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土山灣、九龍柱到復興島，讓城市“被看見”，是作家和學者眼下的艱巨工作

本月初舉行的2025諾獎頒獎典禮上，評審委員會主席安德斯·奧爾松教授為今年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發言的頒獎辭中，特別提到了他小說中的上海形象，當一位作家以旅行者的視角目睹市中心延安高架車水馬龍的流動場景，以及九龍柱帶來的神奇東方想象之后，上海這座大都市也被小說定格生成了傳統與現代相連的新形象。

文學塑造城市形象，是一個由來已久的文化現象，在現代高樓大廈相似景觀背后，全球各大都市卻因文學與文化的獨特性而呈現出豐富肌理的迥異形象。在近期于上海西岸國際會展中心召開的“城市文明新形態：第二屆（2025）人文城市研究跨學科學術共同體學術研討會”上，來自全國各地數十家高校、科研機構與文化單位的知名學者、專家及業界代表齊聚一堂，從全球視野、歷史文脈、理論建構與現實挑戰等多重維度，共話“人文城市”建設，探討文學在構建未來人文城市形象中扮演什么樣的深度角色。

文學想象力帶來城市建構力量

“正如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寫作的那樣，通過馬可·波羅的講述，城市得以被看見。重建屬于這個時代的城市敘事，是作家和學者眼下的一項艱巨工作。”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邱華棟說。他回顧了自己創作《北京傳》和《空城紀》的經歷，認為城市是不斷生長的生命體，從傳統到現代，再到未來，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當功能性的滿足不再是稀缺品，未來的城市該向何處去？我的答案是：向更深處扎根——去回應那些依然存在的想象力缺失和情感需求。”正如學者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寫道：“城市最珍貴的不是建筑，而是生活在建筑里的人；城市最動人的不是規劃，而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未來的人文智慧城市，一定是功能性與精神性的共生體，是科技感與人情味的交響曲。

海派作家為構建上海過去的城市形象提供了關鍵支撐，今年是施蟄存先生120周年誕辰，復旦大學中文系特聘講座教授、古籍所教授陳建華以施蟄存等海派作家的作品為例，引入波德萊爾“閑逛者”的意象，分析海派文學中的地圖。他認為，文學地圖的流動與變遷，生動揭示了上海作為移民城市的活力及其對多元文明價值的接納與融合。從徐家匯的源頭到霞飛路的城市生活景觀，這種空間敘事不僅是文學表達，更是海派文化在歷史進程中動態生成的縮影。

似乎在呼應城市流動的現代生活狀態，東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張娟認為，從上海出發的新移民作家，其作品通過歷史記憶、空間敘事與身份重構三個維度，深刻參與了對上海城市文明的再建構。無論是20世紀初的文化雜交性、弄堂生活的時代重構，還是“回歸”敘事，都展現了上海在全球語境下流動、包容的文化特質與身份認同的復雜性。新移民作家將個體生命史與城市的集體記憶、地方性與全球性相連接，充分證明了文學書寫是參與當代城市文明形態建構的積極力量。

無論是北京，還是上海，作家除了書寫城市，城市也在塑造著作家的文風。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顧金春以魯迅從北京“S會館”到上海“且介亭”的空間位移為線索，分析其文風的嬗變。他認為北平古都的沉靜格局滋養了魯迅“內向沉潛”的深度文體；而到了上海，中外生活的割裂感、快節奏的商業文化生態，則催生其外向迅疾的即時文體。這種轉變體現了其現實主義精神在不同城市空間中的深化與完型，也印證著城市和作家的雙向建構過程。

這一雙重建構，在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教授董麗敏的發言中得到了回應，她從文學視角剖析1990年代“文化都市”的形塑過程，指出1990年代文學充分描繪了“物質都市”對人的沖擊、“世俗都市”中的欲望糾結，以及被遮蔽的底層經驗。在中國現代化與全球化的語境中，我們能夠更深刻地認識到文學與城市持續的雙重建構過程。

城市的時空如何被書寫？如何被賦予獨特的美感？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湯擁華從美學角度探討“城市風景的時間邏輯”。他借用“莫比烏斯環”比喻風景連通過去與當下的特性，并指出城市風景的魅力在于不同速度、時間結構的并置與沖突，通過分析波德萊爾、龐德以及張愛玲、白先勇、金宇澄等中外作家作品，他揭示了城市中風景與山水兩種眼光的交融，構成其獨特的時空美感。

除了文學，擁有深厚生活土壤的戲劇藝術，也應參與到城市建設中去。上海作協副主席楊揚認為，戲劇作為綜合性藝術，關乎超大城市的娛樂生態和人文內涵，上海打造“世界演藝之都”的目標契合國際大都市發展規律，通過持續努力，使戲劇深度融入城市肌理，提升城市文化品位與活力。

文學書寫城市，既要講好中國故事，也要在文明互鑒中學習、研究國際人文城市的敘事實踐經驗。正如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袁筱一將巴黎作為人文城市建設的樣本，論證現代城市文明是由敘事、象征與公共文化實踐長期積淀共同塑造的“文化感知結構”。通過文學文本與城市公共空間的對照研究，她揭示了城市文明絕非建筑與制度的簡單疊加，而是一種深層的、具有歷史性的“文化底片”起作用的結果。這種底片如同城市基因，決定了其獨特精神氣質。

