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屯溪,晨霧未漫過新安江的碧浪,老街的青石板路已被二十萬流亡者的腳步磨得發亮。這座原本不足五萬人口的徽州小鎮,擠著蘇浙皖滬的避亂者,巷弄間交織的南腔北調,與店鋪幌子上“陰丹士林布”“瑞士手表”的字樣,共同拼湊出“東南小上海”的畸形繁華——一面是流亡者的顛沛,一面是亂世的短暫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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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淳巷的“合記春號”里,新晉掌柜沈硯堂正低頭擦拭銅制牌匾,“藥”字被摩挲得溫潤如玉,柜臺下的暗格卻藏著密寫情報。門軸輕響時,他抬眼撞見穿中山裝的男子,袖口沾著山間晨露,正是新四軍聯絡員。“要兩錢川貝,治肺熱咳嗽。”暗號對接的剎那,寫有兵站物資動向的紙條已裹進藥包,而街對面茶館里,戴禮帽的特務正以茶為掩護,目光如針般緊盯鋪面。
老街盡頭的海陽樓人聲鼎沸,第三戰區軍政要員在此推杯換盞。剛從深竹村司令部趕來的顧祝同,白色軍裝襯得面色冷峻,席間縱論東南戰局,杯觥交錯間卻難掩紙醉金迷。窗外形成刺眼對照:穿粗布衣裳的難民排著長隊領取救濟糧,每人每日兩角錢僅夠買一斤糙米;南街祠堂里擠滿避難者,孩子們的啼哭與海陽樓的絲竹聲隔著半條街,在晨霧中遙遙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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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堂每月三次往返黃山送貨,彼時立馬峰的峭壁上,宣慶發等六名石工已腰系篾纜懸空作業三月。川軍名將唐式遵題寫的“立馬空東海,登高望太平”十個大字漸顯鋒芒,每字一丈八尺見方,“平”字一豎竟達三丈六尺,鑿子濺起的石屑墜入谷底,與遠處隱約的轟炸聲共鳴。溫泉邊“大好河山”的題刻剛完工,冷欣的公館便在松林間拔地而起,青磚黛瓦下藏著監視新四軍的暗哨,與峭壁上的抗日宣言形成無聲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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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雨夜,沈硯堂冒雨趕往六路飯店。陳毅先生剛在此落腳,借著煤油燈光起草統戰文件,桌上搪瓷缸里的涼茶尚余半杯。“屯溪是避風港,更是抗戰的堡壘。”他的聲音不大,卻穿透雨聲,“你看老街的工合合作社,縫衣的、修械的,都是在為前線造血。”沈硯堂忽然想起還淳巷5號的工合浙皖辦事處——那是路易·艾黎推動建立的抗日據點,社員們冒著日機轟炸搶救機器,縫制的軍衣、修理的槍械,正通過秘密通道送往新四軍駐地,成為亂世中的隱形補給線。
1940年深秋,日機的轟鳴撕碎了小鎮的寧靜。炸彈落在西街,振昌祥糟坊的門樓轟然倒塌,徽州中學的圖書館化為灰燼。沈硯堂在硝煙中搶救藥材,卻見難民們冒死從火場拖出“工合”織機——那三角形中嵌“工合”二字的社徽,是他們對抗戰的堅守。空襲過后,黑市糧價飛漲,“合記春號”的藥價卻始終平穩,沈硯堂變賣祖產補貼藥材,柜臺下的暗格依舊在傳遞關鍵情報,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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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楓葉紅透時,唐式遵的摩崖石刻終于完工。“東海”暗指倭寇,“太平”既是黃山以北的太平縣,更是蒼生對驅寇安邦的祈愿。沈硯堂送貨途經立馬峰下,仰望那鐫刻在“禽鳥難飛度”的峭壁上的十個大字,忽然徹悟:這峭壁上的抗日宣言,與老街深巷的隱秘斗爭,與工合社員的深夜趕工,本就是同一場抗戰。郁達夫夜泊屯溪時曾寫下“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州”,而沈硯堂深知,這斷腸春色里,藏著無數人以平凡之軀堅守的家國大義。
年末的新安江面上,寒霧再起。沈硯堂望著老街的燈火,海陽樓的喧囂已淡,還淳巷5號工合合作社的機器聲卻依舊篤實。他握緊手中藥杵,木質的紋路硌著掌心,仿佛握住了整個屯溪的脈搏——這里沒有前線的槍林彈雨,卻有峭壁上的萬丈豪情、街巷中的無聲堅守,更有亂世里中國人從未熄滅的抗爭之火,在新安江畔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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