在成長。

　　精耕工匠成長的“沃土”。2024年，河北工業職業技術大學學生馮如博站上了世界職業院校技能大賽的領獎臺。這位獲得高職組金獎的年輕人回憶起參賽經歷時說：“那段日子，我才真正把書本上的知識‘盤活’了?！?/p>

　　馮如博的成長，得益于學校構建的“三師”指導隊伍，由就業導師、專業導師和企業導師共同為他量身定制成長路徑，將項目實踐與理論學習緊密融合。目前，我國的職業教育已覆蓋全國90%以上地市，每年向現代制造、戰略性新興產業輸送約1000萬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一線新增從業人員中70%來自職業院校。

　　為了縮短學生技能與產業需求的“最后一公里”，各地院校開展了豐富探索。保定技師學院引入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課程與評價模式，其專任教師中“雙師型”教師比例達73.9%，確保教學內容與行業標準同步。浙江汽車職業技術學院則借鑒企業內部的技能等級評定標準，創新推出“星級技工”培養方案，定期評選“技能之星”與“工匠之星”，在校園內營造出“技能寶貴、匠心光榮”的濃厚氛圍。

　　師帶徒的薪火傳承。如果說職業院校是工匠人才的“孵化器”，企業車間就是他們成長的“練兵場”。

　　在中國一重集團有限公司的車間里，師帶徒的傳統從未中斷?！斑@種基于真實生產場景的言傳身教，是課堂教育無法替代的，它傳遞的不僅是技藝，更是嚴謹、專注、負責的工匠精神。”中國一重工會工作部部長助理于勇告訴調研組，如今企業建立了規范的師徒結對制度，明確傳授內容、周期和考核目標，并將帶徒成效與導師的薪酬、晉升掛鉤，確保“傳幫帶”落到實處。

　　作為裝備制造業“國之重器”的鍛造者，中國一重近年來在工匠人才培育上持續發力。截至2024年，該企業已累計評聘公司級工匠11人、首席技能大師23人，設立涵蓋工藝改進、技術攻關等六類創新工作室152個，集聚起3000余名創新骨干。調研顯示，一批行業骨干企業已率先構建起系統完備的工匠人才培育體系，師帶徒和創新工作室成為企業培育能工巧匠的特色路徑。

　　以賽促學的廣闊舞臺。各級各類職業技能競賽堅持“以賽促學、以賽促訓”，為技能人才搭建了展示才華、切磋技藝的舞臺。近年來，職業技能競賽體系日益完善，從行業專項賽到全國職業技能大賽，覆蓋企業職工、職業院校學生等群體，對競賽獲獎者的激勵機制日趨完善，物質獎勵與精神表彰協同發力。

　　2023年，陳照春在首屆全國職工數字化應用技術技能大賽中斬獲機器人焊接項目冠軍。這位福建省特檢院的科創先鋒，把在車間學到的焊接技藝與機器人技術結合，開發出的鍋爐三維環角柔性焊接特種機器人，能在人工難以操作的曲面狹小空間作業?！耙粭l焊縫最少十幾個參數，0.1毫米的差距，都會影響焊接效果?！标愓沾赫f，競賽不僅是技能的比拼，更是創新思維的碰撞。

　　工匠人才大有可為。調研顯示，部分企業的大國工匠與首席技師薪酬水平已可對標公司領導副職或副總工程師。例如，2022年以來，江蘇省已有226名技能人才獲評特級技師，其薪酬待遇與正高級專業技術人員持平，同時享受療休養、落戶、住房、醫療、子女教育等配套政策。

　　企業層面也積極響應政策，創新技能人才薪酬激勵模式。不少企業針對大國工匠、高技能領軍人才探索實施年薪制、協議工資制，引入股權激勵等措施，讓技能人才共享發展成果。

　　數控車工張洪賓就“嘗到了甜頭”。工作十幾年來，他從普通技工成長為大國工匠，不僅技能水平不斷提升，收入待遇也有了明顯改善。“看到自己加工的零件裝在‘復興號’上，自豪感油然而生?！彼f，這種成就感和獲得感是支撐自己不斷前行的動力。

