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的冀中平原,高粱正抽穗,青紗帳起,本該是老百姓盼著收成的時節,青縣二區區長劉敬修心里卻堵著一塊石頭。
年初,上級把大城九區和八區東半部劃給青縣,成了青縣的一區和二區。劉敬修被派到二區當區長,頭一樁事就是進駐“一溜營”——西王營、東王營、齊家營、金家營、孟家營、李家營、達子營,這一串村子像珠子似的撒在敵我拉鋸的地帶上。可邪門的是,無論劉敬修到哪個營,腳還沒站穩,沒多久,準有日偽軍聞風撲來。
一次兩次是巧合,回回如此,那就肯定是有人向敵人通風報信。
劉敬修只得退到建國一帶,心里又憋屈又窩火。眼下正是日軍春季掃蕩的關口,他身邊人手少,硬拼不得,可工作總得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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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青紗帳漸漸茂密,劉敬修又悄悄摸回一溜營。這回他不急著開會動員,而是扎下來,幫群眾護高桿作物,眼睛卻留意著各村動靜。日子一長,蛛絲馬跡便浮了出來。
各村村長表面應付抗日政府,背地里干的的勾當,卻瞞不過有心人。
六月十七日,天剛蒙蒙亮,崇仙、木門店據點的敵人突然包圍了李家營。鬼子隊長找了個由頭,說高桿作物藏了八路,把村里七十多個青壯年趕進李春洲家三間土房里,封了門窗,放進了毒瓦斯。慘叫、悶哼、掙扎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等鬼子撤走,鄉親們沖進去,抬出來五具烏青的尸體,還有十多人中毒倒地,幾個月下不了炕。
事后暗地里一查,給鬼子出這毒主意的,竟是齊營村長劉中洲和東王營村長王子才。這兩人平日里點頭哈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想到心腸這么黑。
這事還沒完。
農歷八月十四晚上,八分區回民支隊秘密開到金家營,準備打曹寺據點。部隊需要一些棉被和煤油,計劃火攻。區長劉敬修安排區干部幫著籌措,叮囑務必小心。
誰知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就有群眾慌慌張張跑來報告:劉中洲和王子才四處打聽,部隊要棉被煤油做啥用?
劉敬修心里一沉。
果然,八月十五下午,回民支隊往曹寺運動的路上,遭遇了敵人早有準備的合擊。幸虧部隊首長機警,提前有了防備,迅速轉移,才沒造成傷亡。但火燒據點的計劃,徹底暴露了。
看著戰士們無功而返,劉敬修蹲在田埂上,半晌沒說話,晚風吹過高粱梢,嘩嘩地響。
這兩個禍害不除,工作寸步難行,不知還要死多少鄉親,犧牲多少同志。
劉敬修連夜趕到縣里,向縣長金鐸詳細匯報。油燈下,金縣長眉頭緊鎖,聽完了,手指重重叩在桌上:“我們抗日,講團結,講政策。但對那些鐵了心給鬼子當狗、殘害同胞的敗類,決不能手軟!敬修同志,我同意你的判斷。該采取果斷措施了,務必干凈利落,既要除害,也要震懾其他動搖分子。”
有了上級的支持,劉敬修心里便有了底。一個計劃在他腦中慢慢成形。
時間,就定在八月十六。
農歷八月十六,傍晚的太陽像個咸蛋黃,軟軟地掛在西邊樹梢上。賈莊子村頭一片打谷場邊的小院,飄出了炊煙和燉肉的香氣。劉敬修特意置辦了幾桌酒菜,以慶祝中秋、慰勞辛苦的名義,邀請一溜營各村村長前來赴宴。
村長們陸陸續續到了。有的神色坦然,有的目光閃爍。劉中洲和王子才也來了,兩人穿著比旁人整齊些,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像地老鼠,滴溜溜往四下里瞟。同來的還有許國珍、葉運閣等其他村的負責人。
席面就擺在院里。大盤的燉菜、新蒸的饃饃、本地釀的薯干酒,在烽火連天的年月,算是難得的豐盛。劉敬修端起粗瓷酒盅,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但腰桿筆直,目光掃過眾人,在劉中洲、王子才臉上略微一頓。
“諸位,”他開了口,聲音不高,卻壓住了院里的嘈雜,“昨天八月十五,本該是團圓佳節。可咱們沒過安生。為啥?有鬼子在,有漢奸在,咱們就團圓不了!這杯酒,先敬那些沒能過上這個節的鄉親和同志們。”
他一仰脖,干了。村長們面面相覷,也紛紛舉杯喝了。
劉敬修放下杯子,語氣緩和了些,甚至帶了點感慨:“十五沒過去,十六補上。念在諸位平日里支前抗戰,也辛苦,今天請大家來,不談公事,就暢快喝幾杯,也算我劉敬修一點心意。”
氣氛稍稍活絡起來。大家動筷子,說些收成、天氣的閑話。劉中洲和王子才也漸漸放松,臉上泛著油光,互相勸酒。許國珍話不多,低頭吃著。葉運閣則有些心神不寧,不時看一眼劉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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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月亮升起來了,清冷冷地照著院子。有人打著飽嗝,看看天色,站起身:“劉區長,時候不早了,咱……”
話沒說完,劉敬修擺擺手,示意他坐下。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秋蟲在墻角吱吱地叫。
