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立平：“把公主還給歷史，也把歷史還給公主”

來源：中國婦女報

油畫《康熙北巡會親圖》（局部）

人物簡介：

毛立平，山西太原人，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清代宮廷史、社會史、性別史研究。著有《壸政：清代宮廷女性研究》《清代嫁妝研究》《清代下層女性研究：以南部縣、巴縣檔案為中心》等。

■ 中國婦女報全媒體記者 范語晨

記者：在當代公眾視野中，有很多知名的清史人物，但清代公主的存在感相對較弱。您認為對于清代公主生平的還原與研究，主要難度在哪里？您如何看待還原清代公主的生命軌跡對于婦女史研究的意義？

毛立平：的確，史料的缺少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清代公主的生平，主要都是一些家事，所以內(nèi)務(wù)府里面可能有一些記載公主的史料，特別是清代前期關(guān)于公主相關(guān)的記載多是用滿文寫成的，僅在皇宮內(nèi)部留存。這就加大了我們搜尋、閱讀史料的難度，成為我們研究清代公主時主要的難題。

進一步解釋，同為皇家兒女，公主的相關(guān)記載遠遠少于皇子的深層原因，還是清廷對于公主的重視程度不夠。實際上，在滿蒙聯(lián)姻的制度之下，清朝公主群體，特別是清前期的絕大部分公主，都擔負著民族融合與邊疆安定的重要使命，可能她們的貢獻是不遜于皇子的，犧牲也是非常大的，但歷史上并沒有把她們的形象與價值比較完整地記錄下來。我認為，在研究清史的時候，是不應(yīng)該少了公主這個群體的。因為在公眾視野中，例如唐朝的平陽公主、太平公主等形象，還是比較為人熟知的，但清朝的公主格外默默無聞，似乎顯得她們在歷史上沒有做過什么，而事實并非如此。

我們應(yīng)當做的，不僅是還原公主群體的真實樣貌，還要客觀地把她們放到清代歷史的定位中去，去呈現(xiàn)她們的生存狀態(tài)，揭示她們對清代宮廷的意義、對清代歷史的貢獻。在這里，我想借用我們研究婦女史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把歷史還給婦女，也把婦女還給歷史”來講我們研究清代公主的意義——“應(yīng)該把公主還給歷史，也把歷史還給公主”。

記者：恪靖公主府是清代公主府中保存最完整的一處，且恪靖公主也是清代公主中唯一一位府邸、園寢兼在的公主。這處公主府的存在對于清代公主研究有怎樣的史學價值？

毛立平：能夠留存至今的、比較完整的公主府極少，而且與許多清代公主府是由其他建筑改建、擴建而來的不同，恪靖公主府是現(xiàn)存唯一選址營建的。這樣一座建于康熙四十二年的公主府能夠保留下來，可以讓我們直觀地看到清代公主府的建筑規(guī)制，大體感受一位公主生活、居住的地方是什么樣子——清代和碩公主的品級與皇子中的郡王相當，固倫公主則與親王相當，他們府邸的規(guī)制也分別是一致的。因建造公主府時恪靖公主為和碩公主，府邸建筑等級應(yīng)遵循郡王規(guī)制。而恪靖公主去世后安葬的園寢今天也依然可以看到，位于今蒙古國烏蘭巴托中央省額爾德尼蘇木境肯特山，這也讓我們能夠非常直觀地看到遠嫁蒙古的清代公主去世后的安葬地與安葬方式——公主作為出嫁的女兒，不葬入皇家陵寢，又由于皇家之女品級較高，葬入額駙家族祖墳也不合適，因此一般是單獨安葬的。

而恪靖公主聯(lián)姻漠北，公主府卻營建在漠南歸化城（今呼和浩特），在清代下嫁蒙古的公主中，也是特殊的例子。這反映出，清室當時可能考慮到公主本身的安全與生活方便，以及更便于與京城聯(lián)絡(luò)等各種因素，選擇把公主府安置在歸化城；但作為與漠北蒙古聯(lián)姻的使者，最終的安葬地仍然要在漠北蒙古。因此，恪靖公主府與公主園寢保留至今，對于我們了解清代公主的聯(lián)姻狀況與人生軌跡，都有重要的史學價值。

記者：恪靖公主與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之孫敦多布多爾濟的聯(lián)姻是清皇室與漠北聯(lián)姻之始。那么，恪靖公主的聯(lián)姻安排，在清朝對漠北蒙古的統(tǒng)治策略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毛立平：恪靖公主是清朝第一個嫁到漠北蒙古的皇女，這個意義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清朝雖然一直奉行滿蒙聯(lián)姻的政策，但聯(lián)姻的對象主要在漠南蒙古。因此，恪靖公主的這次聯(lián)姻，就讓清廷通過姻親的關(guān)系，穩(wěn)固了與漠北蒙古的聯(lián)系。同時，恪靖公主下嫁的土謝圖汗部落，本身就是漠北蒙古四部當中實力最強的一個。所以此次聯(lián)姻其實對其他的幾個蒙古部落也釋放了一定的積極信號，即漠北蒙古也能夠像漠南蒙古一樣，與清廷建立起比較緊密的關(guān)系。尤其是，恪靖公主剛結(jié)婚的前三年，她和額駙是居住在京城的，這也讓額駙敦多布多爾濟作為土謝圖汗的繼承人，與清朝在情感融合、身份認同以及通過親情往來而建立的向心力等方面都得以增進。可以說，此次聯(lián)姻讓清廷跟漠北蒙古的關(guān)系拉近了一大步。

