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采風錄｜丹尼爾的玻利維亞，在不再相信強人的年代

編者按：

硝石戰爭之后，玻利維亞丟失唯一海濱城市，成為南美洲內陸國家。1984年結束軍事獨裁實現民選政府之時，玻利維亞債務高到其積欠的利息超過國家總預算。經濟上的休克療法與政治上的地方分權幾乎同時進行，原住民運動開始興起。2006年，首位原住民總統莫拉萊斯上任，推行“印第安社會主義”，并于2009年將國名改為“多民族玻利維亞國”。然而政治腐敗和結構性困境讓這個“騎在金礦上的驢”負重前行，玻利維亞成為南美最窮國家。在近20年的社會主義統治之后，今年11月，溫和派總統帕斯接手處理幾十年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上任第一天在全國演講中取消了長期實行的燃油補貼，25年前莫拉萊斯取消該政策時引發的抗議再次上演。國家的未來之路在哪里？曾經走上街頭的丹尼爾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高原機場的3秒鐘

海拔4100米的拉巴斯機場，電視里重復播放著11月8日宣誓就職總統羅德里戈·帕斯·佩雷拉的施政演講。玻利維亞小伙丹尼爾·米蘭達焦慮地盯著手機里一部電影卡死了的播放進度條。終于，在登機口的隊列就只剩我們倆時，緩慢的網絡總算給了面子，播出了他客串了3秒的電影鏡頭。那是一部2015年的電影《危機大逆襲》，丹尼爾在其中扮演了一名總統競選團隊的安保隊長，正在把前來挖黑料的對手團隊成員趕走。

《危機大逆襲》（Our Brand Is Crisis）中的丹尼爾。

回頭找來全片看，發現這部電影的質量其實非常不錯。桑德拉·布洛克主演的簡，是一位替毫無勝算的親西方右翼候選人佩德羅出謀劃策的美國專家，從落地那刻起，就因高反生病，不是賴在高級酒店房間，就是躺在泳池邊吸氧。這實在像極了這一趟安第斯文化行程里、第一次擔任隨隊“專家”的我——摔傷加重感冒導致全程無精打采。當然，套路化的電影故事走向，必然要讓這位競選經理燃起，爆發戰斗本能，成功絕地反擊。

健碩的丹尼爾，拄著拐杖，慢慢走進機艙，開始用清晰的中文，正式介紹起自己：“我今年35歲，曾在中國留學5年，分別在北京語言大學和首都經貿大學，就讀經濟和國際貿易專業。除了幫旅行社做地接，還有著自己的貿易公司和一家健身房。”怪不得這一身腱子肉呢。至于為啥拄著拐杖，丹尼爾隨后告訴了我，是一次摩托事故，已經一年多了。

莫拉萊斯時代：理想寫進憲法后

這部電影《危機大逆襲》，正是他在求學中國期間回國時參與客串演出的。那時的玻利維亞，正值首位原住民總統埃沃·莫拉萊斯牢牢掌權的年代。無論內政還是外交，他都以鮮明的反新自由主義立場示人，將與美國及跨國資本的對抗，塑造成一種國家主權與原住民尊嚴的政治宣言。他推動將“?地母親權利”寫入新憲法，重新掌控礦業與能源資源的國家主導權，尤其是被視為全球最重要鋰資源的烏尤尼鹽沼——那是一條關乎未來“電池戰爭”的戰略前線。

然而，激進姿態背后，玻利維亞長期作為資源出口國而非工業國的結構性困境并未消失。有限的開采、管理與產業化能力，逐漸暴露為制度軟肋。家里有礦卻并沒能發家致富，反而在部分項目中違背了“生態憲法”的承諾，侵蝕了原住民土地，也滋生出新的腐敗問題。曾連續三次勝選的莫拉萊斯，甚至在任期問題上試圖突破憲法限制，這也成為其政治合法性開始動搖的轉折點之一。

