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調查 | 學術酒吧：一種新型的公共交流空間

“學術酒吧”作為一種典型的青年文化現象，正日益引發社會的廣泛關注與討論。在這里，人們聽的不再是流行歌曲，而是一場場內容扎實的講座。主講人多以青年學者和博士研究生為主，話題大多圍繞人文社科領域展開，自由、真誠的交流，是這類空間最鮮明的底色。在短時間內，學術酒吧不僅在社交平臺走紅，線下活動也迅速從上海蔓延到北京、廣州、南京等大城市，形成一股跨地域的文化熱潮。甚至，“小紅書”官方也邀請了許多知名學者和網絡大V舉辦類似的活動，進而推動學術酒吧進入更廣泛的公眾視野。

與此同時，有關學術酒吧這一現象的討論和分析也層出不窮。其中不乏對“學術”和“酒吧”這樣兩個似乎南轅北轍的場景組合在一起表示質疑的聲音。在酒吧里講的是真正的學術嗎？不少人認為學術酒吧只是給喝酒和社交蒙上了“知識的遮羞布”，所謂學術只是表演和借口。但學術酒吧的親身參與者卻往往對這種形式持肯定態度，認為它既不同于傳統場景中的學術講座，也遠超出了酒吧原有的功能。那么，到底是什么使人們在學術酒吧活動中獲得積極體驗？

SciBar與學術酒吧

學術酒吧算不上一種新現象，英國的SciBar（Science in a Bar）在2004年就開始有組織地運行，以在酒吧中做學術講座的形式傳播科學知識。直到2019年，SciBar都是英國科學協會的非營利性項目，其目標是用新的傳播形式讓更廣泛的公眾了解理工科的科學知識。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英國科學協會的地方機構志愿者團隊組織著這項活動。他們與酒吧、學術界、業界合作，組織學者和專家在酒吧向公眾分享他們的工作。選擇酒吧作為場所，正是為了降低門檻、增進交流，讓科學家在非正式的環境中與公眾聚在一起。SciBar的組織方往往要求主講人不使用行話，對參與者既不收取費用也不要求報名，只需要帶著好奇和探索科學的心。

英國的SciBar是一個組織性很強、目標明確的科學傳播活動。除了形式之外，發端于上海的中式學術酒吧與SciBar大相徑庭。在組織模式上，SciBar是目的先行、自上而下動員、由志愿者籌劃的活動。學術酒吧則是個人想法在特定酒吧進行的一次“社會實驗”，舉辦講座沒有明確的目的，也沒有體系化的組織。在講座內容上，SciBar側重于理工類的話題，從生物基因到可持續建筑，很少涉及人文社會科學，而學術酒吧則格外關注人文社會科學。盡管如此，學術酒吧卻有著和SciBar類似的“參與者友好”特點，旨在打造特殊的公共空間，進行開放、多元的交流，啟發公眾對專業內容的好奇、獲得新的知識或思維方式。

組織者：構建“真誠烏托邦”的嘗試

學術酒吧的起點源于一次個人“拍腦袋”式的靈光乍現。在上海市中心有一家二十平方米的小精釀酒吧，在酒吧一般的經營范圍之外，它以偶爾舉辦一些非正式的、小型的、亞文化群體的主題活動作為特色。在2024年夏天，這家酒吧的臨時主理人是耶魯大學的政治學博士研究生，事實上，作為一個臨時主理人，他的任務就是按照這個酒吧的一貫特點“整點活”，他沒有什么商業目標，也不打算通過活動來掙錢。

出于自身專業的敏感，他發現，市面上幾乎沒有以酒吧為空間場景的人文社會科學的講座。于是他通過私人關系邀請了一些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和博士研究生來酒吧講講自己的研究，分享一些社會科學的思考方式和觀點。目的非常超脫和縹緲——“維護一個多元的、大家都可以聊天的空間”。講座不會給主講人勞務費，也不向聽眾收取入場費，也不要求非要點酒才許落座，更像是一場烏托邦式的社會實驗。

而最初接受他邀請的這些學者和博士研究生們，也同樣懷著一種對在酒吧這一更自由、更輕松的場景下實現“真誠交流”的期待。有主講人提到，在學術場合的社交，由于時間、身份等條件限制氛圍往往比較客套，很難獲得別人真誠的意見和建議。而在網絡上，又很容易出現觀點的極化對立，很難形成冷靜、理性的生態。而在酒吧面對面地分享和探討社會問題與學術觀點或許能解決上述兩種場景存在的問題。