　　隨著工匠人才經濟保障與社會尊崇度的持續提升，一線技能工作者的職業獲得感、生活幸福感與身份榮譽感顯著增強。調研顯示，當前產業工人對自身職業及工人身份的認同度達87.6%。人們也越來越看好技能職業的發展前景與社會價值。

　　截至目前，全國已成功選樹培育300余名大國工匠、1萬余名省級工匠、超5萬名地市級工匠。全國工會已建成各類工匠學院超2600家，為健全職工技能培訓體系、培養大批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和能工巧匠提供了有力支撐。

　　追問 工匠人才隊伍建設面臨哪些挑戰

　　我國工匠人才培育在規模與質量上已取得一定成效，但對照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要求，仍面臨不少挑戰，亟待破解。

　　年齡與行業的“雙重斷層”?！爱敵跬喈厴I的50多名同學中，如今堅守在技術崗位的僅剩兩人。”今年新晉大國工匠龐淇文的話，道出了工匠人才隊伍建設面臨的挑戰。

　　受訪的20933名工匠中，35歲及以下僅占23.4%，45歲以上占37.1%。經驗豐富的“老師傅”逐步退休，能承接技藝的“新工匠”尚未形成規模。與此同時，青年群體進廠意愿仍顯不足，“不愿進、留不住”的局面尚未從根本上扭轉。

　　在我國制造業向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轉型的階段，工匠人才隊伍的“行業性斷層”問題同樣明顯。傳統制造業轉型升級，急需掌握智能裝備操作、精密加工、數字化運維等能力的高技術技能人才，但具備跨領域、復合型技能的工匠人才供給不足；新能源汽車、集成電路、人工智能等新興產業技能更新周期縮短，現有培養體系反應滯后。

　　企業培養工匠的現實難題。高水平工匠人才培育尚未形成系統化模式。高水平工匠不僅需要精湛的技能，更需要職業認同感、創新使命感，以往培養多聚焦技能提升，在“技德并修”方面仍顯不足。企業將前沿技術需求、實操創新經驗反哺給院校的機制也不夠順暢，教學內容與產業實踐難以同頻。

　　更現實的難題是企業缺乏持續投入的動力。許多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往往視技能培訓為成本而非投資。部分企業負責人擔心投入高額培訓成本后人才流失，因而在培訓上較為保守。盡管政策要求企業按職工工資總額的一定比例提取職工教育經費，但在落實中仍存在偏差。

　　職業發展的“天花板”依然存在。近年來，國家通過完善人才評價體系，把大國工匠、高技能人才納入國家戰略人才力量中，并健全崗位互通機制，但高水平工匠人才職業發展的“天花板”尚未完全破除。

　　調研中，個人發展空間受限和收入水平不高是工匠們反映較為集中的困難。一些地方或企業，在技能人才成長與發展、薪酬激勵等方面存在的問題需進一步破解。

　　“新八級工”制度中從高級技師到特級技師、首席技師的晉升標準、考核流程仍需細化，在跨領域發展、社會榮譽認定與職業發展銜接等方面，機制需進一步完善。

　　技術迭代帶來的新考驗。過去，一名工匠的核心技能可以用幾十年。如今，工業機器人、數字孿生、AI視覺檢測等新技術的迭代周期越來越短，“一招鮮吃遍天”的技能體系遭遇沖擊。

　　王曉峰對此頗有感觸。他在沈陽新松機器人自動化股份有限公司工作8年，見證了工業機器人控制技術的快速變革。“剛入職時學的內容，幾年后就要更新?！彼f，現在的工業機器人不僅要完成精密操作，還要具備自主學習能力，這對技術人員的知識儲備提出了更高要求。

　　當前，自動化、智能化技術的快速發展，既對工匠人才的傳統技能升級與知識結構更新提出迫切要求，也催生了全新的技能需求。

　　如何建立動態化、常態化的技能更新機制，幫助工匠人才不斷提升技能、適應變化，成為亟待破解的難題。

　　展望 構建工匠人才茁壯成長的生態系統

　　“十五五”時期，工匠人才隊伍建設需從頂層設計、產教融合、待遇保障、技能更新等多個維度協同發力，構建起支撐制造強國戰略的人才生態。

　　以“梯隊化”模式完善人才培養體系。《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產業工人隊伍建設改革的意見》明確以培育更多大國工匠及各級工匠人才為引領，提出各級工匠培養的數量目標，旨在帶動一流產業技術工人隊伍建設。各級黨委和政府在貫徹落實該意見時，需結合《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五個五年規劃的建議》，從兩方面著力推進：一是細化各級工匠培養的數量指標與能力標準；二是前瞻培育工匠“精湛技能+卓越服務+國際視野”的復合能力與職業素養。