如果細究當下的“文化底片”，那么充分尊重鼓勵素人寫作的新大眾文藝同樣在城市蓬勃興起，如溫州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劉衛東所言，他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的“文學之都”曼徹斯特為例，指出文學與城市關系正從文本闡釋轉向行動參與，其實踐鼓勵市民以第一人稱進行創作，關注療愈與表達，為市民大眾參與城市文化建設提供了新的途徑和可能性。

創新呈現“海派文化”歷史文脈

與會專家追溯了上海近兩百年來“海派文化”形成的歷史文脈，概括其固有特征，捕捉其新表現，力圖為新時代上海城市文明建設提供新的精神資源。

上海社會學歷史學研究所研究員熊月之從系統論“涌現”的視角，審視“魔都”意象。他提出“魔都”意象的內在涌現邏輯是開放、包容、交融、互鑒、務實、創新。這六點相互聯系，相互成就，合在一起，構成一個有機整體，成就了海派文化的總相。

《上海文化》雜志社社長徐錦江指出，上海是以江南文化為主的“五方雜處”所提供的“文化接口”，在開埠以后，安裝上以西方文明為主的“驅動程序”，通過“壓縮式現代化”，迅速崛起為一個“華洋雜處”的現代化國際大都市。上海與全球現代化進程的關系，并非簡單的“接受”或“沖擊—回應”，而是一種本土的、融通的、短時差的“壓縮式對接”，這種對接深刻塑造了“海派文化”的基因。新時代“海派文化”可以歸結為“六位一體”的有機結構：市民本位的價值追求、開放引領的國際視野、創新發展的市場機制、包容共生的活力源泉、依法治理的契約精神、經世濟用的實踐路徑。21世紀開放環境中的海派文化應該“再現代化”，成為現代化國際大都市走向世界、走向未來的文化資源和精神動力。

學者朱維錚曾說，“誰要了解17世紀迄今的中西文化交流過程，誰就會把目光投向歷史上的徐家匯。”徐匯區圖書館館長房蕓芳指出土山灣正是這一交流中最典型的案例，她以比利時國王定制中式小樓、巴拿馬賽會參賽作品中國牌樓、寶塔模型和徐光啟等人物水彩畫像為例，探討了土山灣在海派文化形成中的世界敘事。她認為徐家匯土山灣作為近代上海最早系統接觸和吸收西方文化的區域之一，在近兩百年來海派文化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不僅僅是一個地理坐標或單純的歷史遺存，更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實踐地，是海派文化在地生成、交融、傳播的源點。

這場漫長的文化交流故事中，也有著劍橋與上海的篇章，浙江師范大學教授徐從輝便著眼于劍橋與上海之間的互鑒交流，指出在西學東漸以及中學西渡的大潮中，劍橋與上海間形成中西文明雙向奔赴，成為觀察中西文明交匯的重要窗口，乃至成為思考當下城市文明新形態的重要視點，揭示了城市文明形態的轉換和重構具有“創新”“人文”“機制”三個維度。

身處數字科技創新的時代背景下，上海城市文化又有哪些創新形態或表現？

上海交通大學設計學院副教授黃華青以武康大樓VR展為對象，分享了虛擬遺產技術如何提升人文城市可讀性的問題。武康大樓VR展借助歷史研究、空間劇本、虛擬復原、沉浸體驗的虛擬遺產路徑，在虛擬現實中“重構”武康大樓的場所精神和人文氛圍，讓數十萬名觀眾沉浸式“走進”武康大樓的歷史語境，感受上海人文城市內涵的形塑過程和日常維度。數字科技的發展，使得城市文明和社交將愈發在虛擬維度展開，虛實融合成為城市文明發展的新形態。

曾在工業時代有一席之地的上海復興島近年空閑無聞，卻在今年與青年流行文化碰撞，因為二次元與音樂節在網絡出圈。B站公共事務總監張琳婧分享了背后策劃時指出城市文明新形態的根本在于是不是以人為本，能否激發Z世代的熱愛、創造和歸屬感。B站從線上狂歡到線下工具，嘗試用年輕人的語言和新技術來重構空間敘事，讓傳統文化在現代城市中“破圈”新生；對傳統老空間進行創新利用，在“工業銹帶”重塑工業記憶，共創城市更新新范式。

類似的新現象也出現在城市戲劇生活里，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副教授李冉通過對上海演藝劇場發展情況的分析，分享了她對于城市文明新形態下城市劇場“磕CP”現象的研究。她認為城市劇場“磕CP”正在演變為城市文明中的新興文化景觀，這一現象背后是城市居民情感需求的顯性表達，為人們提供低成本的情感慰藉與替代性滿足，讓不同背景的城市居民獲得強烈的歸屬感，成為城市社交文明的補充形態，而這與長久以來的觀劇文化、消費能力以及源源不斷的演藝活動等條件密切相關。

與會專家通過歷史文脈、中西交融、數字技術、人文關懷等多個維度的探討，使得上海在構建未來人文城市形象上逐漸產生了自己的模式，也為中國其他大都市提供了一份經驗借鑒。未來，如何推動文學城市敘事、平衡文化傳承與創新、融合實體空間與虛擬體驗、注重人文性的最低限度與更高追求，真正體現“人民城市”的“人民性”，將成為城市文明發展的關鍵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