還有主講人認為這是讓社會更加了解并真正檢驗人文社會科學學術研究成果的有益嘗試。一位政治學專業的主講人提到，一路從本科讀到博士，他發現研究越久，似乎反而離他們所研究的真實社會越遠。讀博期間，他更多與學術圈內的人交流研究和觀點，有時圈子甚至窄化到特定的研究方向。分化越來越精細的現代學科系統讓基于人和社會的研究成為一張精致而懸浮的理論網，對現實社會生活的指導卻略顯無力。

在酒吧中，主講人能夠真誠地把自己的專業觀點與感興趣或有困惑的大眾分享，這種真誠在交流中被看到、被傳遞，也許能解惑并治愈一兩個普通人，也許能讓更多人理解這些學科的“無用之用”。在此意義上，主講人作為研究者的初心似乎也得到了彰顯。

在團隊調研的范圍內，作為學術酒吧最初的發起者和主講人，他們的想法似乎有些過于浪漫，但正是這樣一種幾近理想主義的真誠，收獲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這間小小酒吧的系列講座線下幾乎場場滿座，并且在網絡上引發了較大關注和討論。在田野觀察中，僅僅為了“打卡”而來的仍是少數。正如這位主理人所說，“在極其狹小的店里，人擠人站著聽完一小時講座還記著筆記的聽眾們，也遠遠不是某些評論中想象的來打卡拍照的游客氣氛組”。我們可以說，至少最初使學術酒吧受到關注與追捧的，遠非打卡拍照而已。

參與者：多元的動機，相似的感受

我們曾參與過上海這家酒吧的幾場學術講座，通過參與式觀察和對部分參與者的訪談發現，雖然來酒吧聽講座的人背景多樣、動機不同，但參與過后總能得出類似的積極感受。

其中有一場關于“社恐”的講座后來成為“小紅書”的熱門話題，幾乎算是學術酒吧線上線下熱潮的起點。這家酒吧僅僅是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和小紅書賬號發布了相關信息，原本只是例行通知小店的“老客戶”們并適當擴大宣傳，卻沒想到未講先火，迅速成為新的流量熱點。

那次講座，盡管吧臺里面和外面的過道都已經坐滿了，非常擁擠，但還有聽眾源源不斷到達。最后我只能站在門口聽，后來因為沒有話筒外面聽不到，主講人只好站在門口講，而酒吧大門柵欄外還有人站著聽。聽講座過程中不斷有人做筆記、拍照，后續的提問環節也非常有序而熱烈。

有的聽眾是相關專業的學生，通過這個契機與主講人留了聯系方式，后續又進行了線上的交流討論。在他們看來，這種熱烈的交流氛圍在正式學術會議中相對少見，而在教授講座的場景里，平等且真誠的互動往往較難充分達成。

有的聽眾完全沒有相關學科背景，只是由于覺得自己是“社恐”或對“社恐”感興趣來聽。有一位理工科的男生問主講人“那我是不是社恐”“那你都沒有標準，我怎么知道”，但是主講人一直強調的就是沒有標準。在正式學術情境里，這種看起來并不高深但卻真實困擾自己的問題大概不會有人敢提，但在酒吧里，沒人會評價他提的問題好不好。此時還有聽眾幫主講人一起解釋，最后這位男生也接受了，似乎也更多理解了社會學視角下的“社恐”，以及社會科學研究在關注什么問題，在交流中為自己拓展了看待生活的新視角。

這樣的聽眾還有很多，包括許多早已離開校園的職場人。盡管很多內容已經很陌生甚至聽不懂，但有機會“放下”日復一日的生活工作瑣事，聽一些平時不會談及的話題，對他們來說已經是“走出無聊”的珍貴體驗。

這些不同職業和專業背景的參與者來酒吧聽講座的動機不同，意味著學術酒吧的交流本來就不是以“學術”為目標的。這種交流互動的難得之處在于包括主講人、提問者、聽眾在內的每個人都是“真誠”的，他們通過“在場”表達對知識的認同、標識自我提升的期待。參與學術酒吧活動的“真正作用”并不在于獲取知識，而是在于一種對打開視野學習新知識的開放心態，并從中獲得持續學習的動力。