這部被低估的電影，更像是一個意外的預言。簡發現了民調中高票領先的民粹主義候選人維克多，有不太干凈但也說不上多嚴重的經濟問題，并進一步陰險地從言論議題上，給對手下套。比如把不太為人熟知的戈培爾語錄——“用步槍取得權力也許是一種不錯的方式；但更好的方法是取得人民的心”——故意說成是歌德的，以讓對手團隊錯誤引用。最終，她所服務的那位本來毫無勝算候選人，逆境翻盤，贏得了選舉。

皮蒂塔：從健身房到街頭

2019年，因為選舉舞弊，玻利維亞爆發了大規模反莫拉萊斯的游行示威。已經從中國徹底回來的丹尼爾，不但參與了，還成為了全球最高海拔城市和最高首都的青年革命領袖。埃爾阿爾托和首都拉巴斯，其實是一座融為一體的山谷型大型城市，彼此間通過盤山公路和作為城市軌道交通的幾條纜車線相連。中央政府、各級行政機構、各國使領館和金融部門，在海拔最低可達3000米的谷底；而人口更多的城市居民和城郊貧民，則生活在海拔可達4200米的高原面。在這片玻利維亞國家隊能借助高原優勢6：1拿下阿根廷的空氣稀薄之地，游行示威乃至對抗沖突，想必要有著超強的心肺功能吧。健身房出身的丹尼爾，顯然有著時下最被健身者所追求的CrossFit充足實踐，才能以高能的狀態，領導這么一場反選舉舞弊的革命。

拄著拐杖的丹尼爾

在下一個環島，丹尼爾和伙伴們又出現了，他們騎著摩托車，或是開著掛滿旗幟的全地形車。各種橫幅和頭盔掛在他們的服裝上，甚至還會坐在一輛皮卡的頂上，像是當地版的《瘋狂麥克斯》。丹尼爾站在卡車后廂，對著鄰居們呼喊，“誰會累？沒人會累！誰會放棄？沒人會放棄！新一個埃沃？想都別想！”在一篇深入描寫丹尼爾的新聞人物特稿《誰會累？憤怒的肌肉》中，作者將丹尼爾描述成一個在高原上駕馭著重型機械的革命者。而這也是在和丹尼爾聊起玻利維亞時局后，這位健身地接第一時間發給我，建議我用谷歌翻譯讀一讀的。

這篇報道的記者塞西莉亞還進一步，跟隨著丹尼爾奔走于古柯種植者協會、醫護群體、學生和城市貧民間，并看到他抽空閱讀一本訪談錄《與菲德爾的一百小時》。然而，丹尼爾表示自己絕非卡斯特羅的信徒，只是“他堅強意志力”的擁躉。跟著還以健身私教的視角聊到革命電影《小丑》，“我贊賞華金·菲尼克斯為這個角色的體能付出。如若埃沃·莫拉萊斯下臺，我明天就回健身房；如果他不走，那就我走。”

照丹尼爾的說辭，之所以從健身房走向街頭，純屬偶然，當時他剛下班離開工作的健身房，警察向他的女友射出催淚瓦斯，這瓦斯就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激勵出了丹尼爾，這么一個恰當的人。“家庭的影響、軍校的培訓、社會的經驗、街頭的智慧，都是促成我迅速成為2019年那場大規模反選舉舞弊示威領導人的原因”，丹尼爾隨后對我承認。

這場示威，還有個名稱，“皮蒂塔革命”（Revolución de las Pititas），源于2019年10月24日埃沃·莫拉萊斯在第四大城市科恰班巴的一場演講。當時，面對部分居民在其宣布勝選后設置路障的抗議，莫拉萊斯以明顯輕蔑的語氣加以奚落，“我真是被逗樂了，現在不過是兩三個人，用幾根‘小繩子’（Pititas）、擺幾條‘小輪胎’，這就叫罷工？……要我說，我甚至可以給他們開班授課，教教他們示威和游行該怎么搞，好讓他們先學會點像樣的抗議。”

無需時任總統的言傳身教，正是這些被嘲諷為“皮蒂塔”的抗議者，在隨后數周的街頭動員、警察嘩變與軍方表態的連鎖反應中，迫使莫拉萊斯登上了流亡墨西哥的飛機，結束了其長達十四年的執政生涯。

