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大湖北,越臘越有味。
冬至將至,湖北的日子也開始飄起了臘味香。
鄂西深山的吊腳樓旁,江漢平原的湖汊邊,尋常人家的晾衣桿、窗臺上,慢慢掛上了臘肉臘魚。今兒串兩串,明兒添幾條,不知不覺就掛滿了一溜。這哪是曬衣裳,分明是把整個冬天的滋味,晾在日頭下、湖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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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臺上密密麻麻的臘味,是湖北冬日一景。(圖/Path 攝)
說起臘味,廣東的甜潤,四川的麻辣,各有風頭。湖北臘味不湊這熱鬧,不搶甜也不拼辣,就按自家法子來。山里人用松針、柏枝慢慢熏,煙火氣裹著肉香往里滲;平原人家靠江風、湖風慢慢吹,抽干肉里水汽,留足本味。
山地里的狂野,平原上的松弛,兩樣做法,都是一口實打實,越嚼越有味道的咸香。身兼群山與江湖之美的湖北臘味,氣質是全國獨一份的咸鮮醇厚。湖北伢離家在外,有誰不想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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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氣騰騰的臘肉鍋子,驅散湖北冬日寒意。(圖/Path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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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湖北臘肉,身在深山天下識的恩施臘肉是首當其沖的王牌軍。剛開始吃臘肉時不太感冒,覺得味道沖,但是吃過一次恩施館子的臘排骨燉高山土豆之后,就給味蕾開了光,這老臘肉的魅力就像舞臺上身經百戰的老搖滾,不是小鮮肉的直給香,風味有層次,越吃越上頭。
去了恩施才發現,臘肉地位實在太高,完完全全就是餐桌C位。很多菜都是在臘肉的味型基礎上,來增加風味。
早上,一碗臘肉豆皮或臘肉合渣,靠幾片臘肉就能把清淡點化成扎實。中午,一盤鲊廣椒炒臘肉,酸酸辣辣的鲊廣椒吸飽了臘油,是“飯掃光”神器。晚上,一鍋臘蹄子火鍋,臘骨的咸鮮全燉進湯里,再下些高山土豆、干豆角,一家人圍著吃得額頭冒汗,是冬日里最溫暖的社交中心。年節的時候,臘蹄子和臘排骨火鍋也是能在飯桌上壓軸出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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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煨制的臘豬蹄,香啊!(圖/Path 攝)
臘味也和人們的生活綁得死死的。在恩施市區人民路溜一圈,滿大街都是臘味館,菜場里臘肉和新鮮肉一樣走俏,結婚時,成掛的臘肉是能當體面嫁妝的。甚至臘肉還催生了許多職業,比如熏肉師傅、收刀匠人、山貨經紀人、臘味主播……直播間里,主播拿著一塊黑黢黢的臘肉用刀刮得噌噌響,露出里頭瑪瑙紅的真身,嘴里喊著:“看到沒?這才叫‘肉芯兒’!”