另外，在清朝前期，蒙古的漠南、漠北、漠西三個勢力范圍之間，彼此關(guān)系也比較微妙。因為漠西準噶爾部，尤其是在噶爾丹時代，一直多次騷擾漠北蒙古，希望將漠北拓展為自己的勢力范圍。而康熙帝在決定將四公主嫁到漠北之時，正好是他三次親征噶爾丹之后，漠北蒙古的局勢相對比較穩(wěn)定，此時再把女兒嫁過去，也是一個謹慎、穩(wěn)妥的決定。與此同時，當清朝與漠北蒙古的關(guān)系更穩(wěn)定以后，也有效遏制了漠西蒙古勢力對北部邊疆的侵擾。因此，恪靖公主下嫁漠北蒙古，對于清朝的邊疆穩(wěn)定而言，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記者：據(jù)《清圣祖實錄》統(tǒng)計，從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六月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五月的八年間，趁康熙帝巡幸塞外，恪靖公主共見康熙帝5次，額駙敦多布多爾濟亦見康熙帝5次。恪靖公主與京城皇父往來的頻率在清朝聯(lián)姻邊疆的公主中是否算頻率較高的？能夠從中解讀出哪些信號？

毛立平：從父女親情的角度來看，康熙帝確實是很重視子女親情的一個皇帝。雖然我們從史料中很難看到公主出嫁前和他的交流互動情況，但總體來說他比較關(guān)心自己的女兒，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一個最直觀的體現(xiàn)就是，整個清朝公主出嫁的年齡都是比較早的，在清入關(guān)前的公主一般在十一二歲、十二三歲就出嫁了，入關(guān)以后多數(shù)也在十四五歲、十五六歲就出嫁了。但是，康熙帝所有的女兒幾乎都是到十八九歲才出嫁，恪靖公主也不例外。雖然皇女可能注定要嫁到蒙古去生活，承擔穩(wěn)固邊疆的責任，但是康熙帝也希望女兒到比較成熟的年齡再離開家。他出巡塞外的時候，也會輪流接見嫁到塞外的這些公主們。可見他還是對女兒們很有感情的。

而康熙帝與恪靖公主5次的見面，在下嫁蒙古的公主當中，的確是比較多的。并且這5次見面尚且是康熙帝出巡時與公主見面的情況，如果加上公主回北京探親的情況，就不止5次。特別是康熙四十六年七月北巡塞外時，還曾親臨公主府。這其實不僅表示了康熙帝對公主本身的思念與重視，也是對公主和額駙地位的一種肯定和“背書”，增加了公主夫婦在當?shù)孛晒刨F族中的影響力，對于公主在蒙古的長期生活而言，是一種很大的支持。

因此，康熙帝與恪靖公主較多的見面以及親臨公主府，是出于父女親情和政治考量這兩種因素。皇帝召見公主與額駙，也是對蒙古貴族的一種籠絡(luò)。更多的見面與溝通，會讓彼此之間的隔閡少一些，關(guān)系更近一些，蒙古各部對于清廷的向心力也會隨之增強。

記者：康熙帝經(jīng)公主奏請，在今清水河境歸化城土默特蒙古部領(lǐng)地劃撥48375畝胭脂地作為公主養(yǎng)贍之用，有說法指出，公主下嫁后參與政事、管理湯沐邑，故民間有“海蚌公主”之稱。您認為這是否能證明恪靖公主具有管理才能？公主湯沐邑對當?shù)氐陌l(fā)展有怎樣的作用？

毛立平：因為“海蚌公主”在滿語里有“參謀”的意思，所以確實有一種說法，認為公主可能參與了土默特部的一些政治事務(wù)，但事實上，我們在史料中并沒有看到確切的記載。不過我想，每次康熙帝召見他的女兒們的時候，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塞外，公主肯定會把當?shù)氐囊恍┣闆r反映給自己的父親，比如說部落首領(lǐng)之間有什么矛盾等等，這是毫無疑問的。所以也曾有學者指出，其實嫁到蒙古的公主處境也蠻難的，因為如果她們把夫家太多事情都報告給皇帝的話，那夫家也不開心，有時還會對她們有所防嫌。如果她們不報告的話，那就失去了清廷把她們嫁到蒙古的意義所在，這也是一些公主下嫁后與夫家關(guān)系比較緊張的原因。從這個角度上其實能夠理解，公主在蒙古真正參政，是不太現(xiàn)實的。