　　遵循人才“金字塔”分布規律和“梯隊化”進階培養要求，需精準制定產業工人培養計劃。通過職業教育、企業實訓等擴大初級、中級技能人才培養規模，再依托“師帶徒”“技能競賽”等機制推動人才逐級晉升。

　　當前，眾多產業工人不少已獲得技能等級證書，具備扎實的操作基礎與提升潛力，是未來工匠人才的重要后備力量。進一步完善技能人才的公共服務保障體系，在子女教育、住房保障、技能提升等方面持續加大支持力度，將有助于吸引和留住更多有潛力的技能人才扎根產業一線。

　　各地區、行業和企業，應基于工匠“畫像”，構建工匠人才能力素質模型。制定工匠人才遴選培育發展規劃，優化培育對象的年齡結構與專業布局，從源頭破解“青黃不接”“行業斷層”等結構性矛盾。

　　讓企業“愿意培養、培養得好”?！爱a教融合”是培養工匠人才隊伍的關鍵路徑。應督促職業院校、企業及相關部門全面履行相關責任與義務，充分發揮產教融合、校企合作在高技能人才培養中的重要作用。

　　實踐表明，行業重點企業舉辦技工學校和職業學院具有產教融合的天然優勢。在此背景下，可探索支持有條件的行業頭部企業舉辦或參與舉辦職業教育，發揮其在技術、設備、師資等方面的優勢，打造“在干中學、在學中干”的培養模式，讓年輕人在實踐中快速成長。

　　同時，需要健全激勵機制?？商剿鹘⑵髽I培訓投入的稅收抵扣機制，對開展高技能人才培訓的企業給予更大力度的稅收優惠；建立技能人才培養成本分擔機制，政府、企業、個人合理分擔培訓成本；完善技能人才流動補償機制，對因人才流失造成損失的企業給予適當補償。

　　讓工匠“干得好、留得住、有奔頭”。要將勞模工匠的宣傳工作統籌考慮、系統謀劃。相關部門應加強引導，創作更多以勞模工匠及產業工人為主題的文學作品與影音資料，拍攝錄制新時期一線產業工人工作生活場景，借助直播等形式加強宣傳推介，真實展現工匠人才風貌，營造良好社會氛圍，吸引更多青年人才投身產業一線。

　　企業要完善高技能人才與工程技術人員的貫通培養機制，科學設計職業發展通道，切實打破工匠人才成長“天花板”。應落實收入分配向一線傾斜、向重點崗位和關鍵人才傾斜等政策，探索建立“利潤分享”“成本節約分享”“超額利潤分享”等激勵措施。

　　用智能技術賦能“智能工匠”培養。為適應“十五五”智能制造發展需求，工匠人才培養需突破傳統模式。隨著人工智能普及、機器人替代簡單勞動以及燈塔工廠不斷涌現，制造業正經歷深刻變革，傳統工匠的技能體系已難以滿足智能化生產要求。因此，應推動工匠培養從單一技能傳授向復合型模式轉型，著力培養能與智能設備高效協同的“智能工匠”。這種培養模式強調了工匠人才在智能制造中的核心價值，使其成為主導智能制造的“管理者”而非可能被技術替代的“操作者”。

　　立足高質量發展需求，直面智能化、數字化對產線流程的變革，需以產教深度融合為核心紐帶，建立工匠人才常態化教育培訓體系，系統覆蓋前沿技術知識、先進生產工藝、現代項目管理、創新創造方法等核心模塊。尤其要幫助工匠人才熟練掌握運用AI技術，借助先進技術更好總結工作經驗、整合資源信息、找到解決方案、加速測試驗證、解決生產難題，著力把工匠人才培養成既熟悉系統操作又具備創新能力的復合型人才，實現與AI技術的深度協同、優勢互補，為新質生產力培育與未來產業高質量發展提供堅實的技能人才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