好的恩施臘肉,用料得是從小吃紅薯、玉米散養長大的土豬。養肥一只200斤的土豬,大約要十個月,人工飼料喂養的,三到六個月就能出欄。缺少運動量的豬,肌肉不夠緊致,體內的香味物質也生成較少,會影響臘肉口感。
每年冬月(即農歷11月)之后,恩施農家人就開始陸續殺豬。殺!豬!啦!這幾個熱氣騰騰的豪放字眼,是過年前的序曲,游子的安慰劑。殺豬是大事,殺豬匠和院壩里的主人會一起忙活。
當天,一部分新鮮豬肉和豬雜拿來現場做刨湯,用一桌子豐盛的菜,請親朋好友熱熱鬧鬧聚在一起。另外一部分要進行分割,排骨、豬蹄、夾子肉、頸肉……開始了向臘肉的漫長修煉。
豬的前夾肉一般用來作臘腸,肉切成絲,按三分肥七分瘦的黃金配比,拌上花椒面、苞谷酒和香料,按摩入味之后再灌入新鮮腸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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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大盤小盤”的臘腸。(圖/康林 攝)
其他切成大塊的肉,要仔仔細細把每一寸紋理用細鹽抹勻,放入盆中腌制,靜待數天,至肉塊內水分全逼出后,就要轉移陣地了——上炕房。肉肉們懸于梁下,要準備熏制。
熏制的過程是決定風味至關重要的一步。燃料以松柏枝為最佳,燃燒會散發出一股清香,這味道順著熱力向房梁上空攀援,沁入臘肉的紋理。熏枝冒的煙就是天然的“防腐劑”,能防油脂變味,也能殺菌;熱氣還會把表面烤出一層硬殼,擋住外面的臟東西。
在熏制的二三十天內,柴房是不能斷火的,家家戶戶輪班上崗守著火塘。有時候鄰里街坊也會過來一起聊天喝茶,那些順手丟進火塘的橘子皮也成為了補充香料,會跟隨燃燒的煙霧附著在臘肉表皮。
這是時間的饋贈,科技與狠活代替不了這種老派做法。熏制時長不到位,一筷子下去馬上品出高低。所以網購時留個心眼,臘月里下單,碰到“老實貨”的幾率總歸大些。
最早恩施的土家族和苗族同胞這么操作,是因為山里潮,肉存不住。臘肉采用煙熏后,有滋味又能防腐,穩穩當保存大半年。當然,要是誰跟你說這是“二十年陳釀”,那還是趁早繞道走。
除了恩施,鄂西派還有幾位兄弟。十堰的臘味,受陜南影響,作風硬朗,熏味沖,咸得扎實,適合就著大饅頭啃。神農架的,熏料更為原生態,帶著松針冷杉的凜冽氣,和野菌一鍋燉,吃完嗓子里都像跑過松濤。宜昌的朋友則對自己的臘肉充滿自豪,覺得江漢平原的風干臘肉“沒得靈魂”,他們熏肉愛加點柑橘皮,香氣里透著一絲江邊的清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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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漢平原上吹久了罡風的人,反而覺得鄂西派的煙熏火燎“味兒太大”。這兒的臘味,是“淡人”的行事風格。不搶風頭不張揚,就靠自然的風、敞亮的太陽,在一天天的晾曬里,把鮮味慢慢“吊”出來。
冬天,干冷的北風順著田埂直愣愣地刮,是天賜的、不要電費的巨型“風干機”。江漢平原河湖交錯,魚蝦豐美,正好借這股子“穿堂風”,把水汽收得干爽。鹽腌過后,就把一切交給時間。
這簡直是臘味界的松弛課代表,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巍然不動。但實際上,肉塊在北風里慢慢收縮,變緊實,風味濃縮成一種純粹的、來自蛋白質本身的咸鮮。
江漢平原的臘肉入菜,比起鄂西的C位,更像是幕后功臣和味覺杠桿,十分務實。
荊州臘魚是一絕,多用肉厚的大青魚、草魚,片開風干后肉質透亮如琥珀,過年家家必備,是能當年禮送人的硬通貨。臘肉則講究咸淡適中,煨一鍋蘿卜湯時丟幾塊進去,就是一鍋天然高湯底子,鮮得眉毛掉。
臘味在這里,常和蒸菜珠聯璧合,堪稱“風干系臘味仙人搭配”。天門、仙桃是出了名的蒸菜之鄉,臘肉切得飛薄,往粉嘟嘟的芋頭、甜津津的南瓜上一鋪,上汽蒸透,咸香和油脂一點點滲進去,整碗菜立馬就“活”了!咸香裹著粉糯在嘴里打轉轉,好吃得令人直咂嘴。
臘肉臘雞跟鱔魚一塊兒蒸,更是飯桌王炸,臘味的厚香纏上鱔魚的滑嫩鮮,這味兒一出來,一桌菜都得被比下去,誰吃誰夸!