劉敬修臉上那點溫和的笑意,像被月光洗掉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慢慢站起身,手按在桌沿上,指節有些發白。
“天是不早了,”他聲音不大,卻像塊冰砸在每個人心上,“但諸位今天,恐怕回不去了。”
“區長,這是啥意思?”一個老村長愕然問道。
劉敬修沒看他,目光像釘子,死死釘在劉中洲和王子才臉上。兩人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
“我想,”劉敬修一字一頓,從牙縫里迸出話來,“活埋幾個人。”
“什么?!”滿院驚呼。
話音未落,黑影從屋后、門外猛地撲進來!幾個早就埋伏好的武工隊員,身手矯健,如猛虎擒羊。劉中洲“嗷”一嗓子想跑,被一條壯漢當胸揪住衣領,摜倒在地。王子才剛摸向后腰,手腕就被鐵鉗般的手擰住,反剪到背后。許國珍嚇得癱在凳子上,動彈不得。葉運閣想往桌下鉆,被人抓著腳脖子拖了出來。
七手八腳,捆豬似的,四個人被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嘴里塞上了破布。劉中洲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眼珠子暴突,滿是恐懼和哀求。王子才渾身篩糠,尿濕了褲子。
其他村長全都傻了,呆若木雞地看著這電光石火間發生的一切,有人手里的酒盅掉了,酒灑了一身也不知道。
劉敬修面無表情,揮了揮手:“帶走吧。”
武工隊員推搡著四人出了院子。劉敬修這才轉向其余驚魂未定的村長,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大家稍安勿躁,坐下。今晚請諸位來,也是做個見證。抗日政府,對真心抗戰的鄉親,是依靠,是愛護;但對那些吃里扒外、甘當鬼子鷹犬、殘害自己人的敗類,也絕不姑息!劉中洲、王子才,給鬼子出毒計,害死李家營五條人命,重傷十余人;又向敵人密報我軍行動,險些導致重大傷亡。鐵證如山,死有余辜。許國珍、葉運閣,是否有牽連,另行審查。”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張蒼白的臉:“咱們都是中國人,腳下是祖宗留下的土地。鬼子來了,燒殺搶掠。咱們有些人,骨頭軟了,心里黑了,忘了自己姓什么,幫著鬼子禍害鄉親。這樣的人,不配活在這片青紗帳下!”
院子里靜得可怕,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村外不遠處的野地里,早就挖好了兩個土坑。月光慘白,照著坑邊新翻上來的潮濕泥土。劉中洲和王子才被推到坑邊,看到那黑乎乎的洞口,兩人徹底癱軟,像兩堆爛泥。
劉敬修走了過去,親自監督。他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武工隊員將兩人踹進坑里。求生的本能讓他們在最后一刻掙扎起來,喉嚨里發出絕望的嗚咽。泥土一鍬一鍬落下,先是蓋住腳,再是腿,腰,胸……那嗚咽聲被泥土悶住,越來越弱,最終消失。地面被填平,踩實,看上去和周圍野地沒什么兩樣,只是多了兩個微微的土包。
許國珍和葉運閣被押在一旁,從頭看到尾。兩人面無人色,抖得幾乎站不住,褲腿下濕了一片,也不知是汗是尿。他們看著那兩座新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局,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悔恨。
處理完畢,劉敬修帶著武工隊員回到院子。村長們還僵在原地,沒人敢動。
“許國珍、葉運閣,暫時押回區里審查。”劉敬修對武工隊員吩咐,然后轉向眾人,“今晚,讓諸位受驚了。但也請諸位看清了,當漢奸、害同胞,是什么下場!回去后,該怎么說,怎么做,大家心里應該有桿秤。抗日是全民的大事,誰真心出力,誰三心二意,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抗日政府的賬本上,也記得清清楚楚!”
他語氣放緩:“時間真不早了,大家……回去吧。路上小心。”
村長們如夢初醒,一個個魂不守舍,踉踉蹌蹌地離開了賈莊子。夜風很涼,吹在他們汗濕的背上,激起一陣寒顫。這一夜看到的、聽到的,恐怕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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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敬修獨自站在院子里,望著那輪明月,長長舒了一口氣。胸口那塊堵了許久的石頭,似乎松動了。他知道,明天消息就會像風一樣傳遍一溜營,傳遍二區。恐懼會有的,但更多該是震撼,是警醒,是讓那些搖擺的人把腳收回正道。
果然,接下來的日子,二區的風氣為之一變。向日偽通風報信的事幾乎絕跡,群眾的工作也好開展多了。基層政權得到了鞏固,青紗帳里,抗日的力量又暗暗生長起來。
月色依舊,照著沉默的平原,也照著那段用血與火、果斷與犧牲寫就的歷史。那兩個埋著孽種的土包,早已被荒草淹沒,但那個中秋夜的決定,卻在時光里刻下深深的印痕,訴說著在民族危亡關頭,何為堅定,何為清明,何為不可觸碰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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