從旋轉木馬上跳下來

2019年的丹尼爾，讀著卡斯特羅訪談錄，卻不同意其政見。同樣的，丹尼爾雖然出生于切·格瓦拉被捕并被殺害的圣克魯斯省，卻也從不是其政治理念的信徒。丹尼爾在單親家庭長大，成長中所受影響更多來自媽媽和外婆這兩個性格堅毅的女人。媽媽把他送進蘇克雷的軍校，并曾與抗議民眾正面交鋒，嚴守紀律、打不還手的同時，深刻理解了下級士兵和警察的尷尬處境。外婆為開闊孫子的視野，堅持將他送到中國，在那里，丹尼爾學會了普通話，還參與了一套獨立紀錄片，擔任《一個人一天》第一集的主人公。對比動蕩的玻利維亞，丹尼爾認為中國的制度設計是具有高度前瞻性的。

如果說丹尼爾曾經對某個政治人物有過期待，那偏偏還就是那位被他和憤怒的“皮蒂塔”們趕走了的總統，埃沃·莫拉萊斯。他一度相信，莫拉萊斯是一位能真正改變國家面貌的土著人。然而不管是因對權力滋生腐敗的憤怒，還是對政客諾言的失望，丹尼爾最終站到了莫拉萊斯的對立面，成了一名青年革命領袖。“對我而言，革命是指人權遭到侵犯，而政府的職責正是保護人權、社會和經濟狀況。當這些權利得不到尊重時，就需要革命”，丹尼爾在2019年10月曾這樣定義革命。

“我喜歡人們有機會說‘這不對’，然后20個人同意，2個人反對。”雖然年紀不屬于Z世代，但丹尼爾喜歡社交媒體時代的民主理念，不過也意識到如今身處一個沒人想聽別人，也沒人想要一個領袖或上司的時代。在2019年10月的多次聚會演講時，丹尼爾也常被人打斷和反駁。

2020年底，埃沃·莫拉萊斯從海外流亡歸來，試圖重返政治中心，不斷干預執政黨爭取社會主義運動（MAS）的候選人遴選。然而，一系列爭議言論與面臨多起涉及未成年人的性侵指控，疊加其與時任總統阿爾塞的權力沖突，使其政治影響力迅速衰退。最終，他與MAS決裂，另立門戶“人民的埃沃”，卻未能在2025年大選中成功登記。隨后，玻利維亞多民族憲法法院作出裁決，明確規定無論連續或間斷，任何公民不得超過兩次擔任總統或副總統職務，為這一政治周期畫上制度性的句點。

在最新這一年的大選中，代表基督教民主黨參選的帕斯最終勝出，于11月8日宣誓就職，接著迅速扭轉前左翼政府的外交政策，尋求改善與美國和以色列的外交關系。這也正是機場登機口在反反復復播放著的新聞內容。

丹尼爾也完全不支持這位出生于西班牙圣地亞哥的新總統，不相信親西方的大轉彎就能讓玻利維亞在豐富的自然資源勘探談判中受益。這些年，丹尼爾成立了一個非政黨組織PLAN（民主反腐敗自由聯盟），成員來自玻利維亞全境，涵蓋最代表生產力和最具社交性的地區。不久之后，丹尼爾將前往埃及繼續深造，學習阿拉伯語，通過ZOOM等在線視頻會議保持著與自己組織的聯系，并推動其在玻利維亞國內的政治角色。

在丹尼爾閃現了3秒的那部電影《危機大逆襲》結尾，逆襲當選新總統佩德羅，迅速違背了對原住民社群的口頭承諾，在宣誓第一天就會見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代表。而桑德拉·布洛克飾演的競選經理簡，跳下搗亂后就逃之夭夭的商務車，毅然決然地走進憤怒的示威人群中。

“選舉政治就像坐旋轉木馬，讓你不停地繞圈，那是我之前做的事。要想真正做出改變，就必須從旋轉木馬上跳下來，自己開辟另一條路。”簡的畫外音說著。但愿丹尼爾不會騎上這個旋轉木馬，而成功開辟屬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