在仙桃,有時候臘肉徹底風干后,會稍熏一會兒,跟鄂西那種長時間煙熏不一樣,就用茶殼或稻殼熏片刻,只熏到皮上,里頭的肉還留著本味。這種臘味融進沔陽三蒸里再合適不過,宴席上有它襯著,簡直畫龍點睛。
鄂西群山和江漢平原之間的丘陵地帶,臘味專走“山野融合”路線!比如黃岡大別山一帶,臘肉煨筍是家家戶戶的拿手活。春天剛挖的鮮筍帶著山野清氣,和風干一冬的臘肉擱銚子里,炭火慢煨。臘肉的咸香鉆進筍的纖維里,熬出一鍋咸鮮十足的山野味兒。羅田的板栗燉雞本就有名,換成臘肉燜雞吊鍋也別有風味,臘肉底蘊豐富,湯汁燉得濃乎乎粘嘴巴,也是一道 “隱藏奢華款”的好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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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肉煨筍,冬日美味一絕。(圖/上海去哪吃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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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的冬天不太好過,濕冷,陰晴不定。但是冬至一過,走在街上往人家陽臺上瞅一眼,看著密密麻麻的紅火陽臺,頓時能點亮眼睛。竹竿往那兒一架,麻繩一扯,臘肉、臘魚、香腸排著隊掛上去,在濕冷的冬天里油光锃亮的,覺得日子生動起來。
誰家掛得密密實實、顏色瞅著就誘人,就能得到街坊的稱贊:你屋滴,是那個事(你們家,像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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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的冬日,人們在陽臺前架起竹竿,掛滿臘肉。(圖/潛藍 攝)
若是自家陽臺施展不開,莫慌,武漢三鎮的臘貨店隨時能救你的急。拐進天聲街的老鋪子,嚯,好大的陣仗。沿街被臘貨掛得密不透風,臘肉是沉甸甸的赭紅,臘魚泛著油潤的金黃,香腸紅紅火火透著亮光,不用濾鏡就是一幅活潑的年畫。臘月里,來這兒轉一圈,眼睛看飽了,鼻子聞香了,比打卡什么網紅點都實在。
轉到漢口集賢里,那里是香腸的江湖。隊伍都能從店里蜿蜒到街上,大爺大媽們熱衷于交流心得。其中川味麻辣和廣味甜口香腸是購買主流,家里孫子輩多的,則寵幸奧爾良口味。老顧客買多了也都有自家心得,“我今年改了方子,加了點白云邊,噴香!”這隊伍排的不是寂寞,是對年關團圓那份扎實的期盼。
過年過節,家里頭備了臘貨,就能心里不慌。從冰箱里摸出臘魚,直接香煎,淋點鍋邊醋,“滋啦”一聲香氣直竄,老人小孩都愛拈兩筷子。再從晾竿上取下一塊臘肉,配上打過霜的紅菜薹。菜薹要選桿子發紫的,才甜,和臘肉一炒,臘油的咸香全被菜薹吸了進去,清爽里裹著葷鮮,武漢人冬天都知道這一口有多金貴。
武漢人愛藕湯愛得深沉,但冬天也愛搗鼓點新花樣,臘鴨燜藕就是代表。臘鴨的咸香裹著厚重的肉味,和藕的清甜在銚子里慢慢熬融,油潤卻不膩,落進肚子里,舒舒坦坦。
臘肉豆絲有相同的溫暖功效。干豆絲先用水泡軟,臘肉切薄片用小火煸出油脂,湯滾后下豆絲,煮到湯汁微微發白,最后撒一把青蒜苗,熱氣騰騰端上桌。臘肉是風味的魂,豆絲是暖胃的底,成就了不動聲色的冬日治愈。
等到開春,江灘邊的藜蒿冒了頭,那帶著水汽的沖鼻清香,可是檢驗臘肉品質的試金石。切幾片肥臘肉,煸出透亮的油,大火猛炒藜蒿。臘味的醇厚撞上藜蒿的野性,脆生生、香噴噴,一口下去,仿若吃掉了半個春天。
不管在湖北哪里,過完年要離家的游子行囊里,總會被悄悄塞進幾塊臘貨。它耐貯存,能跟著游子走很遠;它百搭,配一切蔬菜;它實在,和米飯同蒸就能撐起一餐。對于湖北人來說,屋檐下、陽臺前那一掛掛油亮亮的咸鮮,是年關將至的“排面”,是風干或煙熏的故鄉。嚼上一口,就像把整個湖北的鮮香醇厚,踏實咽進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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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臘味總與生活相連。(圖/Sivan 攝)
本文首發地道風物;作者:李西;編輯:果真、吳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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