其中，筆記、照片、社交媒體文字的記錄等都是自己“過程在場”的證據。這種對“過程在場”的重視和強調，是以學生為主體的青年群體對日常生活注重結果導向和日益虛擬化的無聲逃避與抵制。在主講人深入淺出的分享中和自己邊聽、邊記、邊“微醺”的狀態下，一些參與者實現了他們所說的：“享受學習知識的過程?！痹谶@種過程中，參與者能真正感受到一種對于知識的“解放感”。

無論是“讓懂的人更懂”，還是“讓不懂的人懂一點”，學術酒吧通過營造不設門檻的知識獲取空間、真誠交流的互動氛圍、超越日常生活的社會體驗，使懷著不同目的的參與者都能在這里獲得奇妙的積極體驗。

公共交流中涌現的主體性

學術酒吧的交流有這樣幾個環節，即分享、了解/驗證、啟發、辯證。這些環節是主講人和聽眾共同參與的，沒有背景知識的聽眾側重于了解講座內容，具有背景知識的聽眾側重于驗證。其中，分享的動機是認為知識有公共傳播和討論的價值，了解的動機是基于興趣、信任和好奇心，驗證、啟發和辯證的過程則體現了學術研究和生活經驗不可分割的黏合。在學術酒吧進行交流的目的并不是做出“花哨”的學術，而是讓學術真正落地，回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這種交流有兩層意義：一是提供了以他人為載體的真誠體驗，撫平了由社會功利化和內卷化所導致的人們對缺失真誠社會交往的焦慮；二是滿足了人們對多元知識的渴求，世界日益增強的不確定性使單一個體和圈子的經驗知識無法讓人游刃有余地生活，人文社會科學的觀點提供了洞察世界的另一種眼光，讓不同的群體都能在不斷加速的社會中找到自洽的解釋。

學術酒吧的出現，的確為校園外的社會帶來了相對稀缺的學術資源和內容，但分享和獲取專業知識卻并非主講人和參與者們如此投入的根本原因。實際上，不論在什么場景中，我們所獲取的知識本身是最容易被遺忘的。但那些真誠交流、情感互通的瞬間，帶來的正向反饋或許更為長久。非正式學術交流給雙方提供的是一種情緒價值，一種“志同道合”“真誠相待”的感覺，而這正是現代青年的日常生活中愈發稀少的狀態。

真誠的交流本質是一種“公共性的社會整合”。人們感覺到自己超越了個體的、實用的框架，能夠提出自己“真實”的問題和想法。學術酒吧中的提問和回應使人們體驗到作為“人”的思考，而不是基于社會身份的表演或義務。在聆聽和辯論中，不論自己是否與所討論的社會事件相關，人們都能獲得有關自己的認識和思考，而這種基于公共理性的自我反思及隨后在生活世界中的實踐，彰顯了人的主體性。

學術酒吧作為一個真誠交流的公共空間，本質是以一種特定的、吸引人的方式促成了真誠，但真誠并非只屬于學術酒吧。其特別之處在于，它既是跳出學術體制的社會交流，擺脫了“公”的形式約束，又是超脫酒吧環境的理性探討，超越了“私”的狹隘關注。它創造了一個位于“公”與“私”之間的特殊空間，由此創造了真誠交流的可能。

調研后不久，意外首創了學術酒吧的主理人在那家酒吧的兼職之旅就畫上了句號，他再次回到校園繼續學業。酒吧換了新的主理人，對如何延續和創新學術酒吧的形式又有了不同的想法。在該店后期以及擴散到其他城市的學術酒吧活動中，已經出現了完全只為了“打卡”而來的人，也不乏對這些講座知識門檻過高的質疑。

如何維護好學術酒吧這樣類似形式的公共空間，使人們體驗到自我與他人、與社會的聯結，也讓真誠延續，真正實現開放、多元的觀點碰撞和知識交流，還需要學術酒吧的組織者、參與者和研究者不斷共同探索。如何把真誠的公共交流變得更加日常，不必非要去酒吧聽講座才能獲得，更值得深思。

告讀者

“社會調查”版以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關乎國計民生的焦點、熱點、前沿問題為牽引，以準確識別研判“問題”、總結提煉“辦法”為期待；立足中國實踐，力求見人見事見思想，用生動鮮活、兼具思想與溫度的文字把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寫進人民心坎里，助力把頂層設計和問計于民統一起來。本版擬設“深度調查”“實踐啟迪”“問計于民”“編輯手記”“讀者來信”等欄目。誠邀賜稿！來稿請注明投稿欄目。投稿郵箱：dcyj_sscp@cass.org.cn。

作者系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講師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王亮

新媒體編輯：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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