而關(guān)于恪靖公主湯沐邑的經(jīng)營狀況和口碑，確有不少記載。而且還有一些學者到當?shù)刈鲆恍┛谑鍪返恼{(diào)查研究。雖然按照清代的規(guī)制來說，公主不太可能親自去經(jīng)營湯沐邑，是由手下代為管理，但客觀上，恪靖公主湯沐邑招民耕種、興修水利，將農(nóng)耕生產(chǎn)方式帶入蒙古地區(qū)，促進了當?shù)剞r(nóng)耕經(jīng)濟和貿(mào)易的發(fā)展，改善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生活條件。恪靖公主在當?shù)赝ㄟ^德政碑等方式流傳下來的口碑，在清朝下嫁蒙古的公主里，是少有的例子。因此可以說，雖然這些記錄無法證明恪靖公主直接參與了湯沐邑的經(jīng)營管理，但湯沐邑的確是在恪靖公主的“護航”之下得到了良好的發(fā)展，為當?shù)厣a(chǎn)方式的轉(zhuǎn)變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發(fā)揮了積極的影響，很好地達成了康熙帝賜地給公主的預(yù)期目的，以至于百姓紛紛感念土地的主人恪靖公主。

記者：您在《壸政：清代宮廷女性研究》一書中指出，清代多數(shù)下嫁蒙古的公主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且早逝者居多。而恪靖公主享年57歲，育有子嗣。這是否能理解為恪靖公主的婚姻與生活狀態(tài)在清代公主中屬于相對較好的？如何從性別史的視角評價恪靖公主的生平與貢獻？

毛立平：恪靖公主與額駙的關(guān)系，在整個清代下嫁的公主當中算是比較和睦的，從史料記載中也可以找到一些佐證。恪靖公主入住新建成的公主府是在康熙四十四年的年底，當時還居住在北京的公主奏請康熙，大體意思就是，父皇為我建造的公主府已基本竣工，雖然接近年底，但是按照蒙古的習俗明年不宜搬遷，我們就今年搬過去吧！這些記載，還有其他的一些細節(jié)，包括他們育有不止一位子嗣等，都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恪靖公主和額駙應(yīng)該是清朝滿蒙聯(lián)姻中比較成功的一對。

而從性別史的視角來看恪靖公主，我認為，恪靖公主的一生可以說是清代遠嫁蒙古公主的一個縮影。由于遠嫁蒙古的公主們，多數(shù)沒有留下更多的痕跡與資料，因此恪靖公主給我們留下的史料，無論是物質(zhì)上的遺存（如公主府、德政碑、園寢）還是文字上的史料，相對來說算是比較豐滿的，這本身就有很積極的意義。我們能夠從恪靖公主的人生軌跡中，去洞察遠嫁蒙古公主們總體的生存狀態(tài)——她們的待遇、與清廷的關(guān)系、她們與皇父的關(guān)系、她們與夫家的關(guān)系以及與當?shù)匕傩盏年P(guān)系等等。

同時，透過恪靖公主的一生，我們也能更好地體察清代公主的命運。我們想象中的公主仿佛都是金枝玉葉，一輩子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而事實上并不盡然。她們遠嫁到蒙古，語言上的隔閡、文化背景的差異、政治立場的不同都給她們的生活帶來很大的困難和深深的孤獨感。即便像恪靖公主這樣很受康熙帝重視的女兒，依然面臨著幾度搬遷居住地、額駙曾因犯錯被懲處、自己去世時額駙并不在身邊等情形。在這些考驗和困境之中，她們依然要去完成自己人生的使命，是相當不易的。她們?yōu)閲业恼伟捕ê兔褡迦诤希龀隽撕艽蟮臓奚头瞰I。

記者：未來，新的史料的發(fā)現(xiàn)是否會推動我們更進一步地勾勒更多清代公主，或者更多宮廷女性的人生面貌？

毛立平：當然。史料的不斷發(fā)現(xiàn)，有賴于我們有更多研究者去關(guān)注清代公主群體，以及更多古代女性的生存和命運。我想，今后不僅是清代宮廷當中所收藏的一些公主的資料可能會被更多地發(fā)現(xiàn)，另外還有其他各類史料的出現(xiàn)——例如像恪靖公主的德政碑等這類有價值的材料的出土。或者像我剛才談到的，還可以到地方去做一些調(diào)研，做一些口述史的搜集和研究。我認為，有的時候史料的豐富并不局限于狹義的發(fā)現(xiàn)，也在于我們研究視野的開闊，當視野拓寬以后，以前可能覺得不稱其為史料的東西，其實也能夠從側(cè)面去補充我們對于公主群體的認知。期待未來，清代公主以及更多古代女性的面貌與價值，會有更具體、更清晰地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